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节

  这一幕已在阮时意心中重复了无数回。
  可真正发生时,她第一反应是搓揉双眼,以辨别是否身在梦中。
  她幻想过,自己可能会因激动而又哭又笑,仪态尽失。
  然则,她深深吸气,努力平定心绪,保持惯有的温婉平和,轻移莲步行至他身侧,为他多垫了个枕头。
  “渴不?我给你倒点水,再让人热点粥,如何?”
  宛如无数个寻常的清晨,她微微噙笑,语气温和;偏生眼角泛着泪光,出卖了她的担忧与惊喜。
  徐赫眉间青气褪去,脸色已如常。
  他挣扎坐起,悄然与她十指相扣:“渴。”
  阮时意端起床头矮几上的半碗清水,递至他唇边。
  不料他嘟了嘟嘴:“你不亲自喂我?”
  ……?
  短暂怔然过后,阮时意觉察他直盯住她的唇,啐道:“刚醒就没点正经!”
  “在自家媳妇面前,我何必装正经?”
  他忽而抬手握住她的后颈,强行逼她俯首凑近,借机在她檀唇一印。
  一个带着苦药味儿的吻。
  微凉,却教人心安。
  想找他“要个说法”的忿然,因这顷刻间的眷恋而散了一半。
  徐赫以舌尖轻舐她的唇瓣,模糊了她晨起点的口脂。
  虽说毒性未尽除,病中虚弱,他稍加用劲一拽,她便落入他怀中。
  其时为散药气,门窗皆为半敞,晨间院内走动的人员甚多,对房内“病患”的一举一动更是尤为关切。
  阮时意哪能容得他放肆?
  不等他低头深吻,她迅速抵住他的下颌,嗔道:“别闹!我得让秦大夫过来瞅瞅!他说过,需要找人助你尽除毒素。”
  徐赫细看她衣饰庄重考究,全然不像居家所穿,奇道:“你这是……要出门?”
  “嗯。”
  阮时意眸光一暗,挣开他的束缚,理了理裙裳。
  徐赫登时皱眉:“阮阮,这世上有何事,值得你抛下中毒的丈夫,衣饰焕然出门?”
  “哦?你又成‘丈夫’了?之前是谁拉着老洪,逼他说服我改嫁的?”
  阮时意唇畔挑起一抹浅笑,见他磨牙欲辩,补了一句:“我去拿晴岚图。”
  徐赫茫然:“得知下落了?在谁手上?”
  她只觉万语千言难在一时间说清楚,眼波潋滟心酸与无奈。
  作为妻子,她当然不乐意在他尚未康复时离开。
  但阮思彦创造地下城的种种罪恶,和雁族人勾连,更拉拢了齐王……她不能坐视不理。
  这两日,她依照约定,暂不报官,却暗中让人紧盯阮思彦、齐王和夏纤络的动向。
  如今三日期限已至,她得会一会这位“堂弟”,好睁大眼睛瞧瞧,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恰逢院中人惊闻“先生”醒来,急急去请隔壁的秦大夫,瞬时喧哗声起。
  阮时意不好透露过多细节,索性换了戏谑口吻逗他。
  “最后一幅晴岚图,在……灵前吐露心迹的人手中。”
  徐赫瞪愕,随即恼意徒生,死死攥紧她的手不放:“不许去!”
  “你且乖乖养伤,等我拿回晴岚图,再跟你慢慢算账。”
  “算什么账?”他震悚且狐惑,“那天中毒后所言,你得听我解释,我那是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放不下心……”
  阮时意挣开他的手,半眯着眼端量他,似笑非笑。
  “三郎,难不成……你忘了咱们的赌?”
  第112章
  阮府的奇花异卉及怪石丛林, 一律仿照阮宅旧址重建。
  园中一阁名“兰”,精巧雅致,八窗玲珑。天光云影、蔷薇丹桂、鱼跃萍碎皆可尽收眼底。
  阮时意当年作客时未想明白, 缘何堂弟不购置阮家的老宅子澜园, 而是另设一园。
  而今细想, 必定因澜园假山下藏有密道,阮思彦不能因私堵上, 又信不过任何人, 才会额外仿造一处。
  回顾他千里归京后造访澜园,特意去花园怀旧,还曾借祭奠进入徐府小祠堂……异常举动, 无非为视察地下秘道口罢了。
  是日, 借讨教花鸟技法, 留女护卫冒充的丫鬟在兰阁院落大门外, 阮时意随主人家踏上斜径。
  阮思彦道袍迎风飘逸,与衣饰清雅、姿容窈窕的她并行,着实有几分师徒之感。
  “前年, 我在角落里养了数十株精品兰花,目下观叶好时节。”
  阮思彦笑容如常温和, 言语间仅作家常闲聊。
  阮时意眼看修竹凝妆、兰草苍翠欲滴,叹道:“风景实不殊,人心却未净。”
  “瞧你, 改不了爱训斥我的老毛病。”
  阮思彦语带抱怨, 眸光温度如旧, 似带着对“堂姐”的敬,又似含男子对女子的柔,更无端添了三分长辈对晚辈的宠。
  阮时意总疑心他擅长伪装演戏,唯恐自己落入圈套,选择谨慎回避其复杂眼神。
  沿楼梯登上楼阁,因底下曲水环绕。
  日缕透窗,珠帘高卷,精熠殊甚,好一派绝妙景致。
  室内宽敞明亮,置有书架、画案、琴台、茶几等古朴典雅的家具,无一不精。
  阮思彦恭请她落座,捧来一整套前朝茶具,又开启漆盒,取出一黄纸包裹的茶团。
  阮时意看清茶团镂刻了纯金花纹,知是进贡之物,且为祭祀时才舍得用的珍品,不由得脸色微变。
  “放心,此为御赐,”阮思彦解释,“我并非只做杀人放火囚奴的勾当,得圣上恩赏,下赐点珍稀茶团、文房墨宝等,实属常态。难得你来一趟,我趁机饮上两盏解解馋,好过被人查抄了去。”
  阮时意听他轻描淡写道出“查抄”二字,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长指熟练捏碎茶团,以铜碾用力碾茶,眉眼沉静无波。
  专注将茶碾成粉末,置汤瓶于风炉,他细细以茶刷扫落茶末,又选了一古兔毫建盏,待水至二沸方协盏,挑茶末,注水调膏,一丝不苟。
  眼见迟迟未进入正题,阮时意闷声道:“你邀我至此,所谓何事?”
  阮思彦一边提瓶沿盏壁注入热水,一边右手执筅点击,待七汤过后,茶汤如汹涌乳雾溢盏,方笑答:“你何时变得如此没耐性?年轻了,也浮躁了?”
  他将茶盏推至她面前,见她静坐不动,复笑道:“姐弟俩聚少离多,我不过想与你品品茶、赏赏画、聊聊天,倒让你拘泥至斯?我若有害你之心,一来无须大费周章,二来舍不得毁了这道茶。”
  阮时意默然,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热茶与唇齿间萦绕馥郁香气,口感细腻柔滑,教人温热入腹,心气平定。
  阮思彦自调了一盏,和她对坐而品,扯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如南国阮氏家族近况、画坛上画风的变迁、又问起她变回小姑娘后的身体状况。
  阮时意摸不准他所盘算的,简略透露了一点。
  品完茶,阮思彦取出一整套《万山晴岚图》,其中五卷为徐赫新绘顶替,一卷则是他搜刮而来的第四卷 。
  “我处心积虑搜集全图,确想得魏亲王的复国宝藏,再与人联手建一片城邦……”
  “与谁联手?齐王?”阮时意打断他。
  “嗯,你猜到了?”阮思彦莞尔,“我一心以为,秘密藏在老爷子的诗中。直至发觉你们早把画掉包,我才想到夹层……若要拿回去,我还你便是。”
  阮时意徐徐展开久违的第四卷 。
  这是全图笔墨最疏淡的所在。左右两侧为山,中间大片水波及留白,承前启后,将前三段的磅礴大气和第五第六的渺远幽静完美承接。
  她边欣赏丈夫三十七年前的手笔,边等待阮思彦谈条件。
  然而,对方环视四周;末了,将视线转移她身上,平和且闲适。
  她赏画,他赏的是这阁中的一桌一椅,一画一人,一美妙场景。
  茶香久久未散,静谧气氛让阮时意越发坐不住。
  “捷远,”她将画作一一收好,“那蛊毒……怎样才能解?”
  “哦……是那小丫头,听闻她即将当你的孙媳妇,快则一两月,慢则一两年,自会解除。”
  阮时意回想秦大夫所言,心下了然。
  缄默须臾,她注视他,语重心长劝道:“自首吧!兴许能稍稍减轻罪责,也不致连累族亲。”
  “依照大宣律例,我唯一能连累的,只有你这位‘徐太夫人’,”阮思彦轻笑,“你在外界眼中已病逝,以圣上对徐探微的崇拜、对明礼的重视,岂会真动徐家?你若怕受牵连,明日一早,带人去北山忘忧峰,将我及余党拿下即可……”
  “大势已去,你还折腾什么?”
  阮思彦朗朗长眸定定凝视她,欲言又止,摇头而笑。
  “你若验过晴岚图无损无瑕,便拿回去好生研究;听说师兄受了点伤,替我问句安。”
  阮时意微微错愕,终归未再多言。
  阮思彦亲自将画匣抱在怀中,缓步送她下楼、离园、上马车,方郑重将晴岚图交还给她。
  众目睽睽下,阮时意行了晚辈该有的礼节,淡定从容,滴水不漏。
  无人知晓她内心有多矛盾纠结。
  阮思彦维持一贯的和颜悦色,宛若诸事未曾生变,他仍是四国七族中最负盛名的花鸟大家,而她仅仅是一位乖巧伶俐的后辈。
  车轮滚滚驶向街角,他悠然转身,没再朝她离去的方向多看一眼。
  年少时,他目标清晰,唯求将践踏过他尊严的恶徒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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