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闭上双眼,他竭力从三十多年前的渺茫记忆中寻找任何有用的细节。
  可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徐探微和阮时意的音容笑貌,逐渐化为徐待诏和那位小阮姑娘的一双俪影。
  他的心猝然一痛。
  徐待诏,姓徐名烜奕,身材相貌与他思海中的徐探微几乎无差别;其未婚妻小阮,更是像极了那人……二人容色倾城,如画卷中的神仙眷侣。
  但这怎么可能?
  就算徐探微如雁族王族那般,拥有神奇的不老之术……可阮时意不一样。
  他亲目所见,她年复一年老去。
  最后一面时,她孤零零躺在棺材中,没有脉搏,没有呼吸,肌肤冰冷。
  温婉慈和的她走了,剥夺他为数不多的希冀。
  然则他还扛着一大堆破事,一个只有他才能收拾的烂摊子。
  作茧自缚。
  念及此处,阮思彦鼻腔里闷闷一哼,低头继续从晴岚图上搜寻蛛丝马迹。
  六幅画中的山峰起伏,层林蜿蜒,云岩连绵,江水辽远,可谓真正的雄秀苍莽,难怪备受追捧。
  正自苦思,他猛然记起某个细节,意欲揭开一观,未料门外脚步声至。
  “大人,齐王殿下亲自到访,说是……有急事请见。”
  第102章
  听门外步伐匆忙, 阮思彦来不及逐一收拾长案上半展半卷的晴岚图,唯有仓促推至一边。
  笃、笃, 两下敲门声。
  阮思彦即刻驱散眉间浓云, 信步绕过四条屏,开门相迎。
  门外那人换了一身低调的素锦长袍,银冠束发, 长眉如剑, 桃花眸凝重,正是齐王夏浚。
  “殿下不是说要离京么?”
  阮思彦与他相熟多年,历来无须过多礼节, 径直请他入书房。
  齐王于客座前撩袍而坐:“堂姐拿我当掩护罢了!一出京城,便直奔她自己的私宅……小王此行前来, 是接到雁族女王的密函, 赶回来和门主商量。”
  阮思彦不紧不慢以麸火引炭,看似不经意发问:“殿下不是把人给他们了?难道又出岔子?”
  “说来话长, ”齐王笑意艰涩, “那人……意欲寻死, 雁族女王为从他嘴里套秘密,强行下柳树皮、紫堇、曼陀罗花等镇痛强药, 又从小王手里拿了点畅心粉, 好蒙蔽他的意志,引他开口。然而那家伙也是个狠角色, 关键时刻, 自个儿咬伤舌头, 话只说了一半……”
  阮思彦打开素雅漆盒,启封黄纸包装的茶团,“然后?”
  “雁族女王一筹莫展,希望咱们配合。事成之后,将会出高价买下三百名地下奴,带回雁族安置,并予我方在北域畅行无阻的谕令。”
  阮思彦淡淡一笑:“听着像是个不错的价码,如何配合?”
  “她从那姓姚的口中得悉,有一男一女偷了王族珍物,估摸就在大宣境内,甚至藏身于京城,让我们帮她找出来……”
  齐王剑眉一凛,静待阮思彦许可。
  阮思彦长指捏碎茶团,以茶碾碾成茶末,半晌后方道:“可曾提供姓名、身份、关系、相貌等信息?”
  齐王摇头:“未曾。”
  “光是京城便有两百万常驻人口,更莫论每日进出的旅人、商家、各族游客。要是地下城犹在,尚且艰难,而今境况……堪比大海捞针。”
  “她隐晦地问起,欲寻之人必定是容貌长期保持不变者,”齐王踌躇道,“估计,与雁族传闻的不老术有关。”
  阮思彦正将茶末从碾中倒出,闻言手不禁一抖,青碧色粉末如烟尘般蒙了茶案一角。
  他不动声色以毛刷扫净,叹道:“殿下,地下城没了,仅余老夫早年新挖的北城通道未被发觉,您身居高位,又何苦往无底深渊里扎?”
  齐王先是愕然:“门主这是怎么了?我皇兄不是压根儿没怀疑到咱们头上么?您才是真正的地下之王!我十五岁与您共事,整整十年,从不未见您露过半分颓意……”
  阮思彦置汤瓶于风炉上,沉默良久:“老了。”
  齐王打量他那张光滑无皱纹的白净面容,失笑:“门主哪里老了?看着还不满四十呢!若不知您服食常青丹,注重养生,小王险些以为您也有不老之术。”
  “心老了。”
  阮思彦静候瓶中汤响,挑了两只老茶盏,按照前人方式,以热水协盏。
  齐王思索片刻,眉头紧皱:“您此言何意,不妨直言。”
  “自地下城被清剿,生意荡然无存,人员折损大半。北城那条通道,只能供大伙儿容身,干不了什么大事,还得养一帮人,何不另寻出路?”
  齐王默然目视他从容不迫将茶末挑入盏中,注入二沸之水调膏,茶香四溢,心却更为躁动。
  “小王三番五次提出替您担着,您迟迟不允,却在地下城出事当夜才答应!这、这不摆明了甩我一烂摊子?好吧,城没了,人还剩半数,可他们只听您的!”
  阮思彦左手提瓶,注水入盏,另一只手则执筅点击,淡然道:“当初的条件是,殿下为老夫搜集所有晴岚图,可到头来,还是得由老夫的人亲自出马……目下您若还想要人听命于你,我再下一蛊,让他们全听殿下吩咐便是。您要杀要剐、要卖要遣,悉随尊便。”
  齐王略感意外,定定注视他注水加力击拂。
  盏中汤色渐开,茶汤中的漩涡牢牢吸附心神。
  ******
  三十七年前秋末,阮思彦年仅十四岁,日常随祖父作画。
  犹记有一回,在后花园中画到一半,老爷子忽然让他去书房看书。
  他虽一头雾水,硬着头皮踏出垂花门。
  过了半盏茶时分,他腹中饥饿,想折返回去拿些糕点解馋,竟亲目见假山下钻出一灰衣壮年男子。
  阮思彦吓得躲在树后,恰逢那日穿的是褐黄色衣袍,匿于秋树间不易被发觉。
  那时风声时断时续,辗转送来几句微不可闻之言。
  阮思彦只听见那人提及,“魏亲王凶多吉少”、“北冽内乱,相互告密,回不去了,也不可长留此地”。
  而老爷子捋须深思,说了两句,正好被骤风掩盖。
  灰衣男子又问:“那亲王留在北域的至宝……”
  “人都不在了,至宝有何用?一切留待后世人定夺。”
  老爷子喟然而叹。
  自那天起,阮思彦知家族绝非想象中简单,时刻留心。
  夜里窥见祖父亲手焚烧旧物旧书,他趁老爷子净手,偷偷从火里挑了一叠,既有阮家门的旧史,亦有半张地下密道图。
  烧毁一切证据,为的是与前朝密卫、地下城撇清关系。
  半个月后,举家南迁,阮思彦是唯一被留下的。
  他曾被人视为泞泥般糟践,即便处心积虑融入阮家,亦只是弃卒,随时可丢弃。
  由于心存疑虑、心怀不忿,他在处理阮家变卖房宅田产后续过程中谨慎万分,终于寻出四通八达的秘道。
  他窃听机密,栽赃陷害,一举灭掉羞辱他的仇家,拒绝南下,借留守京城陪伴堂姐为由,过上了“白天地上、夜晚地下”的生活。
  所有努力,全是在提升地位、积攒财富、把持权力。
  白日里,他从阮家少年郎逐渐成为名声鹊起的花鸟画师,多才多艺,学识渊博,受人景仰。
  夜间,他野心扩张,易容行事,不光将空无一人的复杂领域,变为生财之路,更于密道中窃听各家机密,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无可匹敌。
  尤其在后来,有了可靠的助手,有了让人忠心不二的蛊毒,有了齐王和吏部尚书齐穆的拥戴。
  可惜,齐穆误把他和阮时意的疏远理解为仇恨,为阻碍内阁推行新政、独占江南茶叶商路,以慢性毒物害死了阮时意。
  阮思彦恨不得掐死齐穆。
  但作为门主,他不能。
  他顺了徐明礼之意,借筹办书画盛会远离京城,一则为走出伤痛,二则置齐穆不管不顾,乃至在其落网后杀人灭口,清除后患。
  遗憾死者不能复生。
  死掉的心,也无法复苏。
  ********
  热茶入腹,香气与温热气息流转全身。
  齐王转目睨向画案上堆叠的几卷画,“门主,那可是晴岚图?”
  事到如今,阮思彦也没必要再瞒他,遂点了点头。
  齐王慨叹:“枉我起初迂回曲折,接近赤月国那小公主,又频频向阮姑娘示好,无非想伺机凑齐,以‘借来’一观。多亏皇兄宅心仁厚,连自己的私藏也慷慨归还徐家……否则,不晓得该等到何年何月……”
  见阮思彦闷声不响,他搁下杯盏,取了帕子擦手,试探问道:“可否容小王一观?”
  “殿下请便。”
  阮思彦浑不在意,平静从柔滑泡沫中感受茶汤的甘香醇厚。
  齐王拿起其中一卷,缓缓展开,眸光难掩赞叹。
  “门主确认,魏亲王的机密藏于此画?小王曾借了堂姐那幅,盯着看了大半月,也没瞧出端倪……”他左看右看,细细卷好后又摊开另一卷。
  阮思彦并非亲耳听祖父讲述,而是从其当时的言行举止、神态动作中揣摩,推断此作至关重要。
  对应那句“留待后世人定夺”,且那段时日,阮老爷子终日闭门对画静思,可见是把秘密留给了徐探微夫妇。
  这些年,他原有数次机会,暗中夺画。
  但萧桐、平家、洪朗然皆将此画藏得严密,阮思彦屡次派人潜入三家府邸,皆无所获。
  另外两位保管者,一位因被他拿住把柄,锒铛入狱。
  抄家时,晴岚图悄无声息落入他手。
  还有一人则为长辈,病故后,子女流散,画作遗失,晴岚图几经周折到了信安大长公主手中,被自家侄女衔云郡主强行讨去。
  去年春,阮时意亡故,阮思彦一心夺取晴岚图。
  然则听闻堂姐助养的孤女奉遗命四处索讨,他暗觉可先让小姑娘忙碌,届时坐收渔人之利。
  “咦?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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