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郑菀自然是做戏。
  犹记得她十岁时迷上了看戏,父亲为她特意将上京城里最出名的牡丹班给请到了府中,连续唱了一个月的戏,直到她听腻为止。
  牡丹班里最有名的那位角儿告诉她,世上最动人的戏,需先入戏,骗过自己,方能骗过他人。
  郑菀在楼下“痴痴”站着,有人在楼上看她。
  容沁县主趴在窗前,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啐了一声:
  “哪儿冒出来的……”
  愣头青。
  不知怎的,这位年轻郎君明明看着不出奇,可她愣是一句不是都说不出来。
  “这可不能怪我,怪只怪那姓郑的运气太好。”
  旁边小娘子冒出一句,她可是事先都安排好了,让人特特在水榭的台阶上撒了掺了油的水,栏杆弄散了,怕不保险,还安排了个侍女过去。
  “不过——”
  她话锋一转,“县主你没觉得,方才那救人的郎君挺、挺……哎,怎么说来着,瞧着一般,可我这心,怎么比见到太子殿下跳得还快?”
  容沁心道:我也是。
  再看穿郑菀身上的翠碧云锦纱,如烟似雾,衬得她跟下了凡的九天玄女似的,心里酸得像磕了一大口青杏子:
  “都这样儿了,还招蜂引蝶,呸。”
  “哎哎哎,莫说了,人上来了,这般看,倒是挺拔,比太子哥哥还高上几分是不是?”
  容沁瞥了眼,还是觉得捉弄郑菀更有意思,又从二楼探出头去,朝下边儿招手:
  “菀娘,来与我们一块顽。”
  郑菀正愁该如何自然地上去石舫,毕竟今日这石舫上有一段专属于崔望的机缘。容沁此言不啻于递来过墙梯,她抬头便是甜甜一笑:
  “县主,我得先去寻阿娘报备一声……”
  容沁这人,催着不走,打着倒退,她越是犹豫,她便越想要她去。
  果然,容沁招来婢女:
  “这有何难,绿袖,去水榭与郑夫人说一声,菀娘跟我们在一块。”
  转头又对郑菀道:“郑夫人便在对面的水榭,与大阿姑一块叙话,莫去烦她才是。”
  “也好。”
  郑菀“盛情难却”,只得上楼。
  崔望默默收回了神识。
  “为什么救她?”
  识海中波涛淼淼,一黑衣老者鹤发童颜、端坐其上,圆乎乎的脸蛋上难掩好奇。
  “老祖宗不是在闭关?”
  “关个鸟关!哎,小望望,你还与老祖宗我说说看,为何救那小女子,莫非是……看上她了?也好也好,这小姐姐人长得不赖,看上去对你动了春心,到时你俩生一个白胖娃娃,提升提升我老崔家的基因,也是不错。我的小望望终于知道女人的好处了,小望望你不知道,老祖宗我看着你每日每夜就守着那把蠢剑,心都要碎了!嘤嘤嘤……”
  “闭嘴。”
  “嘤嘤嘤……”
  “不是。”
  “为何?哦,我知道了,必是那小姐姐当初指着鼻子斥小望望你痴心妄想,伤了你的心……”
  老祖宗在识海中喋喋不休,崔望已经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了。
  “龙吐珠,风含水,这地方……啧啧,小望望,你真旺……暧嗳嗳,不对,咱不是在说那郑菀的事儿吗?小望望,老祖宗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大眼睛白皮肤,多奶多可爱啊,现在真是越长大越不讨喜喽。要是放到老祖宗我那个年代,你就是条单身狗!单身狗知道嘛?!一辈子都没老婆没女朋友……”
  崔望谢过侍女拿来的浆果汁,阖眼不语。
  “快说话!”
  “说甚。”
  “便说你啥时候给老祖宗我带个漂亮小姐姐回来,瞧瞧,这里面,”黑衣人呃了一声,“小姐姐挺多哈,不过,老祖宗我瞧着,还是你那前未婚妻顺眼。”
  崔望睁开了眼睛,此时郑菀已经上了二楼,眸光朝舱内扫来。
  灼灼若朝阳,灿灿似星河。
  “我不喜欢她的眼睛。”
  “为何?老祖宗我瞧来瞧去,都觉得那双眼睛美得很。”
  “野心太甚,跋扈暗藏。”
  第6章 舞一曲
  石舫龙首凤尾,石头雕就,如今龙首位坐了一身玄色常服的太子,容沁县主居太子左,未来太子妃柳二娘子居右,其余人分列两旁。
  舫内颇为热闹,丝竹管弦,轻歌曼舞。
  郑菀上来时,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她,蒋三娘子“啊呀”了一声,掩唇惊道:“菀娘,都忘了留你的位置,不若你坐我的?”
  以龙首位延伸开来,越远的座次,地位越低。
  此时,只剩船尾几个空位了。
  在座都是上京城数得着的官眷儿女,谁还不知道谁?这蒋三娘子口称让座,屁股却挪也未挪,明摆着是嘲讽。
  想想当初车架出行连县主都要礼让三分的郑氏女儿,落得如今保不住座次,要与那些六品、七品的小官儿女拼一块的田地,不得不叫人唏嘘。
  郑菀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摇头拒绝:
  “很不必。”
  她进来时一眼便瞧见了舱尾阖眼休憩的青袍郎君,这般情势,于她反倒合意。郑菀径直向后,直接跻坐于崔望几旁,“坐这便好。”
  “郎君,又见面了。”
  郑菀螓首低垂,双颊适时飞起一抹绯红。
  崔望眸光淡淡:
  “是很巧。”
  一点儿不巧。
  郑菀心道。
  这石舫二楼于崔望而言存在一道莫大机缘,他不可能不在这儿——否则单凭容沁几句话语相邀,她如何会乖乖上来?
  舱内衣衫轻薄的舞姬正赤足袒腹,跳一曲胡旋舞,节奏明快的悬鼓声将石舫内气氛燃得更是热烈。
  偏偏郑菀所坐一隅,仿佛与世隔绝,静得针落可闻。
  她便罢了,那崔望更似佛堂里那尊泥塑金镶的菩萨,一动未动,一声未吭,修得也不知什么功法,坐他身旁未久便觉锋锐彻骨,委实难熬。
  郑菀可算是亲身经历了一回书中所谓“剑气千条”“威压凌身”了,这还是收敛过的……她挺直腰板让自己坐得更正些,见胡旋舞结束,那舞姬顿首于地,殷殷求赏,不由跟着叹了口气:
  “今日还是座上宾,他朝便成阶下囚……许到了明日,我便连这祈怜的舞姬还不如。”
  声音到最后,弱得只有嘴边的风能听见。
  可郑菀知道,崔望听得到。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除非不愿听。
  对他而言,方圆百米内的风吹草动尽皆在耳。
  崔望依然一声也未应。
  ……果真是铁石心肠。
  郑菀在心底叹了口气,却见容沁眯缝着一双小眼朝她看来:
  “菀娘与这位救命恩人倒是相谈甚欢。”
  “……哦。”
  郑菀点头,“确实。”
  只当上首位太子酷烈的眼神是毛毛雨。
  容沁眉毛微挑,她同样也穿了一身朝霞色云锦,脸上傅了粉,只可惜青春正少,总有些不听话的鼓包出来,破坏美感。
  “自古美人配英雄。菀娘若欢喜,可尽早让首辅大人禀明圣主,圣主必会愿意为你与这位郎君赐婚,成就一段佳话,也免得坊间对我皇家颇多微词——”
  “太子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一言出,太子还未表态,旁边绯服小娘子却接了话:
  “县主此话不对。”
  “那柳二姐姐与我分说分说,哪里不对?”
  “无一处对。”
  “郑家毁亲在前,笞人在后,不仁不义,此其罪一。瞒下退亲事实,欲以二婚女上嫁于天家,犯下欺君大罪,此其罪二。”
  “圣主不予追究,是宽宏大度,仁德体下。圣主追究,是彰我朝法度昭昭,警示万民。”柳二娘子朝皇城拱了拱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下臣有何可议?”
  太子绷紧的下颔松了些,赞许地朝柳家二娘子送去一眼,淡淡道:
  “阿沁,吃些浆汁,这可是番邦进贡过来,叫人捣成汁倒是费了不少功夫,很是甘甜爽怡。”
  容沁险些被唬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儿,这二人倒是般配,一个假道学,一个假深情,都惯会拿大旗张虎皮的。
  纵使前座对她郑家之事,论辩滔滔,恨不得直接打入死地,郑菀却始终挺直了背脊,一言未发。
  崔望瞧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容沁看郑菀跟个没甚脾气的木头人杵在那,又觉得无趣了,眼睛咕噜噜转了下,立时计上心来。
  “这般枯坐吃酒,着实无聊,舞姬也看厌了,不若我等亲自下场?”
  “哦,阿沁你还会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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