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节

  一是不敢,二是不忍,三是不舍。
  她没想手刃他。
  毕竟,若杀了阮思彦,她将死于其部下手中,死状必然惨烈。
  她只想救徐赫,以及不晓得是否落入敌手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等人。
  “姐,你不会杀我,你也下不了手……”阮思彦从她的迟疑中读懂了复杂情绪,语气愈发肯定,“把簪子挪开,好好休息,别多想。”
  “我要回徐府,你安排车马,随我同往。”
  “你的意思是,挟持我、押送我回京投案?再派人去救师兄?”阮思彦扬眉而笑,“就算我配合,你舍得?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历来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不代表任人欺凌,尤其不会任人伤害我的家人。”
  钢刺往前半寸,其僵硬不动的脖子上登时多了一个红点。
  “到头来,他有你拼死相护……我似乎又嫉妒他了,”阮思彦感叹,“要知道,老爷子把家族最大的秘密,北冽藏匿的最大宝藏,仅交予你们夫妇二人……”
  阮时意眸子里滑过微妙狐惑,随即喝止:“别岔开话题,快吩咐人备车!”
  阮思彦略微垂目,眼神泛起几许柔情。
  “好,都依你。”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传令下去,我与阮姑娘有急事回京城,即刻备车马。”
  门外数丈有人应声。
  “手这么高抬着……累不?要么……我坐下来,好让你轻松些。”他边说边往下坐。
  “别耍花样。”阮时意低声警告。
  “唉,你终究不信我,”他身影凝住,“我坏事干得再多,何曾伤过你半分?”
  “我死在齐穆手里,你敢说他与你无关?”
  “那是我大意了,因此……他后来死了。”
  “你灭他口,是为机密不外泄!”
  阮时意磨牙。
  阮思彦默然端量她,烛火照亮他半张脸,颊边清癯皎洁,平日的清冷敛去后,醇厚深情油然而起。
  “你顶了一张小姑娘的脸,真教我无所适从。你这幅模样时,我还小,心无旁骛,屁颠屁颠跟在你和师兄后头……如今你俩仍是原来的容貌,我却老了。”
  阮时意避开他的目光,微垂眼睫下,掩饰的既是凛冽寒芒,亦有酸楚之情。
  ——他早已不再是当年天真可爱的堂弟。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
  若他对她生了姐弟以外的情谊,大抵是在徐赫离世之后?
  为免牵扯过多回忆,阮时意专注于当下的交锋。
  “捷远,你说过——我随徐探微而去,你对徐家手下留情的唯一理由不复存在,再无顾虑。我倒想问问你,你究竟还想对我徐家做什么?”
  阮思彦苦笑:“看样子,不该听的,你全听到了?我确实想毁掉圈禁你一生的徐家,奈何先是意志消沉,后来懈堕,反倒被我的好外甥扳回一局。
  “我考虑过退隐,保住身后名,又想着是时候好好研究晴岚图的秘密。而今,你们既然敢拿重绘之作搪塞,想必……画中机密,不在画面上,而是藏于夹层?”
  阮时意不置可否,正想转移话题,外头一男嗓语气恭敬,“大人,车马已备。”
  阮思彦眼光落向眼前警惕面容,嘴边噙笑:“你该不会公然拿簪子横在我颈上,大摇大摆出去吧?”
  阮时意自知身高不及他,此举难度极大,踌躇道:“那……你让他们回避!”
  阮思彦笑道:“我来教你,把尖锐这端,抵在我后腰……这儿,瞧见了没?此处一针往下扎,我下半辈子便得躺床上……”
  见阮时意不为所动,他拉起她另一只手,挪移至背后,补充道:“当然,你先别乱来!抓牢我的衣袍,免得我借机逃脱。”
  “你这是何意?”
  “教你呀!你常年在深宅大院度日,哪里懂要挟别人的法子?我喊了你几十年‘姐’,自然有责任协助你。”
  “协助我逼迫你?”阮时意疑心有诈,“那你为何不乖乖随我去?非要受此等威胁?”
  他态度看似十分认真:“觉着新鲜。”
  阮时意一手高举簪子,一手被迫绕在他背上,呈现出半拥抱他的势态,可谓尴尬至极。
  阮思彦垂下眉眼,低叹道:“印象中,你似乎未曾与我这般靠近。倘若你这张脸再老个二十岁,没准儿我就……”
  “少废话!”
  阮时意用力拽紧他的前襟,脚步轻移,钢刺小心翼翼顺着他脖子移向指定位置。
  阮思彦没抗争,任由她攥紧袍裳,以锐物相抵。
  “走吧!我领你上车,送你回徐府。”
  他的过分配合,让阮时意警觉:“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阮思彦啼笑皆非:“我命在你手上,能打什么鬼主意?无非让你毫发无伤离开,我再伺机脱身呗!你活着,就算心里憎恶我,我终归是高兴的。”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徐赫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与他约在篱溪相认,最终没能达成一致。
  徐赫大发雷霆,甩手就走,却在回望她时说了一句——阮阮,我唯一庆幸的是,你活生生地抛弃我,总比你不在人世,要好上千倍万倍。
  此刻,阮思彦道出意义相同之语,使得阮时意疑心自己心快软了。
  她冷声道:“别想用花言巧语蒙蔽我!我不是无知小姑娘!快走!”
  阮思彦幽幽慨叹,向前挪出一小步,确定她能跟上,才缓步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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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卧门外的外间,放置书案、琴台等物。
  灯火柔亮,案上一幅《猫戏海棠图》只绘了一半,色彩淡雅,兼工带写,极富意趣。
  墨迹已干,想来是阮思彦在她昏睡时亲自守候,闲来无事所作。
  他青出于蓝,以细腻华美见长,技法境界超越阮老爷子,无愧于当朝四大名家之一。
  阮时意只仓促看上一眼,心再度一阵剧痛。
  阮思彦停步不前,微微转过头,小声问道:“有个问题……我怕再不问,日后相见,剑拔弩张的,怕是道不出口。”
  “说。”
  “别笑话我,”他言下徒添惴惴之感,“如果,三十六年前,姐夫‘死后’,我坦诚告知,你我并非血亲,且我……愿照顾你一生一世,你那阵子,会否考虑我?”
  “一把年纪,说这做什么!”阮时意烦躁之极。
  “你且告诉我,‘会’还是‘不会’。”
  “我不知。”阮时意唯恐掉入陷阱,随口应道。
  “不知,比直接否定说‘不会’,要好。”他笑容略带欣慰。
  “世上哪来的‘如果’?你早作了选择,选择站在我对立的境地。”
  “不,在你和权财当中,我选择了后者。然则,我若老老实实,难以向上爬,给不了你什么……”
  “我从不需要你给予任何东西,当姐姐的,只求你平安健康、正直坦荡,”阮时意正色道,“向上爬本身并无错,但你制造混乱、伤天害理,以此为阶梯登峰,大错特错!”
  阮思彦轻笑,没再接话,坦然前行。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长廊台阶,步入一片璀璨星辉中。
  夜风送来青竹雅味,夹杂若有若无的蔷薇清芬,扑面甜暖,却丝毫不能暖化阮时意的心。
  “大人……?”
  常随阮思彦身边的那名俊美青年拱手出迎,一看他们诡异的走路方式,料知情况不对,当即惊呼。
  “何须大惊小怪?”阮思彦连看都不看,径直领阮时意穿过石灯环绕的庭院。
  阮时意谨慎用钢刺顶住他的腰脊,亦步亦趋,如履薄冰。
  余人显然发觉主子受人胁迫,纷纷围拢在他们两丈外,凝神屏息,随时扑上前。
  阮时意下意识紧揪那一截水色道袍。
  “退下!”
  阮思彦厉声呵斥,又对阮时意柔声安抚:“别怕,没事的……咱们走!”
  众人目目相觑,哑然无声。
  事实上,自从见数十年不近女色的主子与雁族争夺这名少女,并亲手抱她归来安置,更足不出门相守,同食清粥小菜……大伙儿已觉此事不同寻常。
  再观主子温柔备至,像甘愿被一弱女子胁迫,更是惊得心惊胆战。
  阮时意搞不清堂弟会在哪一步回击,只好顺势而为,随他走向前院。
  夜色苍茫,她大致判断,已过了戌正。此地布局、装饰与先前冒充“郡主私宅”的院落颇有些相似,估计全是阮思彦的产业。
  二人跨过大门高槛,踏下台阶,抵达院外空旷处停靠的马车前。
  阮时意毫无经验,犹豫谁先上车之际,阮思彦猝然回头,反手猛力推她!
  她立足不稳,险些一头磕向马车门板,心中暗呼糟糕。
  未料,阮思彦勃然大怒,以少有的疾言厉色吼道:“谁发的暗器!”
  阮时意一怔,借着院门灯笼光,清晰看到阮思彦以手捂肩,白皙长指渗透出鲜血。
  “大人!”门口一壮年男子扑通跪地,面露惶恐,“属下不想伤您,是、是……”
  阮思彦昂然而立,淡淡发声:“我说过——她,是我的家人。”
  “属下知罪!”
  那人朝他连连磕头,随后悲怆拔剑,以迅雷烈风之速割向咽喉,瞬即血溅当场,倒地而亡。
  阮思彦抬袖挡住阮时意的视线:“别看,省得污了眼。你没伤着吧?”
  阮时意被这突变惊呆,勉为其难抓住钢刺,竟忘了继续挟持他。
  愣了片晌,她才重新抓起发簪对准他,又讷讷提醒:“你、你流血了……要不包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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