第24节

  这一路上,段缱都在想着见到霍景安时该说些什么,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可当她真的见到了人时,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细小的雪花从黑暗的天际簌簌而下,花厅外挂着精致的宫灯,烛火摇曳,照亮了晶莹剔透的雪花,也照亮了台阶上立着的那个人。
  霍景安立于台阶之上,一袭玄黑袍衫,大氅加身,长发以玉环束起,有零星的雪花落在他的发梢肩头,悄然融成点点晶莹,昏黄的烛火在他的脸庞上洒下一层朦胧光晕,映照得他整个人如仙如画。
  他盯着段缱看,眼底似有风雪回旋,又似浩瀚夜河,深邃如同墨玉。
  段缱也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喉头哽咽,眼眶发热。
  霍景安从台阶上走下,行至她的跟前,对她颔首见礼。
  “郡主生辰大喜,”他道,“下臣恭贺来迟,还望郡主见谅。”
  段缱心中一暖。
  有细小的雪粒沾染上她的睫毛,不消顷刻便化成了水珠,一眨眼,就在黑夜中泛起一点晶亮。
  她低下头,软声浅笑道“世子多礼了。”
  她本就生得极美,今日又穿了一袭红白相间的裙裳,外罩着件红梅压雪的斗篷,整个人如同一枝绽放的红梅,低头垂首间便带出一丝娇怯风情,光是看着,就忍不住让人一阵口干舌燥。
  霍景安离开长安近四个月,不说时刻念着段缱,每隔几日总会梦上那么一回,他正直年少,血气方刚,有这种梦再正常不过,那时身在晋南,美人远在天边,可真近在眼前了,他却又不敢妄动,生怕唐突了佳人。
  比如此刻,望着垂首浅笑的段缱,他就有一种把她搂入怀中的冲动,想亲她、吻她,可最终,他还是压下了这份绮念,上前一步道“快进来,外面冷。”
  段缱微微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花厅。
  花厅本是接见外客之所,但因着赵静常年宿在宫中,段泽明多于正厅前堂接见同僚,段逸更不必说,正经往来的友人没有几个,这里就被搁置了,只是偶尔派人洒扫一番。
  厅中烛光昏暗,只能看清一方事物,段缱扫了一眼,就着夜色立在东侧的花几前,望着摆放在上面的花枝盆景沉默不语。
  数月不见,她终是有些紧张,无法如常地面对霍景安。
  霍景安看出她的心思,也不勉强,立在她身后道“我此番来京,主要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奉上父王奏折,与殿下请期,定下你我二人的婚期;另外一件,就是恭贺你生辰大喜。”
  听见婚期二字,段缱面上一热,心跳有些加快,等听完了他后半句话,更是动容不已,低声道“生辰年年有,不是什么大喜事,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从晋南赶来你刚回长安”
  霍景安道“才回来不久。”
  “不久”
  “一炷香前才入了城。”
  一炷香那可真是够短的了。
  论着规矩,无论京外官员,亦或是封地藩王,在入京时都需进宫述职,才可居府住下,更没有大晚上进城的。
  想起采薇说的安置人马,又回想起陈谭匆匆入室的模样,段缱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想来是霍景安带着人马晚间入城,惊动了守城士兵,守将前来请示赵静,是否要放人吧。
  也只有他才敢这么嚣张了,连夜入京,不向母亲述职就登门过府地来见她。
  不既然是由陈谭带着自己来见他的,那么这一次的相会母亲必是清楚,也定是默认了的。
  想到这里,段缱面上一红。
  “缱缱。”正在此时,霍景安低低开了口,“你转过身来,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段缱一愣,心跳再度加快了半分。
  她转过身,面上微热地看着霍景安道“霍大哥,你要送我生辰贺礼”
  霍景安摇摇头,托起她的手,从腰间取下一件东西,套上了她的手腕。
  段缱只觉一阵凉意袭来,紧紧贴着肌肤,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霍景安握着她的手腕道,“母妃出身南疆,极爱银饰,尤其这枚外祖母传给她的錾花银镯,她视如珍宝,临终时交给了我,让我给我以后的妻子。并且告诫我,一旦送了,就要一辈子爱她怜她,终身只她一人,若办不到,想三妻四妾,就把这银镯留给我以后的女儿,如此代代相传”
  “今日,我把这镯子送给你。”他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眼眸盯着段缱,一字一句地道,“一生不负,只你一人。”
  一生不负,只你一人。
  段缱在心中重复着这两句话,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她是幸运的,不仅生长于高门世家,爹娘也恩爱不疑,数年来只有彼此一人,让她艳羡不已,心想着自己也否能有幸遇上这样一个人。
  但多数时候,也只是想想而已。
  比起爹娘的情深不渝,她见到的更多还是相敬如宾的夫妻,更有甚者,貌合神离,丈夫养外室,妻子豢面首,大家各过各的,这还算是洒脱的;也有那等夫妻,天天争吵,日日打骂,身为至亲夫妻,却恨极了对方,说是怨偶也不为过,鲜少有见恩爱伴侣,就是有,丈夫也多有妾室通房,妻子则是担着贤良淑德的名头
  她见得多了,听得多了,心思也就慢慢淡了,不再有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她母亲这般幸运、遇上像她父亲这般的男子的。
  可没想到,霍景安却在今晚给了她这么一个承诺。
  一生不负,只你一人。
  世间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话,竟让她遇上了,听见了。
  第37章
  段缱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弦一阵颤动, 仿佛被人打开了一个缺口, 情愫如洪水般倾泻而下, 在她心里翻江倒海,绵绵起伏。
  她知道霍景安喜欢她,无论是喜欢她的容貌身段也好, 还是喜欢她的才情家世也好,她都能接受, 可她从来没有往深里去想过, 去思量过霍景安到底喜欢她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生在名门世家, 要找寻到一个一生挚爱的人, 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更别提他们之间的亲事还有着浓重的联姻意味从一开始, 她就不曾奢望过会得到一个能够和她相守一生的真心人。
  段缱望着自己的手腕, 上面套着一个镂空錾花的镯子,在月光下泛着泠泠的银光,开始的冰冷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暖意。
  霍景安说,这是他的母妃留给他的,而他的母妃出身南疆。
  她在书中读到过,南疆有一种特殊的工艺,可使银饰十年如一日的崭新, 且能去了冷性, 将它养暖起来, 只是工艺极为特殊,锻造复杂,便是在南疆也极为罕见,千金难得,想来,这一枚錾花银镯就是经过此等工艺锻造的。
  母亲只给她讲了晋南王妃早逝一事,却从没提及过晋南王妃的出身,南疆人性情豪爽,爱恨分明,鲜少有三妻四妾之辈,与中原大为不同,晋南王的后院却与天下男子一般无二,花红柳绿,莺莺燕燕,晋南王妃的早逝或许就是与此有关。
  怪不得她会在临终时把这镯子交托给霍景安,又说上那样的一番话,她定是受过很深的情伤,才会有此一语。
  若无两心相守之意,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许下诺言。
  这世间,也就只有女子,才最是知晓女子的伤痛了。
  零零散散地想了许多,段缱的思绪有些纷乱,她抬头看了眼霍景安,只低低唤了一声“霍大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一直在克制自己,纵使答应了这门亲事,面对了自己的心意,她也一直都在克制着,克制着自己对霍景安的感情。
  她刻意把霍景安曾经说过的那句白首相许压进心底,为的就是害怕自己在这段感情中迷失,陷得太深,将来抽不出身。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害怕自己沉溺进去,男子最是薄情,霍景安现在能喜欢自己,将来未必不能喜欢别人。
  更何况她一直都不确定霍景安为什么会喜欢她,心里始终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容貌,霍景安才会注意到她、喜欢上她的,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要是她现在就放任自己,一颗心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等将来又出现了一个倾国美人,霍景安变心了,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不敢去想象。
  所以在霍景安离开长安的这四个月里,她不是没有空闲去思念他,而是一直都在压制着那股思念,书信不来就不来,婚期无讯就无讯,只要她不在乎,那这些就都没什么关系。
  在对于感情一事上,她其实一直都很胆小怯懦,畏缩着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然而,霍景安却在今晚给了她这样一个承诺。
  她也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不知不觉沦陷了进去,任凭百般告诫,千般克制,也抵不过他的一句话。
  一生不负,只你一人。
  他送了自己母妃的镯子,还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承诺。
  这样的他,她还如何再去克制、再去退避沉溺就沉溺吧,就让她这样任性一回,飞蛾扑火也好,不撞南墙也罢,要是连她自己都不能鼓起勇气,完全面对自己心底的感情,那她还有何颜面来要求霍景安真心待她
  想着这些,段缱心潮一阵起伏,像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晶亮地看向霍景安。
  “霍大哥,谢谢你送我这枚镯子。”她的声音微微发着颤,但更多的还是平稳,轻软如同棉絮,“我一定会好好保管它,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摘下它”
  她本就生得极美,如今樱唇微抿,眉目含笑,双颊泛着桃晕,尤似桃花嫩蕊一般娇艳欲滴,霍景安看着,体内就涌起一阵冲动,等听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更是心中大喜,再难克制,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好,咱们约好了。”他说着,一个吻顺势落在她的鬓角耳边。
  段缱身子一颤,耳根迅速发红,却没说些什么,默不作声地靠在他的怀里,默认了他的这个行为。
  霍景安见她没有反对,欣喜难抑,可就在他要再落下一个吻时,段缱的声音却轻轻在他耳边响起。
  “霍大哥,离京四月,你为何从不与我一封书信、问候我只言片语”
  他动作一顿。
  “什么”
  段缱伸手贴上他的胸膛,微微一用力,人就从他怀里退了出去,抿唇笑着看向他道“我是问,为何你离京四月,却从不与我一封书信”
  霍景安一愣,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但见她眼含笑意,就知她意不在质询,只是故意为难一下自己罢了。
  若换了他人,多半会糊弄过去,可他不同,自从他意识到了自己对段缱的感情,对她喜欢得有多深后,他就下定了决心要与她共度一生,把这镯子赠给她就是表态,自然不愿糊弄,当下敛了眸,道“是我的不是。我在晋南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处理起来比较棘手,一时就忘了,是我的错,我向你保证,下次再不会这样。”
  段缱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就算他说忘了,也准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却不想他竟这样认真地同自己道歉,一时倒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长安往返晋南,少说也要半个多月,仔细算算,他八月末离京,腊月初回来,在晋南只待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还有他口中的那些麻烦,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些什么,但能耗费了他三个月去处理,必定不是什么小事。就是这样,他还是在年关最忙的时候赶赴长安,只为了不错过自己的生辰
  她越想越动容,面上却依旧克制着,低头道“好,这一次暂且放过你,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再无下次。”霍景安保证道。
  段缱抬起头,冲他莞尔一笑。
  霍景安也笑着看她,少倾,伸手搂住她,见她没有反对,就低头在她耳边落下了一个轻吻。
  这一回,段缱微微瑟缩了一下,只是幅度不大,难以察觉。
  “霍大哥,”她在他怀中喃喃低语,“你这次回长安,准备待多久”
  霍景安思索片刻,道“不清楚,或许十天半个月吧,也或许要久一些。”顿了顿,又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笑道,“你想我待久些吗”
  段缱没说话,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在慢慢变红,害羞的同时又微微松了口气,想着幸好是在夜间,烛火不甚亮堂,自己脸红,他也看不出来。
  “缱缱”霍景安又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沙哑。
  气氛变得暧昧起来,段缱依旧没有说话,但这次是因为紧张,她的心一下下跳着,和霍景安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呼吸也带上了几分错乱,缠绕交织,分辨不清。
  “缱缱”霍景安再一次低声问她,“你想不想我待久一点”
  他一边说,一边放松了怀抱,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不等段缱有什么反应,就抬起她的下巴,对着她的唇吻了上去。
  段缱呼吸一滞,下意识想要避开,但被霍景安手下收紧,便寸步难离,被他带着几分凉意的唇贴上,在唇瓣上辗转厮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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