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压着的被子慢慢地松开,日间疲惫,她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苏倾睡相很好,不将四肢乱跨,即使翻到朝着他的一面睡,也只是把额头小心地抵着他的肩膀。
  月光落在沈轶眼皮上,那睫毛凌乱颤抖着,眉头蹙起,好似在与噩梦缠斗,他额头上生出一层汗珠,半晌,似觉得热了,猛地胡乱掀了一角被子,露出一身单衣。
  他不再动了,累极了似的休息了一会儿,不一会儿,眉又蹙起来,随手去推右边贴着他躺的人,手掌恰按在她胸前,一推便陷入一团尚玲珑的绵软。
  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发育,让他压到了里头的硬核,疼得嘤咛一声,眉头也蹙起来,好半天没有舒展。
  沈轶好似让这近在耳边的声音惊住了,费解地沉默了片刻,又一次伸手去推。
  这次将她一把推平了,躺在一边,被子在空中翘起一个角。
  风带过了他额头上的冷汗,二人各自安静下来。
  晨曦从窗口渗入,丝丝缕缕的金黄,照在这被子角儿上。
  苏倾坐起来,黑发倾泻于背上,眼睫上晒着阳光,还有些迷糊。回头看见沈轶身上没有盖被子,感觉到十分愧疚,探过身子,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昨夜她也不知怎么睡的,竟然将被子全卷走了。
  “柳儿。”她披衣下床,看这阳光,她知道自己起晚了,院子里大伙肯定已忙活起来。
  “诶,来了!”柳儿打好了水,撸好了袖子,就侯在外面。
  其实,他也不知道擦身的意义在哪里。这三年来,二少爷不吃不喝,所有的代谢都停止了,这哪儿还算一个活人?在他眼里,像是已死之人含着不腐仙丹。
  但是夫人同他相处的样子,好似他还生龙活虎一样,搞得柳儿擦身时胆战心惊,生怕下手重了,二少爷突然睁开眼睛。
  苏倾蹬上鞋子,外头就吵嚷起来,她走出院子,被几个镶金条的大红箱子晃花了眼,她挽着头发,抬眼见着沈祈立在院中,正指使人往她院子里抬箱子。
  ……怎么又来了?
  “弟妹,我来同你送点东西。”他干涩道,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岁,望着她的目光有些魔怔,叫人翻开一个个箱子看,里面琳琅的珠宝生光。
  他明知道这只是个贪财势利的丫头,可让她高兴了,又能如何?
  “喜欢便留着吧。”
  苏倾稍一打量,便知那分量,只觉得沈祈怕是疯了:“大哥……”
  “少爷,少爷……”远远的,有人带着哭腔儿踉跄着喊,又是一堆人过来,数个丫鬟簇拥着上气不接下气的锁儿,锁儿哭得满脸泪痕,头发没梳好,可见也是刚起,“那是都是咱们家的东西,你要往哪儿拿去?”
  这会院子里聚齐了,倒是很热闹。
  锁儿见了满地箱子,好似是崩溃了,撒泼一般坐在了地上哭:“养外室也便罢了呀,怎么连个小丫头片子都能入得了你的眼……”
  沈祈低眼瞧她,切齿:“住口。”
  他似头痛得厉害,拎起她肩膀上的衣服,克制道:“给我起来。”
  “那可是你兄弟媳……”锁儿哭了一半,抬起的手刹那间僵住了,四目相对,她整个人筛糠般战栗起来,“你,你你是谁……”
  苏倾说:“我是小艾呀,夫人不才给我许的婚么?”
  锁儿瞧着这张脸,噩梦重临,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变成这样一张脸,讥笑着她:“不是,你不是……贱人,阴魂不散的贱人……”
  她脸一白,昏过去了。
  夫人的丫头们吓得七手八脚抬起锁儿来,征询地看着沈祈:“大少爷,夫人不好了。”
  另一队人似乎是另一个帮派的,也去拉沈祈的袖口:“大少爷,晚娘又吐了,这胎怕是不好,还是先去看看晚娘吧。”
  沈祈木着脸任他们拉扯,头痛欲裂,转身时疲态尽显,露了鬓边丛丛灰白,其实他并不很老,也不过才过而立之年。
  晌午的阳光照射在他紫红的官袍上,苏倾在他背后道:“大哥再见。”
  沈祈步子顿了顿,没能回头,被那一群丫鬟们推搡着,行尸走肉般走出了东院。
  这天下午,临平来了。
  “我给你们找了四辆马车,丫鬟可以一起去,山长水远,少带些行李。”他眉头紧皱,唇边起了血泡,可见这两日为了那个预言着急上火,“人和车马都给你留着。你们到了那边……记得来信。”
  苏倾问:“你不过去吗?”
  她已让临平将此事告知亲眷,他似乎仍然有些犹豫:“我们随后便到。”
  苏倾点点头:“谢谢临将军。”
  临平进去看了一眼沈轶。出来时见苏倾坐在院里小石墩上刺绣,神情依然平和宁静,好像一尊圣洁的石刻神女像。
  “绣的是鸳鸯戏水。”她反着展示给他看上面的红绿针线,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我才学这个,针脚不大整齐。”
  临平瞧着她,焦灼的心,好像也突然间定下了。觉得没有什么好怕的,什么样的日子都会过下去。
  当天晚上,柳儿给东院的丫鬟开了个小会,告知大家要出远门,不要走漏风声。板车抬到院落中,苏倾在屋里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可带,带够了银钱,一切都可以再买。
  打点好一切,已是深夜,她把屏风展开,泡了个澡,拖着疲倦的身子爬上床去,摸了摸沈轶的鬓发,眼睛像小孩子一样高兴:“明天我们要搬走了。”
  灯熄了。
  怕再抢了他的被子,苏倾把被子都让给他盖,自己身上只盖了床薄毯子。她依在他胸口,小声地同他讲着琼岛,没讲两句便睡着了。
  三更天,万物沉睡,墨兰色的夜色混杂着,纱帐的影子落在沈轶的脸上,他的睫毛颤抖着,又出了一额头冷汗,似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火盆里发出一声“噼啪”的炸响的同时,他似噩梦惊醒,眉心一跳,被缠在巨大的茧一样的被子中挣脱不开,值得慢慢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茫然睁开眼睛的瞬间,所有的奇幻诡异的声音退潮一般散去,只余太阳穴一点浅浅的刺痛。他闭闭眼,习惯了一会儿眼前的世界,五感才慢慢回归。
  空气漂浮的一点甜香,吸入他肺腑,竟让胃里有了点饥饿的感觉。身上很热,他急于起来,信手一抹,摸到了散在他胸口的,一头柔软顺滑的发丝。
  有人靠在他怀里,那浅淡的甜香正是从中而来。
  第95章 菩萨蛮(五)
  苏倾在睡梦中, 感觉自己被人粗暴地扔到了墙角, 一只手狠狠扼住了她的脖颈。
  一袅光靠近,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满是淡漠的戾气。这多年来除了敌人, 没人敢近他的身,防备几乎成了与生俱来的本能。他一手掐着这人的脖子, 一手端着烛台照她。他就像久置的机器, 内膛里积满了灰尘, 因而不住地咳着, 那微弱的烛焰跟着抖动。
  亮光晃得那双乌眸微眯起来, 他手下的人小猫似地呜咽着, 漆黑的碎发落在雪白的额头上,她的手没什么力气地掰着他的手腕, 滑落的袖口下细白的腕子上,套着一只鸾鸟的钏子。
  他眼里慢慢地氤氲出不可思议的怔忡来,茫然无措,手下猛地松了。
  苏倾还未惊惧中缓过神来, 接连不断地咳着,咳得小脸通红,枕着散乱的青丝, 丝质睡衣之下, 胸口一起一伏,膝盖挨住的柔软的身体温热,随着咳嗽颤抖着。
  沈轶举着蜡烛,默不作声地瞧着她。脊柱骨靠在床柱上, 隔着冷汗湿透的单衣,感觉到一阵透心的凉。
  又见到了。他索然无味地想,又跳进了另一个梦境中。
  苏倾的眼里方有了焦距,一骨碌爬坐起来,同他面对面。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隐没在黑暗中的眼睛,却踟蹰着不敢靠近。
  她一直盼望着沈轶醒来的,甚至连要同他说什么话都想好了。可真等到了这一天,她坐在他面前,大脑一片空白,一句话也吐不出,害怕得手心冒汗。
  因为她突然想到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任何亲密接触,最多不过不远不近地并肩而行。这个距离确是太近了。
  她绞着衣服角,无意识地垂下眼,却唬了一跳:“蜡……”
  沈轶手里攥着的那半根蜡烛淌着红色的烛泪,从他手掌上流下去,他好似丝毫觉不出烫,默然低眼,那已滴了一滴在床单上。
  他手中蜡烛让苏倾夺过去,“呼”地吹熄了,沈轶连眼都未眨:“几时了?”
  睡得久了,他的声音有些喑哑,疲倦得像被雨淋过似的。
  帐中的空气几乎是冷凝的。苏倾怔了一下,听了他问话,心跳得几乎快挣出胸膛,霍然起身:“我去给你看看。”
  她跨过他跳下了床,雪白的赤足踩在地板上,让人从背后拽着衣角,一把拖回了床上,他伸脚,不耐地从床下踢出了她的鞋子。那绣鞋小小的,绣有祥云纹样,样子很精致,鞋子软,后跟踩得瘪瘪的。好真实。
  可笑他做梦心都会痛。
  苏倾不敢瞧他,趿上鞋子便走。露出的两朵足跟圆润可爱。
  沈轶闭上眼睛,再睁开,觉得帐子顶上的绣花有些熟悉,停了片刻,霍然掀开帐子,见外头厅堂里露了半截的圈椅书柜,月光似白霜铺陈于地,赫然是他的屋子。猛地,他按住了眉心。
  苏倾端着烛台走回来,烛火在她紧张的眼睛里跳着:“子时了。”
  见沈轶手背盖着脸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她说完话,她咬着下唇立在那里,不敢动了。沈轶目光回转,看她的眼里忽而有了深重的恨意:“嫂嫂来我屋里做什么。”
  苏倾顿了一下,朝他绽了个明艳的笑:“……我现在是你夫人。”
  “……”沈轶眼里又一次现了狼狈之色,挺直的鼻梁的阴影落在脸上,睫毛半垂,似在深思。半晌,眉眼凝成了冷霜:“夫人。”
  他重复这两个字,像是牙牙学语的不知其意义的孩童。
  “你睡了三年,没醒的时候,我们成过亲了。”她说,“你看。”
  她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掌心捏着朵有点发皱的红绸花。
  绸花后是她娇艳希冀的脸。沈轶认出眼前人只十四五岁,手猛地伸过来,在她颊上肆意捏了两下,触手温软滑腻的感觉真实。苏倾没有躲,甚至扬起脸来,闭着眼睛任他抚摸。
  他猛地收回手去,睫毛慌乱地颤着。
  饲魂之术始,便注定阴阳相隔,死人的命要用活人的命去换,世间所有事都要代价。
  ——这么便宜的事情,还能轮得到他?
  苏倾睁开眼睛,犹豫着问:“信了么?”
  “不信。”
  “怎样才肯信呢?”
  他一把将她抱上塌,箍在怀里,低眉寻到她两片唇,迫不及待地吻上去,他吻得急躁粗暴,几乎变作了掠夺的咬和蹭,只几秒,又将她推开。
  苏倾让他放开的时候,下唇发痛,她茫然舔了舔嘴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些空落落的,只觉得还没尝出什么便结束了。半趴在他腿上,有些不太确定地问:“现在……信了么?”
  沈轶回身将她推下去,一掀被子躺下了:“嗯,睡吧。”
  两人背对着背,没有交谈。帐中气氛安静,苏倾闭上眼睛,心跳却咚咚地在胸腔里,久久不歇,好像在束手束脚地害怕什么,却也烧心烧心地期待着。
  半晌,她感觉到枕边的被褥轻微陷下去,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脸。似乎有人轻手轻脚地凑过来,撑着床榻,长久地望着她,仿佛在观察她的睡颜。
  随即他的手轻轻搭在她腰上,将她慢慢地搂进怀里去,她的额头埋入他脖颈里,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上,他的眼睛长久地睁着,并不愿意就此睡去。
  他低着眼,用手小心地抚摸她的长发,从发顶梳到了腰后,直到将她的头发都顺进臂弯里。像是突然获得了期望已久的玩具,一时竟不知道该从哪拆起,也不知道怎么去玩,只想这样抱在怀里,确认它属于自己。
  这夜苏倾睡得不甚安稳,嗓子不舒服,夜里时有几声细细的咳嗽,醒来时手无意识地摸着脖子,沈轶翻身过来,抬起她下颌:“我看看。”
  昨夜让他掐了那一下,脖颈上留了几点细细的青紫,她自己看不到,还眨着眼睛说:“开春了,想必是花粉过敏。”
  沈轶没有言语,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睡一夜过去,早就把别人如何待她忘了个个干干净净。
  苏倾瞥他一眼,随即飞快地错开他的目光,这样让他抬着下巴长久地望着,她都感觉面上发烧,支起手臂遮住了他的眼睛:“看着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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