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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院落的正中央是一座铜香炉,香烟透过炉顶上的博山袅袅地盘旋上升,仿佛云雾缭绕的仙境一般。
  这都是谢随从小就看惯的景色了。
  透过那蒸蒸云雾,在那观音堂中,有一个伛偻的老人,背对着他,正在跪拜念经。
  那老人念完经,向观音拜了三拜之后,便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她穿的是一身粗布的灰衣,花白的头发也只是一无装饰地草草盘作了髻,但手中褐色的拐杖却闪着清亮的光泽,杖头是一只昂首的凤鸟。
  这是朝廷御赐的凤头杖。
  那老人低着身子,转过身来,谢随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的目光已一分分地黯淡了下去。
  无论是离家多少年的游子,都不会忘记自己母亲的身影的。
  这时候,有人走进了这座院落。那是一名身形窈窕的贵妇人,发髻上垂着金步摇,身上拢着紫貂裘,却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前来扶住了老人,柔声道:“娘亲,今日是上元,侯爷蒙诏进宫去了,媳妇来接您吃饭。”
  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们还记得有我这个娘亲?”
  女子笑道:“瞧您说的,怎会不记得呢?明明每年的年关上,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
  谢随又绕了一圈的路,才慢慢地、慢慢地绕回了西街上的客栈。
  他已经知道安可期骗了他。
  但是,骗了他的人,只有安可期吗?
  “你当真以为就我一个人,能骗得了你吗?”冥冥中,安可期的话语仿佛又震响在耳畔。
  可是他不愿再想了,他实在已很疲倦了。
  天极冷,寒风夹着翻飞的雪片吹刮在空荡荡的长街,夕阳的晖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摇摇晃晃的,像一个孤独的鬼。
  他走到客栈门前,又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侯府大门。
  大门上挂着的一对红灯笼,像两只空洞洞的眼睛,正幽幽地与他对望。
  那里面就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可是十五年后再回望,却觉得是那么地遥远、那么地陌生,自己好像已被永远地隔绝于自己的过去了。
  他终于是上了二楼,推开了那客房的门。
  秦念正在桌边等他,灯也未点,暮色将房中陈设映得发暗。见到他,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慌乱:“你可算回来啦。”
  他静了半晌,突然以脚跺地大喝一声:“出来!”
  房中物事一时都嗡嗡然震响,房梁上落下来不少灰尘。这时候,里间卧房的床下竟灰头土脸地爬出来一个人,乏力地靠着床栏坐在了地上。
  秦念撇了撇嘴,转过头去。
  “砰”地一声,谢随将牛肉和黄酒扔在地上,走上前,踢了踢那人。那人一身黑衣已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只有一双眼睛还带着些倔强地瞪了回来。
  谢随想笑,“你还瞪我?韩复生,你还瞪我?”
  第27章 逃秦(一)
  这少年人正是秦念幼时在洛阳破栅栏的玩伴,韩复生。
  他看起来虽然灰头土脸, 但那副色厉内荏的神气、伶仃寒碜的身板却仍然和当年一模一样, 那双眼睛里, 好像总是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自十五年前一别,两人便再未相见, 直到今冬在红崖寨, 韩复生跟着方春雨来追杀谢随。那时候,谢随也是和今次一样,是凭着这双眼睛认出韩复生的。
  然则就算在小时候, 秦念与韩复生的关系也不算特别好嘛。谢随心里想着今日真不定是撞了什么邪, 叫他一回家竟撞见念念在床底下藏男人, 他几乎感觉自己七窍都在生烟了。
  偏韩复生还并不闭嘴, 他好像很不服气:“我是来提醒秦念,不要跟着你的!”
  谢随冷笑, “你什么意思?”
  韩复生仰着脖子道:“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是在外面活腻了吗,竟然敢回延陵来?竟然还就住在侯府对面?你知不知道延陵侯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若不是他这个月上京去了——”
  “你说的天罗地网, 就是你和方春雨这样的货色?”谢随打断了他,目光中闪着毫不留情的讥诮。
  韩复生脸色发红,语气却仍然急切:“你、你就算瞧不起我, 也不能小瞧了延陵侯,他可是铁了心要杀了你的——”
  “什么延陵侯, 我若不走, 他是哪门子的延陵侯?!”谢随蓦然抬高了声音, 几乎像是在吼了。
  “谢随!”秦念出了声。
  谢随看向她,突然也安静了。
  他意识到自己方才非常没有风度,竟然跟一个小孩子吵红了脸。他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挥了挥手,疲惫地道:“让他走吧。”
  韩复生扶着床栏站了起来,走向房门口,谢随这才发现他的一条腿是跛的,走路时一瘸一拐,这使得他腰间的那柄佩剑看起来像是多余的东西。
  “方春雨死了,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他忍不住开了口,“我弟弟谢陌,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
  韩复生狠狠地道:“不劳你费心。”
  谢随冷了话音:“我是怕你想不开,别连累了我家念念。”
  韩复生回头,笑容阴冷:“这世上最擅长连累她的人可不是我。”
  说完他便离开,离开前还重重地摔了下门。
  谢随发笑,“少年人,好大的火气。”低下身将牛肉和黄酒重提起,道,“我去楼下烧个菜。”
  “谢随。”秦念却又叫住了他。
  “嗯?”谢随漫不经心地应了。
  “他今日过来,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来提醒我小心一些……”秦念顿了顿,“他跟着方春雨学武,也跟着方春雨一起,奉延陵侯的命令去红崖寨杀你。但方春雨死了,他一个人回去复命,便被延陵侯——你弟弟的手下给打断了一条腿。”
  谢随顿了顿,道:“那他也不能爬你床底。”
  秦念皱了眉,“什么?”
  “而况今晚是我们两人过年,”谢随又道,“他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什么?”
  谢随面对着她那莫名其妙的神情,只觉十分棘手,静了片刻,却径自转身下楼。
  在他下楼之后,秦念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一刹那竟红了耳根,自顾自别过脸去,“毛病。”
  ***
  酒已温好,牛肉上桌,还顺带炒了几盘小菜。秦念将烛芯拨亮了些,烛光将她的影子扑朔在墙上,没来由地晃荡。谢随在她对面坐下,一边道:“我的手艺是不如你,也不知你怎么从来都不说,愣是让我给你做了十年的饭。”
  秦念懒懒道:“我是小孩子嘛。”
  谢随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最开始给你做饭的时候,我那叫一个紧张……”
  “我知道,那一次,你放了快半碗的盐,又赶忙舀了一大瓢的水,对吧?”
  谢随一愣,“你知道?”
  秦念双唇微抿,竟是笑了。
  一个清清淡淡的、忍俊不禁的笑,却还掩饰着喝了一小口酒,好像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笑了。但她的双眸里已飞出了笑影,随着她的眼睫毛忽闪忽闪,那笑容便仿佛温柔地折出来水色的羽翼,又静静地收拢了,停靠了。
  谢随低下头,默默地饮酒,却只觉越喝越渴。自己素来觉得是世上最可爱的酒,眼下看来却令人口干舌燥,不再那么可爱了。
  一杯酒忽然敬到了他的面前。
  他最先看见的却是那只举杯的手,很白、很细,指腹有茧,指甲都修得干干净净。
  “时隔五年,我们总算又一起过上元节了,不论好事坏事,总要先干一杯。”秦念看着他,说道。
  谢随笑了,“不错,先干一杯。”
  两人碰了杯,一同仰首喝下。便听秦念轻轻地问道:“你今日,不开心么?”
  ***
  你今日,不开心么?
  谢随有些恍惚。
  他总以为念念已变了很多了,已变得顽固、倔强甚至冷酷了,可是她这句话问出来,他才隐约察觉到,或许她完全都没有变。
  这句话,与她过去说的“大哥哥,你不要生气,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有什么差别?
  都是在讨好他,想尽办法地讨好他,而已。
  他的心尖上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很疼,密密麻麻的疼,渐渐地扩散到四肢,令他举杯的手都微微颤抖。这种疼不同于他在延陵侯府的佛堂屋檐上的时候,这种疼,他知道是无害的,它只是来自女孩自保的心情。
  谢随于是努力地坦荡地笑了,“团团圆圆的,哪有什么不开心。”
  秦念端详着他的表情,忽然走到窗前,他还未及阻止,她已一把推开了窗。
  带着雪粒的冷风骤然灌入,对面侯府的挑脚飞檐上竟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然而即使是风雪也没能令对面高楼的流光溢彩减损半分,今夜也不知是请了哪里的班子,丝竹声悠扬地奏起,其中还隐约夹杂着推杯换盏、呼朋唤友的热闹声响。
  “谢随,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爷爷在洛阳城下捡来的。若要说什么家人,那我只有两个家人,一个是爷爷,一个是你。”
  秦念侧目看着对面侯府笙歌欢宴,静静地道。
  “我也许不能体会你此刻的心情,但是谢随,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的家人。”
  谢随以手抵额,笑了起来。除了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秦念转过身来,凝注着他。她的背后就是那连绵灯火,柔柔的,暖暖的,仿佛将她的目光也融化成一片静谧的湖。
  谢随捧着酒杯、扶着桌子站起,也走过来,往那夜色下的楼宇看了一眼,笑吟道:“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他轻声道,“十五岁之前,我一直以来,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
  秦念轻轻地道:“我已说了我不羡慕。”
  谢随笑道:“我也已不想再回去了。你还记得长江孤岛上的那些和尚们吗?我总是不能懂,这一辈子都没过好,他们怎么就以为自己可以过好另一辈子?”
  秦念微微垂下了眼帘。
  她现在也已明白了,要将自己的人生一意孤行地坚持走下去,其实并不比让人生重新开始来得更容易。
  “念念。”他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一怔抬头,才发现他已经站在离自己极近的地方。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已经不想再回去了。我将你带来延陵,为的就是和我自己的过去,作一个了断。”
  他凝望着她,眸光深而沉默,仓促间她竟感到不能抵受,乃至于后退了一步。
  他却好像被她这一步给刺痛了,眼帘微微地垂落,夜色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拓下沉沉的暗影。
  “念念,你曾问我,五年前的事情,我是不是都忘记了。”他慢慢地说道,好像每一个字都在拉着他陷入泥淖,他一边挣扎,一边却更认真地凝注着她,“可是,我怎么可能忘记?那样的夜晚,我怎么可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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