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你在哪呢?”江谚的语气平淡,懒洋洋地注视着来往的车辆。
  “我……”陈景言没精打采的模样, “床上呢。”打了个漫长的哈欠,“昨天上了个新游戏,没忍住试了了几把,一不小心就通宵了……”
  江谚看看自己骨节修长的手, “一点了。”
  “噢。”陈景言又打了个哈欠,“好不容易休个周末,让我睡吧。”半晌, 他轻轻嬉笑一声, “你和女神二人世界呗。”
  “……”江谚毫不留情地把电话掐了。
  干瘪的书包拎起来,拍了拍灰,往桥中心走,书包里只装了个不锈钢的保温杯, 他想起来这回事以后,忙扶了一下,怕它倒了。
  触到它的时候,心里蓦地浮上些不自然的情绪。
  他叼了一根烟,眯着眼睛吞吐几口。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待会儿人迎着他远远走过来的时候,应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干脆转过身胳膊趴在柱子上,远远地看着江。
  和女孩单独出门,好像是第一次。
  浴室窗外是艳阳高照的天,光线在磨砂玻璃上凝成颗粒状的亮蓝色。
  纽扣一粒一粒扣到了顶端,将奶白的皮肤收拢遮掩。圆形衣领带着褶皱的花边,海军蓝的纯色布料同她纯净的眼、年轻的唇是同一种气质,由内而外的质朴柔软。
  苏倾看着浴室里光线充足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双瞳很黑,两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反手把微卷的长发梳在脑后,试探着扎了个马尾,许久,又慢慢放下来。
  梳子走神似的在头发上走了两遍,半晌,她抿抿唇,心一横,造型梳尖尖的尾端从头皮上轻轻划过去,将长发快速等分。
  手指熟稔地打着辫子,左边,右边,拉紧一对蝴蝶结,弯腰系好鞋带,裙摆微微一旋,浴室的门关上了。
  吴阿姨抱着臂,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一排必用的化妆品里,她只挑了浅浅粉红色,点在唇上,显得比实际年龄还小。
  疑虑的目光钉在她背后,她硬着头皮没有理会,径直走到房间里,书包拉链拉紧。
  吴阿姨扭头,出门接电话了:“小郑,你到了吗?我家孩子一会儿……”
  书包里手机震了一下,她慌张地拿出来看,指尖汗湿在屏幕上印了个椭圆的指印,屏幕让她摁亮了,+86开头的短信跳出来:“我到了,你慢慢来。”
  嗓子眼里的心重重跳一下,慢慢舒缓下来,她打字:“好。”
  短信发出去的瞬间,头顶猛然响起一道声音:“倾倾。”
  她猛地抬起头,刚才出了门的吴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正立在她身边,目光深深地瞧着她。
  这眼光是冷的,苏倾的心也跟着冷了。
  屋子里像被冻住了似的,吴阿姨的涵养依旧很好,只垂眸盯着她的手机:“背叛老板是什么后果,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
  苏倾沉默着,指尖微抖,没有作声,屏幕熄了。
  “不要听外面的风言风语,老板还活着一天,晚乡就是他的天下,他一根指头就能弄死你。”最后三个字出来的时候,带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狠戾。
  苏倾的唇抿了抿,看着她的眼睛极黑:“那你去告诉他吧。”
  吴阿姨看着她眼底破碎的冷意,这好像是女孩第一次忤逆她。她远比同龄人善伪装,能忍耐,但毕竟还年轻。吴阿姨叹了口气,伸出手:“把你手机给我。”
  苏倾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手,用回形针取出sim卡,当着她的面一下掰成了两半。破碎的电话卡紧紧攥在她手心里,浑身像被淋透了一样湿冷。
  吴阿姨拢了拢短发,让好阿姨的身份搓磨得太久,她已经和角色融为一体,不会大声讲话了。只有生气时,神态里才偶尔露出年轻时枭雄美人的气质:“我不告诉他。你自己处理掉,知道规矩?”
  苏倾垂头走在前面,背后跟着吴阿姨,苏倾抬起手背,将唇上的唇膏一把抹去。
  马桶猛地冲水,漩涡卷走了破碎的电话卡。手机再次恢复到无信号的初始状态。
  楼下隐约传来细微的引擎声,吴阿姨的脸色微变,下一刻,洗手间的门被大力敲响,每一下都让人心惊肉跳,磨砂玻璃外,老吴的身影焦躁晃动着:“快,老板回来了。”
  吴阿姨和苏倾对视了一眼,苏倾垂下眼。吴阿姨焦躁打开门走出去,今天才十五号,他怎么会突然回来?
  苏倾把窗帘拉起来,落地窗外看得到别墅花园,喷泉下面没熄火的黑色保时捷停着,似乎近期没洗过,风尘仆仆,挡泥板上都是灰。
  整个别墅里的人都忙乱起来,人人脸上呈现出慌乱的神色,没人说话,只有上楼下楼的慌忙脚步。吸尘器在客厅的地毯上来来去去,一股湿润的消毒水的气味弥漫着,沙发上的罩子被掀起来,皮质的表面棕得发亮。
  苏倾不喜欢这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感觉像是进了医院里。可是阚天要求家里这样做,他有几乎病态的洁癖,见不得一点不洁净。
  听说曾经有手下杀人没处理干净,把血溅在他裤脚上,他将那个人拖过来毙了,枪口斜着抵住脑门,弹片从脑袋贯进喉咙,最后嵌进肚子里,一滴血也没漏出来。
  苏倾的手臂被吴阿姨拉着,抓着拖进了浴室里,指甲在她胳膊上掐出了印子,又赶快放开,她顾不上同女孩的不识相生气,只是反复地催促着:“快点快点。”
  褐色的药浴已经烧好,在浴缸里徐徐冒着热气,地上一路铺着雪白的地毯。晚上九点是她自行沐浴的时间,但阚天来之前,她必须要经过严格细致的沐浴,恢复最干净原始的状态,才可以同他待在一起。
  这种少女的模样,只能他见,她在外头的妆容和打扮,得向二十五到三十岁看齐。
  浴缸近在眼前,吴阿姨拆她一枚扣子,她就抿着唇系上一枚,反复几次,一枚扣子也没解下来。
  “苏倾。”吴阿姨把她的手臂丢开,像是管教淘气孩子的家长,“一会儿还要拉直头发,抓紧时间,知道吗?”
  苏倾说:“我例假还没结束。”
  吴阿姨的眉头拧在一起,四下看看,叹了口“老天”,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那怎么办?吃点药吧。”
  苏倾赤着脚站在地毯上:“就这么同他讲。”
  吴阿姨把药丸塞进她嘴里:“要讲你自己去讲。”她见苏倾不说话,叹了口气,直直地看着她,“倾倾,路是你自己选的。说句不好听的,做女人,不能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苏倾看着窗外,紧紧抓着自己的领口,她知道自己不该怨怼,可是……为什么偏要是今天?
  从家到学校只要十分钟,从学校走到江浦大桥,她一路跑,十分钟就能赶到。
  “现在几点了?”她的声音微有点哑。
  “两点十分——问这个干嘛?”
  她的眼泪无声地跌下来,顺着雪腮挂到下巴,悬悬垂着。
  吴阿姨从来没见过她哭,她以为苏倾是天生不会哭的,忙松了她的衣服:“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苏倾看着窗户外面,轻轻地说:“我迟到了。”
  “没迟到,不会迟到的。”吴阿姨胡乱哄劝着,几张抽纸擦干净她的脸,开始拆她的辫子,苏倾向后移了两步,躲开了她,自己把辫子拆下来。
  浴室的门却猛然被人推开,带过一阵外面的凉风,吴阿姨睁大了眼睛:“老板……还没,还没……”
  她转头,苏倾连药浴都没泡过,赤脚站在地毯上,辫子拆了一半,散下来的头发卷曲着,脸上是斑斑泪痕。浑身上下唯一妥当是这件海军蓝的裙子,款式乖巧,总算合老板的意。
  阚天有将近一米九的身高,他性子沉稳,这两年来,鬓边添了几根银丝,更显得威严迫人,他松开西装纽扣,慢慢蹲下来,口吻一如既往的轻:“怎么了?哭什么?”
  苏倾低下头,吴阿姨垂着手,硬着头皮说:“还没收拾好头发。”
  “就这样吧。”阚天漫不经心地应,粗砺的手指把她耳畔的发丝别了别,这模样像她第一次背着书包来找他的情形。
  小女孩两个辫子,一双的杏仁眼,脸皮薄得一碰就会通红,终究激起他一点所剩不多的温情。
  他把苏倾打横抱起来,房间里充满了消毒水的气味,各个角落都被打扫过,地毯上喷了除螨剂,床单被褥都换了新的,桌上摆着一束新的玫瑰花,得几乎像是一场郑重的献祭。
  他把她放在床上,俯身将她脸上的眼泪吻干净,用气音说话:“为什么哭,嫌我最近没来看你?”
  苏倾别过头:“……不是的。”
  阚天对她极尽宠爱,解决了她的监护人问题,当年她没有参加中考,直接以艺术特长生的名义直接进了晚乡一中,住在市中心的别墅内,甚至她记下的那些仇人,他能一个一个地替她处理掉。
  锦衣玉食,除却自由。借刀杀人,总要付出代价。
  他的手指插入发间,拆掉了她的辫子,裙子纽扣一颗一颗解开,最后一颗是直接伴随着撕扯的动作崩落的,苏倾扭头看着地上那枚纽扣,眼泪又无声地掉下来。
  他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亲吻,包裹在浅粉色蕾丝文胸下的胸部,从前尚玲珑,十七岁时已经初现饱满的形状,这样诱人的画面,却使他沉迷的动作停下了。
  额角的疤痕微微鼓起,他眼底划过一丝兴味索然的嫌恶。
  苏倾趁机说:“我例假还没有结束。”
  “哦。”他没有太失望的反应,眼底彻底清明下来,躺在她旁边,漫不经心地摩挲她的手背。
  苏倾松弛地看着天花板,背后出了一层汗,无声地松了口气,反手快速敛起了自己的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莫慌。
  第74章 玉京秋(十四)
  太阳朝西移动, 江谚一直握着手机, 手边的黑色书包被晒得发烫。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额头上晒出了一层晶亮的薄汗, 他略微眯了眼睛,眸中有些茫然。
  “嘀嘀——”桥上车辆越发密集, 来往不断, 密不透风, 在他面前连成一道屏障。
  他挂掉电话, 垂下眼睛, 指尖慢慢地扫过那个“好”字, 这个号码是对的。
  他打字:“苏倾”
  红色感叹号冒出来:“信息发送失败”
  “苏倾”
  “信息发送失败”
  “……”
  脊背猛地靠在桥柱上,他发觉自己的后背都让汗浸透了。起开烟盒, 心烦意乱地点了支烟,拇指虚划了几下,才反应过来,苏倾跟他换了的这个火机, 是掀盖的。
  他冷眼看了看这只镶着碎钻的打火机,学她那样抵开盖,火苗浸润了烟尾, 他却没有及时移开。
  他长久地睨着火苗, 似在发呆,长而密的睫毛颤着。
  他无声地接起电话:“江先生是吗?表演开始半小时了哦,a5,a6是还没有到吗?”
  他默了片刻:“帮我们取消了吧。”
  “票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确认取消……”
  “谢谢。”
  挂掉电话,他望着来往的车辆发呆,脸色很淡。抽完手上这一根,把烟屁股随意地摁进垃圾箱里,拍了拍手上的灰,背起书包往桥下走去。
  车来车往,他逆着车走,车子掀起的呼呼作响的江风,扬起了他的黑发。他的外套敞开着,烈烈鼓着风。
  他面无表情地走着,最后一次拿起了手机。他几乎把这串号码背下来了。
  这回电话却通了。
  “喂。”
  那边的声音刺啦啦作响,信号很差,她的声音缥缈得像梦一样。
  不知怎么的,满腔的不满,听到那边呼吸的瞬间,全部变成了巨大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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