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满堂都是东厂之人,颓然彻底安静了下来。
  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蒲风跪坐在了他的身边,将白单攥了很久,终于掀开了一半。
  一切侥幸都不存了。
  她不愿去探他的鼻息,就当作他只是睡着了。可口角尚未干涸的血色却是割得蒲风心痛如绞……地面这么冷,他的衣服还是湿的,他去的时候……一定很冷罢……“我来晚了,归尘……来晚了……”
  苦苦维系了良久的理智,就这么瞬间崩塌了。她的归尘,不会再握住她的手,轻吻她的额头,那些她不曾说出口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脑袋便这么乱嗡嗡的,她手足无措。
  “奉劝夫人还是不要触碰杨大人为好,事关案情审理……这毒也会发散。”
  蒲风到底还是摩挲着他的面庞伏在了他的耳边,就像是往日耳语:“既然你先去那边了,也要等等我……我还有事情要办,为了你,李归尘……你这个骗子,居然就这么死了……”
  蒲风的喉头哽住了,泪水终于落在了下来,滴在了他的左眼下面。她不想让那些人看到她哭,“对不起,我应该告诉你的……”
  有些自责和亏欠,终究是要长长久久地伴随她一生了……“昨天我去找你,是想和你说,归尘啊,你要当爹爹了……你知道吗?咱们的孩子啊……”
  蒲风心痛得说不下去了,她时时念着李归尘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却不想,她会亲眼看到他流下血泪出来。
  一道蜿蜒而下的血泪。
  这里面有问题,是一个局。
  可如果她一早就告诉他,他会不会为了这个孩子多些求生的欲望?陆经历、冯显,如今是她的归尘,蒲风不是没疑心过朱伯鉴。归尘既是自皇宫回来出了事,难道他又打算用杀害近臣的手段来打压景王?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归尘就这么受屈……
  而她的这个念头,在看到了李归尘留给她的那封密信之后落了实。
  张全冉显然派人翻动过他的东西,但那封密信并非是以普通笔墨所写,用的乃是盐卤。正面书写的都是些普通的家常琐碎作为掩饰,而背面列的三行话却需要粘些草灰才能隐约看出来。
  “端怀王之私印墨宝,
  上诛二臣以驳逆流,
  墨色莲纹有疑,吾若不测,当归隐。”
  他一早就知道了。
  所以,正朔皇帝当年驾崩之前诏她入宫,只是为了将端怀王的遗物留给自己?还要她时常拜祭……难道说,自己是端怀王留下的遗女?正是因为母亲流落教坊司,所以才保住了自己?
  杀害母亲的人,与景王的手腕上都有这个墨色莲纹。蒲风那时并不以为意,可归尘怎么会也知道这个墨莲纹?
  她求着段明空带她去看近来归尘经手的卷宗,才知道那日抛掷的“隋炀帝”飞书的人竟也刺了墨莲纹身,甚至还有翊坤宫身死的王顺公公也是。
  蒲风将此事说与段明空的时候,他一直沉默着向窗外望去。
  “我不明白,景王那时还不成势,为什么要害端怀王和……我的母亲……”
  “什么时候?”
  蒲风的目光有些凝滞,“十多年前,在香雪阁……我还记得那个男人很白,他将我从床底拖了出来,但他将刀刃顶在我的心口上,却没有杀我……”
  她坐在这儿说这段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段明空的神色发生了什么变化。
  灯火明亮异常,他站在光前,无言撩起袖口将右臂放在了蒲风面前。
  几乎雪白的皮肉上,赫然有一圈繁复的莲花座墨纹,和她梦中的场景完全重合。
  他的眸色忽明忽暗,“我当年留下的那个孩子,居然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蒲风上线了~
  第88章 溃散(捉虫) [vip]
  蒲风攥着扶手没有再追问下去, 梦境中千百次出现的那个模糊刺目的人形一点一点化为段明空苍白的面孔。
  他的声音似乎忽远忽近, 明明每一句话都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可她却有些听不进去。
  “你是端怀王遗女之事, 杨焰他一早就知道了罢。当年端怀王殁了以后, 皇后被废,蒲家势倒, 令堂沦落至香雪阁……”
  蒲风喃喃道:“即便如此, 也要置我们母女于死地?”
  “因为令堂见的人, 是正朔爷的近侍, 有人怕端怀王和废后被平反,所以, 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蒲风已经有些木讷了,“可你依旧没下去手……你曾是景王党?可端王殁的时候, 景王只有十几岁, 到底是谁的命令?”
  “吴皇后教唆的太子。”段明空说出了口, 似乎是放下了经年背负着的担子。
  蒲风点了点头, 有些苦笑。所谓当今的太皇太后还有先帝, 竟是一个蛇蝎妇人,一个任人摆布的庸碌之徒罢了。
  为了帝王宝座,她的至亲至爱,尽数遭人残害……命如草芥。
  她可以活得昏碌, 即便没有归尘, 也没有亲人,就像是此前的那半生般艰难乏味度日。
  毕竟在这飘摇的世道里, 谁还能奢求些什么?
  只不过,如果李归尘还在的话,会有人握住她冰冷而轻颤色双手,可现在它们只能藏在袖子里。蒲风知道,她面前的路将会是怎样地难走。
  段明空僵在那,有些失神道:“成了锦衣卫,杀害了你的母亲……这些事情是我做下的,如果你想报仇杀了我,请便。”
  蒲风站起身来一把抽出了段明空的佩剑,狠狠劈进了桌角里,深吸了口气,却也只是淡淡道:“死了就一了百了是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必亲手斩杀你……可惜,不是。”
  “你想怎么办?”
  蒲风盯着段明空,“你告诉我,归尘是不是没有死?一定是圣上的计谋对不对,对不对?”
  段明空不愿直视她,只是摇头道:“尸体你也看到了,这一次,他大概是真的去了……”
  “死人怎么可能会流下血泪呢?现在还在伏天里,又不是寒冬冻死,他若是真的死了,怎么可能会流血泪……”
  “是圣上亲赐的毒酒。”段明空垂眸无奈地看着她。
  蒲风的泪决堤而下,可她只是攥着拳头,草草将泪抹净了,仰头瞪着段明空诘问道:“景王已经从属地发兵了吗?”
  段明空不禁压底了声音:“反叛发兵的密报正通传往大内,今日午时之前,京城各门戒严,你要出京避避风头吗?”
  “不是,我要去见景王。”
  段明空猛地盯住了她,却说不出话来,而蒲风继续道:“景王骁勇,又经战多年,若是势如破竹的话,攻至城门下只需一月光景。若是我比圣喻提早半日出发,便可赶在各城门封锁前与景王碰面。”
  “你知道你是在说什么?”段明空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这是……谋逆!”
  蒲风只是平静道:“你若是不帮我,我便会向圣上检举你是景王同党内应之事,你臂上的墨莲纹远胜千言万语。即便,我知道你已经和景王没关系了。”
  “也罢,也罢……”段明空轻叹了口气,“不过,不是因为你要挟我,而是为了杨焰。”
  蒲风点点头没说话。
  …………
  转眼,日子过得飞快。
  “风云起,诸时变,双日凌空把天转;
  贵妃殁,杨焰死,借喻炀帝动金銮;
  攻城池,将掠地,血染顺天终又现;
  今且问,各神佛,谁人一臂定河山?”
  纵然是国难在即,勾栏里依旧听得到有老者敲着破盆唱着一套新填的打油说词。
  今儿是八月十四,景王打着“正君风”的旗号已经从山东的宣平府打到了京城的外城脚下,仅用了短短一月余。
  两地相隔本就近,景王又兼收买了中途的官员,行军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可初动兵行至济南府的时候,本来有一场大战,总兵刘平曾讨伐过倭寇,是块硬骨头,一旦这初战大败,必然折了军中的锐气,景王之前所做的一切准备算是皆付之东流了。
  两军交战在即,可刘平却延战多日,景王正忧心忡忡的时候,有人通传说有一身着素白罗裙头戴玉兰花簪的女子正立在军前,自称是王爷的同道故人,要送一万精兵来。
  女子身在军中本就是大忌,景王一时气急便打算让人将这女子棍棒赶出去,可林篆立在一旁却说见一见这女子也未尝不可。
  景王负手立在地势图前点了点头,少顷后,帐中果然进来一女子,她并不行礼,也不唤尊号,就这么昂首站在了他的面前。
  林篆有些发愣,而景王仔细端详着面前之人,只觉得少女生得虽单薄,但双眸难得炯炯有神,眉眼间有几分英气,细看起来绝不同于他所见的任何女子——而且有些眼熟的样子。
  那少女也端详着他,直到他皱起了眉头,这才以男子的礼仪拱手行礼道:“在下先大理寺少卿蒲风,见过景王叔。”
  蒲风?王叔?她便是所谓的同道故人?
  一个女子曾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子,无论如何也是有些本事的。
  可景王有些无话可说,父皇驾崩后,他离皇位本就仅有一步之遥罢了,而那个拦住前路的人,正是他眼前的这个蒲风。
  那时他恨不得将这个蒲风千刀万剐,却一时间查不到此人的踪迹了,就像是平地消失了一般,如今看来,原来这蒲风是个女人,也难怪找不到人影儿。
  景王扫了林篆一眼,林篆便从善如流地走了过来,蒲风并未以正眼看他,甚至不等他问话便开门见山道:“蒲风此来为助王叔正君风,诛逆皇,一来是为还王叔不计前嫌之恩;二来是为报弑父杀母之仇;最后,是为了一些私怨。”
  蒲风不卑不亢,景王忽然觉得有点意思,便问她此话怎讲。
  “先帝昭宗在病重之时,曾私诏李归尘和我入宫,王叔如何不知?而皇爷爷正是将这两件事物送给了我,”蒲风自袖中掏出了那方玉印和本册,有些愤懑的样子,“端怀王是我父王,而逼死家父、害我母亲正阳蒲氏全家的,是先帝……如今我要他父债子偿,可不为过?”
  旁人不知道这段密辛,景王身在其中,自然是比谁都清楚。细看起来,蒲风的五官倒和他那个不着调的端王兄大有几分相似,故而景王笑了笑又问道:“你身着孝衣,可是与那私怨有关?朱伯鉴害死了你的什么人?”
  “我夫君是杨焰。”
  景王一挑眉:这就对了。若说这二人之间有什么猫腻,倒是再正常不过了,那时却不想蒲风是个女子,这二人正是一对伉俪情深的。
  他埋在宫里的探子说杨焰和朱伯鉴因为弑父案闹翻了,朱伯鉴一气之下便赐死了杨焰。如此一来,难怪蒲风倒戈要杀朱伯鉴。
  他便顺水推舟道:“本王知道朱伯鉴发的‘讨贼檄文’里将这脏水泼到了本王身上,是非黑白,你合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王叔又可知杨焰为何而死?”蒲风垂眸挑起了嘴角,冷声道,“先皇是被当今圣上害死的,就连怀有先皇骨血的德妃因为知道其中隐情也被绞杀了。如果王叔苦于这嫡长正统之说,那么,谋杀手足的先皇又将立于什么位置?孝悌不存,仁义何存?”
  景王心中一惊,忙问道:“你可能证实这两事?”
  “杨焰的案卷手札一直都被我好生藏着,任谁也搜不到的,这里面写的,正是弑父和德妃之事;而若是想要证实端怀王的事,我需要一个迟来的公正——”
  “你要郡主之位?今日本王之兵力足以和朱伯鉴一决胜负,你以为自己说的这些,本王便会放在心上?”
  蒲风摇了摇头:“以我夫君在京中的声望,还有端怀王的这一层关系,送朱伯鉴一个罔顾孝悌、残害忠良的名头难道不是更好吗?王叔是太皇太后的亲生嫡子,为救母而痛心谋求皇位,可谓出师有名。单是这四个字,便是比一万精兵更为重要。”
  景王听了蒲风的一番话,深以为然,就连林篆也没听出有什么疑点,毕竟先皇当年一念之差逼死了端王是真。昭宗皇帝虽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最为宠爱的皇子是被以仁善著称的太子逼死的,可到底也是多少有些疑心。
  时隔二十年,这世上哪里还是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自此,蒲风被好生养在了景王身边,随军一路自宣平到京城。蒲风很佩服景王麾下的文人,能将当年端王被害的事写得如此详实感人,情真意切。他们第一路军还没到外城脚下,那些故事已经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落地生根了。
  自然是万人暗地唾骂。
  都察院御史台的御史大人们一向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的,包括圣上。这些大人们都是正经八百的儒生,学得满腹都是仁义道德,孝悌忠良的,抓着此事一定会将朱伯鉴闹得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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