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他先前打赌输了,赔我的!你别胡思乱想!”
  蓝曦芸见她并无羞态,不由得信了几分:“这么说,你俩清清白白?连……肢体接触也无?”
  一口老血快要冲破阮时意的喉咙。
  把小时候的他抱在怀里哄睡觉,算不算?
  她急忙摇头:“你小小年纪,满脑子想的什么呀?”
  “谁小小年纪?我比你大两岁!说实话,你目下尚无婚配?”
  阮时意霎时警觉——她当年与萧桐闹翻,源于子女联姻。而今蓝曦芸和小妹已有婚约,其长兄迟迟没订亲,当妹妹的该不会想……?
  “额,这……”她压低嗓音,忍笑道,“婚配倒没有,因为……太夫人为我择婿的条件,略微苛刻了些。”
  蓝曦芸乍露失望之色:“有多苛刻?说来听听。”
  阮时意把锅甩给“徐太夫人”后,硬着头皮瞎掰:“比方说,她老人家要求对方出自世家,品貌俱佳,必须诗书画三绝,身体强健,若是会武的更好……”
  她故意往文武双全的方向描述,好断绝蓝曦芸为自家兄长做媒的路。
  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年少时的徐赫么?
  徐赫书画方面的才华无用多言,其出身将军府,颇有武学根基,至于体能体魄……她最有发言权。
  “徐太夫人要求真不低!”蓝曦芸嘀咕着打断她的思绪。
  “可不是?”阮时意选好老墨,亲手包好,笑道:“我与徐家虽无亲缘关系,但于情于理,一年内绝不会谈婚论嫁。再说,‘家有万金,行止由心’,何必非要把自己捆起来?”
  “知道你有钱,任性!”蓝曦芸揶揄了一句,蓦地脸上变色,“你、你难不成,要效仿……那位?”
  阮时意不再逗她:“我这资质平庸的商贾之女,岂能与衔云郡主相提并论?只不过觉得,自由自在也……”
  “别!你可千万千万别学她!危险!”蓝曦芸脸色绯红,急急打断她,“从这一刻起,姐姐我一定尽全力,给你物色一位如意好郎君!”
  她生怕阮时意一时不慎走了“岔路”,豪气地拍胸口保证,还信誓旦旦说,“提前观察、有备无患”云云。
  边聊边穿行过道,阮时意已从她嘴里听到三位青年才俊之名,其中还包括洪朗然的儿子,真是头快涨成两倍大了。
  唉!蓝家小祖宗说风就是雨,好管闲事的性子,比起当年的萧桐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掌柜、两名伙计在铺面接待客人,阮时意简单打了声招呼,正欲跨槛,冷不防袖子被蓝曦芸轻轻拽了拽。
  “妹子,角落那人,从外观和气质上看,倒像你说的……”
  欸?进入角色如此之快?
  “别胡扯!快走啦!”阮时意嘴上轻嗔,随手拉了一把,未料蓝曦芸凝步不前,反手拽住她。
  她下意识回头,目光不经意扫向墨竹图下那挺立的背影,心陡然一颤。
  墨竹图高悬于壁,竹枝虬曲,疏密有致,横斜曲直,笔笔有意,顾盼有情。
  而画下一人负手而立,身形挺拔修长,素袍如遥遥青山独立,难掩宽肩窄腰的结实体格。
  轮廓分明的侧颜儒雅风流,五官似精刀雕刻,线条流畅且不失锐气。
  人如修竹,朗朗昭昭,与尘封数十载的旧梦重叠。
  阮时意瞬时呼吸停滞,头晕目眩。
  那人似有所觉察,缓缓转头之际,清湛长眸对上了她的眼。
  第7章
  眼神相触的瞬间,青年如被寒冰冻住,僵立原地,纹丝未移。
  半晌,薄唇翕动,艰难挤出极其含糊的音。
  顷刻的对视,使得静谧空气添了几丝躁动。
  在场众人默默停下手头琐事,狐疑眼光于门边少女与画下青年之间来回流转。
  逆着璀璨耀目的金芒,少女嫩肤恰如光倾细雪,娇颜堪比风拂海棠,灵气恰似露转荷盖。
  青年俊朗深邃,长眉斜飞若墨柳,鼻梁挺秀如崖上孤松,天生出尘胜雪里烟岚。
  容颜出类拔萃的一男一女互相端量,令看热闹的大伙儿不由自主弯起玄妙笑弧。
  ——好一对才子佳人!这是要一见钟情的架势啊!
  电光石火间,大家已在脑海自行补充了郎情妾意、喜结良缘、红烛高燃……乃至被翻红浪等旖旎画面,全然忘记徐家尚在热孝中。
  青年乍现难以置信的惊色,黑白分明的眸子暗起红意,迅速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集中至案上墨锭。
  微微颤抖的袍袖,颈部肌肉的僵硬,故作镇静的神情,出卖了他的拘紧。
  他在忍,坚忍,苦忍。
  伙计见状,识趣地打破沉默,态度恭敬:“客官,您这块廷珪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质轻色清,嗅之无香,研磨无声,神气完好,市面上恐怕重金难求了,只怕……得从达官贵人的藏品中寻,您若真想……”
  青年嗓音略带嘶哑:“贵店可有宋宣年间的松烟墨?以筛选法制作,胶色尽退,惟墨光者即可。”
  “有有有!”伙计见他肯退而求其次,如蒙大赦,连忙捧出一匣子,任其挑拣。
  青年似乎无心拣择,随手拿起两块,爽快付了银子,匆匆出门。
  自始至终,没再看少女一眼。
  *****
  阮时意如在梦中,每个毛孔渗透了麻酥酥的怵然,心仿佛随时跳出胸腔。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认定,那人就是她离世多年的丈夫!
  体型、面容、神色、嗓音……与徐赫相似到了复刻的程度。
  若真要挑剔,或许比徐赫稍显憔悴,也缺少了天之骄子的傲然。
  然则时隔三十五年,关于夫婿的回忆,有多少真实成分?有多少是她凭空捏造的?
  她从未忘记,面对儿女年年月月的询问,她一次又一次夸大其词,把丈夫塑造成爱妻儿、懂生活、体贴入微、才华盖世、完美无瑕疵的好男儿,让他们坚信自己是强者子女,天生人中龙凤,长大后必定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事实当真如此吗?
  她忽然不太确定。
  阮时意无意识地转动左腕的羊脂玉镯,强作镇静不去看那人,直至对方仓促离去,她才跨过门槛,步出集贤斋。
  长街因酷暑而行人寥落,青条石板反射的点点光斑中,她清晰看到那昂藏身影渐行渐远,走向……路边那瘦小的孩子,和两条黑白色异域大犬!
  层层叠叠的迷雾如有须臾飘散,又再度覆盖她的意念。
  她知道,这十之八··九是在长兴楼白墙上作画的男子,必然与徐家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徐赫没死?离家出走,过上了另一种人生,如她一般,莫名其妙退回青春之龄?
  不……太荒谬了!
  如那人下定决心逃离过往,怎会在她死后重归京城,神神秘秘现身于徐家酒楼和商铺?
  某个更容易被接受的念头蛇行至心上——此人,会不会是徐赫在外的私生子,或孙子!?
  遗传其容貌,继承其才华,怀藏某些执念,不动声色归来,因而对徐家人若即若离?
  倘若此时此刻,阮时意仍是徐太夫人,势必拦下对方,问个清楚明白。
  但她不是。
  她是“徐太夫人”助养的孤女,承“遗命”暂管徐家生意的少女,身上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不能当着蓝家人、丫鬟、护卫、掌柜、伙计及客人的面,堂而皇之质问陌生青年。
  更不能试探对方是否为“探微先生”的后代。
  阮时意眸底泛起些许冷凉之意。
  无妨,京城再大,没有徐家渗透不了的地方。
  更何况,那人养着两条外形出众的大犬,无论身在何地,绝对是引人注目之所在。
  *****
  京城南麓群山环绕,积翠湖宁静悠远,画舫轻舟点缀其间,似珠落玉盘。
  “小魂儿给勾了?”蓝曦芸以手肘撞了撞阮时意,“没出息!人家才看了你一眼!你就这般魂不守舍!”
  阮时意一怔:“……什么?”
  蓝曦芸自说自话:“不过,那人和你们家徐大公子长得有四五分相像,且体型和姿态看得出有武学根基。瞧他痛快掏钱买墨,显然懂书画也不缺钱,不妨考虑考虑?我完全能想象,你们对着一堆黑不溜秋的墨锭、促膝畅谈三天三夜的场景!”
  “……”
  阮时意疑心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小辈的想法。
  蓝曦芸兴致高昂,滔滔不绝地自夸功不可没。
  阮时意无言以对,于缄默中等待雕饰精致的游船靠岸。
  船头立着的妇人,年过五旬,两鬓发白,皱纹明显,蓝绿绸裳款式简洁大气,犹有将门世家风范,正是蓝太夫人——萧桐。
  远远望见阮时意的一刻,她整个人呆住了,持续至岸上众人含笑相迎,亦无丝毫缓解。
  “见过蓝太夫人。”阮时意盈盈福身,唇畔缱绻几许笑意,以遮掩久别重逢的唏嘘。
  她们曾是那般倔强高傲,互不相让,誓不低头,硬生生让自幼相伴的情谊在熊熊怒火中燃烧,日复一日,烧成了灰烬。
  如果当初她们其中一人率先给对方台阶,也许不会留下十七年遗憾。
  萧桐泪眼直盯阮时意,嘴唇哆嗦着,双手一把拽住她胳膊,如同抓住世间罕有的宝物。
  蓝家余人大眼瞪小眼,均觉自家太夫人过于失态,又不敢多言。
  “太夫人也觉得……很像?”阮时意极力压抑情绪起伏,换上轻松打趣的口吻。
  “像!太像了!”萧桐死死扣着她的手,“像……按她样子长的。”
  “因容貌相似,她老人家没让我姓徐,而是跟她姓阮。”阮时意搬出先前积攒的措辞。
  “好孩子,”萧桐眼中泪突然决了堤,“陪老身走走,咱们……好好聊聊。”
  边说边迫不及待挽着她,踏上湖岸柳荫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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