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不是一条,是三条。因为锦鲤就是三条。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虞绮疏想。
  初上长春峰时,孟雪里第一次给他上课,在草甸青翠的峰顶观景台,传授近身战技。后来师兄肖停云也来了,那时他问过师兄一个问题——什么是道法之战,道心之战。
  师兄的答案比较抽象,比峰顶四周滚滚聚散的云海还抽象。他冥冥中似有所悟,却仍蒙着一层纱。直到今天,第一次亲眼看见圣人神通。
  原来,一座池塘是一片海。
  三尾锦鲤是三条蛟。
  三蛟汇聚,距头顶十余丈外,一片金光漫漫,照亮海底水波。
  这种场景给人的震撼,刻印在道心上,不仅仅是视觉刺激。虞绮疏彻底石化,随波逐流的飘荡,直到一条蛟低下头,一人一蛟四目相对。
  虞绮疏心脏如被巨人手掌攥紧。他紧张地想,师父师兄不在,是我每日投食你们。喂饭之恩不求涌泉相报,只希望你们口下留情,我这小身板,修为低微,肉质粗柴,还不够填牙缝。
  如果霁霄此时在场,肯定会告诉他,恶蛟已学会吞吐天地灵气之法,不再食人。
  他又听见几声蛟吟,似牛鸣,又似虎啸,此起彼伏,悠长缓慢地回荡。如果孟雪里在此,应该能听懂些妖族古语。
  三蛟问:“能——吃——吗?”
  大蛟:“可——以,但——没——必——要。”
  二蛟:“是——那——个——人——的——师——弟。”
  但这里只有虞绮疏一人,他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知道。片刻后,少年心中兴奋抵过了恐惧,暂时忘了“害怕”怎么写。
  他想更近一点,仔细看看这传说中的大妖。如果今天注定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天,至少不能浪费时间在祈祷上。
  但蛟收回了目光。三蛟像商量好了一般,猛然摆尾,向上浮游,虞绮疏未行一步,就被他们甩尾卷起的巨大水流抛出十余丈,狠狠砸进泥沙中。
  “这次亏大了。”他想,“我当初就不该喂鱼。”
  虞绮疏刚咽下一口血,只觉身下海床在颤动,原以为是自己头晕,或者水龙卷之后,又要地震。
  他勉强睁开眼,这一次,眼前画面不仅让他忘了恐惧,还忘了痛苦。
  海底深处,泥沙之间,他看见了一柄剑。
  折戟沉沙,剑身闪烁着柔和光晕,正在微微震动。以它为中心,水波一圈圈荡漾开。
  长剑愈震愈快,连带着海床剧烈震颤。剑身尘埃抖落,虞绮疏才发现此剑没有折断、没有裂痕、没有锈斑,竟然光滑如镜,映出自己的面容。
  埋在长春峰的池塘,还能是什么剑?
  水下无法开口,他激动传音道:“初空无涯,是你吗?”
  说完他便后悔,我居然对一柄剑传音,我疯了吗?!
  “我没疯。”秘境中的孟雪里重复道。
  霁霄几乎与他同时开口:“我信。”
  第72章 守笼待鸟
  夜已深了, 月上中天, 清辉照在寒山峰顶冰雪上, 连绵山峦间,各峰、各洞府俱已寂静,有人在寝室入睡, 有人在静室打坐冥想。
  藏书楼灯火幽微,白日里人群熙攘的演剑坪空空荡荡。山林鸟兽回巢休憩,风声水声愈显声势浩大。轮值的弟子手提灯笼, 在各处山道上巡逻, 远望像山间一只只萤火虫飘飞。这是最寻常不过的寒山夜晚。
  就在这样的夜里,重璧峰迎来一位小客人。那是服侍掌门的抱剑童子, 名叫小圆。
  小道童行色匆匆,要往峰主居所去, 路上却被重璧峰一群顽劣弟子拦下,围着他揉脸捏肩。
  他急道:“我有要紧事, 让我见重璧峰主。”
  “呦呵,小圆来啦!”
  “你能有什么急事呀?过来给师兄捏捏肩!”
  “不捏啊?那师兄给你捏捏肩!”
  小圆不像长春峰的小槐胆小怕生,但也不禁打趣, 此时摆脱不得, 急恼得涨红了脸。忽然他像看见救星,大喊:“张师兄来了!”
  嬉闹的弟子立刻停下,让出一条通路,乖乖问好:“张师兄好。”
  张溯源严肃道:“大晚上不打坐修行,出来逗人家小孩?”一群弟子老实认错, 作鸟兽状散去。
  小道童急道:“张师兄,我真的有急事,要见峰主!”
  张溯源笑笑:“这个时候,峰主正在静室研习字画,按规矩旁人不得打扰。你有什么事,先与我说说。”
  道童心慌气急,说得颠三倒四。张溯源耐心听了,好不容易才听懂:“你说掌门真人下午就去了静思谷,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小圆忐忑道:“对!以前道尊传掌门叙话,最长不过一个时辰,我有点担心。”
  张溯源亲身经历过秘境大比变故,不像其他弟子不知轻重,赶忙报知自家师父。而重璧峰主正在案前欣赏自己的新作,那是一副寒山雪景图,恢弘大气,墨迹半干,张溯源趁他来不及收拾,悄悄扫了一眼图下落款,居然是“霁霄真人”。
  一盏茶之后,整座寒山从睡梦中惊醒。除过掌门真人、紫烟峰主不在,重璧、流岚、岳阙峰主,以及五峰峰主一派的二十余位长老,带领着各自弟子,浩浩荡荡地齐聚静思谷“一线天”前。
  以往主峰集会也没有这般阵仗。千余人按剑以待,年轻弟子感到局促不安,脑海中闪过许多猜测。年岁稍长的长老,感知到山谷中空灵寂灭的剑意,想起百年前寒山破旧立新那夜,同样心情紧张。
  重璧峰主运足真元,朗声道:“深夜来访,多有叨扰,还请道尊一见——”
  明月耀耀,夜风萧萧,他的声音在空谷间回荡。
  他话音刚落,突然拔剑喝道:“小心,散开!”
  面前山石轰然崩裂,众人疾退四散。如无数道爆破符同时爆炸,山道巨石生生被炸开,两侧山林像下了一场陨石雨。
  烟尘之后,众人才看清眼前场景,“一线天”不存在了。
  霁霄成圣之日,泰珩道尊以神通造就一线天,直到今夜,这条进出山谷的通路,被泰珩重新炸开。
  山谷深处,传来苍老、沙哑的声音:“来。”
  山谷灯火通明。众人列阵整齐,小心翼翼进入谷中,许多年轻弟子第一次来,不适应寂静到死寂的空气,愈走愈紧张。
  ……
  寒门城,亨通聚源。
  钱誉之身披单薄外袍,坐在书案前翻书,虞绮疏的魂灯点在桌案一角,安稳燃烧着。
  有人睡觉前,喜欢抄经安神,或看些诗文曲集帮助入眠。钱誉之临睡前,只喜欢看账本,他翻阅一笔笔进账,便如读过道经一般,内心安然宁静、无忧无怖,一觉到天亮。
  时间渐渐流逝,他合上账册站起身,准备就寝。这样宁静的夜,万籁俱寂,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钱誉之走了两步,似有所觉,回身只见案前魂灯之火摇曳明灭,如狂风中羸弱野草。
  他眯眼凝视,面色骤变,飞速穿衣:“不妙!”
  钱誉之飞奔下楼,奔至庭院,召来飞行法器,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大管事提灯疾行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典当行护院、伙计。管事见他长发披散,神色急躁,不由惊道:“真人,出什么事?”
  钱誉之:“我剑呢?”
  大管事还没睡醒,迷糊道:“……您再找找?”
  钱誉之只好又问了一遍:“我剑呢?”这次不是问管事。
  深院寂寂,无人应答。一众护院伙计面面相觑。片刻后,六十余丈之外,地下仓库方向传来轰轰闷响,如滚滚雷鸣。
  大管事悚然反应过来,大喊:“真人等等,不要啊!”
  已经迟了。闷雷声中,一道流光冲破仓库,见墙穿墙,见门破门。
  仓库破壁,院墙坍塌,烟尘直冲天际,笼罩亨通聚源上空。
  流光破风而来,杀进庭院,众人仓皇奔走。流光猛然减速,显出长剑模样,稳稳悬停在钱誉之面前。
  钱誉之单手抄起剑,临走前嘱咐:“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后要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
  大管事腹诽,您上次挑灯擦剑,可是六十年前的事。
  不过须臾,整条街巷、半座寒门城被“轰轰雷声”惊醒,街坊四邻睡眼惺忪地推开窗户,探头望着“亨通聚源”坍塌的后院、天际飞掠的剑光,议论纷纷。
  剑光如流星,直冲寒山。
  众人怔怔站在院中望天,年轻管事小声道:“钱真人,竟然是个剑修。”
  大管事点头。许多年前,钱誉之还是个御剑而行、白衣翻飞的翩翩少年,与数钱不搭边。
  又一人问:“这么晚了,钱真人要去干什么?”
  大管事琢磨了半天,不确定答道:“要账吧?”
  他想起自打“亨通聚源”开张,重璧峰主来店里拿东西从来只记帐,不付钱,难道钱真人终于忍不过,今夜就要打上寒山收账了?
  ……
  长春峰。
  春风不似平日温暖,池塘下暗潮涌动,“初空无涯”渐渐苏醒。水域震颤,沧海横流,三蛟一边盘旋上游,躲避锋芒,一边拖着悠长缓慢的调子聊天。从前它们谈天时,虞绮疏站在池塘边,只见三尾“锦鲤”吐水泡打转。月影照清波,鱼戏莲叶间,一派宁和安逸。
  现在他跪在海底泥沙间,听着阵阵蛟吟,头脑眩晕,双耳发麻,如遭受重锤敲击。
  三蛟问:“他在干嘛,是不是在和剑说话?”
  二蛟幸灾乐祸:“那柄剑脾气不好,现在刚醒来,凶得很,肯定一剑砍死他吧。”
  三蛟大笑:“哈哈哈哈砍死好,死了咱们就能吃肉啦!”
  大蛟:“蠢货!他是霁霄的师弟!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砍死,你想等霁霄回来,砍死我们给他陪葬?”想到此处,巨蛟身躯微微颤抖。
  三蛟立刻转笑为哭,嚎叫道:“我不想死,我还想化龙!霁霄说,只要我们痛改前非,用心修行,他就帮我们化龙飞升!”
  人各有命,妖各有性。这三条蛟,原本是西海深渊呼风唤雨的一方霸主,不吃素,专以海底鲸鲨、海上渔民为食,不懂吐纳天地灵气之法,不似蜃兽懒散而迟钝,只知吐息。即使三蛟妖法深厚,但就像修行者无力飞升,世上也早已没有龙了,只有海底的龙珠、古书的记载、三界流传的故事,证明此界曾经有蛟化龙。
  它们被霁霄收服、或者说打服之后,便将化龙的希望寄托在“人间无敌”、最有可能飞升的霁霄真人身上。
  大蛟道:“还能怎么办?那柄剑可不讲道理!”
  三条蛟性情不同,却有一个共识——霁霄最讲道理,霁霄的剑最不讲道理。既然初空无涯醒来,必定是寒山有难。虞绮疏这倒霉小子修为低微,肉身脆弱,初空无涯何等威力,剑身溢散的剑气,就能将他彻底绞碎,变成一滩模糊血肉。
  二蛟:“我们得救他!救他就是自救!”
  三蛟:“救他就是化龙!”
  大蛟抬起腹下爪子,指了指三蛟:“说得好,你把妖丹借他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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