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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随着年终尾祭将近,墨熄越来越确认顾茫是真的没有假装。他确实因为失去了两魄,丧失了全部的记忆与心智。
  墨熄为此阴鸷了许久。
  这一日,墨熄自朝中归来,得了一个消息,说姜药师终于从外头云游归来。姜拂黎是重华第一炼药宗师,广涉疑难杂症,顾茫的事情指不上别人,但姜拂黎还是能指望指望的。于是墨熄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带了顾茫,前往姜宅拜会。
  姜拂黎性格非常桀骜古怪,重华贪嗔痴,贪是慕容怜,痴是慕容楚衣,至于嗔,说的是对逆的境界生嗔恨,没称心如意就发脾气,不理智,意气用事——姜拂黎姜药师是也。
  这位姜药师恃才放旷,嘴上从不积德,做事更是我行我素。
  “听说他回府之后,得知了之前他夫人见李清浅那件事,气得一整天都没和他夫人说话,还问他夫人脑子是不是有病,有病早点吃药。”
  “哎呀,他为什么呀?”
  “具体也不清楚,大概是觉得他夫人太冒失了吧。他好像还去岳府找慕容楚衣骂人了,说慕容楚衣不该多管闲事牵扯上他夫人。”
  “哈哈,痴对上了嗔,慕容楚衣没和他打起来?”
  “慕容楚衣压根就不在府上,姜拂黎砸了岳府的十来套茶具才怒气冲冲地回去了,放言如果慕容楚衣再敢连累他夫人,他就亲自上门把慕容楚衣绑起来丢到鼎炉里做成药丸。听说还把拦着他的岳小公子给骂哭了呢。”
  “哇,这么凶啊……”
  便是如此。
  墨熄不是没和姜拂黎接触过,对此人的印象实在太差,若非无人可求,他也真的不想去姜府拜会。
  但是他转头,看到院中和饭兜一起眯着眼睛晒太阳的顾茫,又觉得这一趟是非跑不可的了。
  姜府的大厅内,左右两盏缠枝落星灯正在尽心尽职地熊熊燃烧着,千盏鲸油灯烛将夜晚照成白昼。厅堂所有摆件皆是做工考究的上上品,用度比寻常修士居所精致百倍,甚至可以称之为奢靡。
  正值饭后,管家备了丰厚茶点,命人去后宅通禀姜家的掌柜姜拂黎。
  他们本以为姜拂黎会马上出现,但却意外等了很久,墨熄阖眸养神,顾茫则一直在端着盘子吃东西。青色越瓷盘里盛着桃酥花糕蜜饯鲜果,他一样不落全部塞进嘴里,吃完了自己这盘,舔舔嘴唇觉得意犹未尽,又伸手去捞墨熄的那盘,并且还偷偷瞄了墨熄一眼,见对方连睫毛都没动,于是就放心大胆地又埋头开吃。
  谁知墨熄忽然问:“你很饿么。”
  顾茫怔了一下,含混道:“你要吗?还剩点儿,我以为你不吃……”
  墨熄淡淡地:“我不吃。”
  “好,好,那我替你解决掉。”最后两个字其实已经很难分辨,因为顾茫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块核桃酥,尽管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非常努力地滚动,也只能发出呜噜呜噜的怪声。
  墨熄虽然没说什么,但剑眉却微微蹙了那么一点,他不想再看顾茫寒碜的吃相,转头问管家:“怎么这么久?你家主上是不是有事情,临时抽不出身?”
  管家答道:“掌柜在给长丰君的女儿医病呢,应当就快好了。”
  墨熄蹙眉道:“近日总是听闻长丰君之事,他女儿得了什么病症?”
  “狂心症。”管家说,“长丰君家的小姐灵核太暴虐了,年岁又太幼小,控制不住自己。她已经在修真学宫打伤了好多公子小姐啦,唉……”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忍心,“她才七岁,不发病的时候很是安静乖巧,也很有礼貌,但却没人愿意与她相处,怪可怜的。”
  “医得好么?”
  “一时半会儿是医不好的。”管家说,“修真学宫的意思是,如果她再伤人,就要毁去她的灵核,将她黜出学宫。”
  墨熄听了,沉默片刻,问道:“那不是从今往后再也无法修炼了?”
  “非但是不能修炼,她那灵核毁起来十分凶险,弄不好是要损毁心智,会变傻的。”
  “……”
  “长丰君夫妇老来得女,却不想是这般情境,眼泪都流干了。唉,其实啊,长丰千金也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慢慢地控制自己的灵核之力……她是不断地在变好,只不过……”管家叹了口气,“羲和君是知道的,学宫多是贵胄子嗣,谁也不愿冒这风险,与狂心症的孩子同入同出。长丰君求了好久,托了好多关系,才勉强容她留到了今日——但其他贵族老爷的意见都很大,若是再有伤人事件发生,无论打了谁家的孩子,她怕是都留不住了。”
  墨熄立刻想到了长丰君之前给自己送礼的事情,原来竟是因为这般缘故。
  他正欲说话,却听得内堂里传来一个男子威严的嗓音:“老周,啰里啰嗦的,谁让你胡乱透露病人的事情?”
  管家立刻闭嘴了。
  墨熄侧过头,见金丝屏风后步出一个约摸三十出头的男子,这个男子穿着考究华贵的淡青色绣袍,衣襟重重交叠,腰封扣得端正。他哗地一拂广袖,在尊位上毫不客气地回身落座,而后抬起一双瞳色浅淡的杏眼,端的是面容清寒,眉目傲慢。
  墨熄道:“姜药师。”
  姜拂黎手指搭在扶椅上,扫了来客一眼,薄薄的嘴唇一碰一合,一句寒暄也没有,直接就道:“你身体康健。不用治。”
  墨熄问:“那他呢。”
  姜拂黎又扫了顾茫一眼:“他五毒俱全,没得治。”
  尽管先前墨熄就对顾茫存有记忆一事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亲耳听到姜拂黎的否认,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沉。
  墨熄闭了闭眼睛,不死心地问:“一点恢复的可能也没有?”
  “有啊。”姜拂黎微挑了眉,冷笑两声,“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到他溢散的两个魂魄,什么事情都解决了。问题是羲和君知道哪里去找么?”
  平日里换作任何人与墨熄这样说话,墨熄都该翻脸了。可姜拂黎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全重华的人都不要看他,骂他奸商、黑心、发死人财。但全重华没一个人会真的对他怎么样,就连君上也奈何不了他。
  因为他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神医。
  墨熄看了盯着点心盘子发呆的顾茫一眼,转头问姜拂黎道:“……姜药师有无他法,至少让他想起些许。”
  “如果你只希望他想起些许,用不着任何办法。”姜拂黎干脆道,“他主掌记忆的一魄被抽去,但并非是前尘往事皆忘却。随着时日推移,他自然会恢复一些。”
  墨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能恢复多少?”
  “看他造化。”姜拂黎道,“不过如果缺失的两魄没有复位,大多数事情他都还是记不得的。”
  瞧见墨熄眼底闪过一瞬黯淡,姜拂黎冷笑道:“其实记忆这种事情,要么全都恢复,要么干脆全部忘记,只存着些零零落落的残片,那才是最磨人的。如果我是他,倒宁可一直这样迷茫下去——免去许多痛苦。”
  烛火噼箥,姜拂黎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依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地:“再说了……人之神识飘忽不定,谁知道他忽然想起来的,会是哪一段往事?”
  姜拂黎的这句话让墨熄心中咯噔一声。
  是啊,若是只随着机缘,恢复一些残缺不全的记忆,谁知道会是哪些?
  顾茫的前半生有着太多的秘密,也经受了太多的摧折。说浅了,有墨熄与他的私情,有慕容怜对他的折辱。说重了,有一些王八军的军密,有君上给他的欺压。
  若是顾茫陡然间想起这些零星碎片,顾茫会如何自处?
  墨熄只略作一想,竟已觉得寒意砭骨。
  姜拂黎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是不是很可怕?”
  “……”
  “万一他又记起了当年君上是怎么对待他的,缺了前因后果,大概就会愈发疯魔不可控制。那时候羲和君你要再收拾起残局来,可就麻烦极了。”
  墨熄扫了姜拂黎一眼,看着灯火中姜拂黎好整以暇的脸,说道:“你有药。”
  他没有用疑问句。
  姜拂黎冷笑道:“真聪明。姜某让他恢复记忆的法子没有,但是尽量让他别想起那些黑暗回忆的药方倒是可以开出很多。”
  这英俊的男人一副奸商嘴脸,转着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像是待兽投笼的猎人:“你要不要?”
  墨熄自然是不差钱的主,黑皮战靴包裹的长腿交叠着,一只手肘反搁在椅背上,眼也没抬,说:“开价。”
  “行啊。”金钱让姜拂黎的神色稍悦,他说,“你比君上痛快。”
  “君上也知道他或许能恢复记忆?”
  “我何必要瞒他。”姜拂黎道,“不过他倒是希望顾茫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起一件是一件。”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你开药吧。”
  姜拂黎道:“先说清楚了,这药方是宁神静气的,虽然能够起到一些遏制黑暗情绪的作用,但并不能绝对左右顾茫对记忆的选择。他要是哪天还是想起了一些苦大仇深的事情,你一睁眼,发现他拿着刀子在对着你脖子比划,姜某人概不退款。”他说完,白玉似的手指敲了敲木桌,抬起下巴嚣傲地往药师府的牌匾凌空一点——“一切都按姜府的规矩来。”
  墨熄连看都懒得再去看姜拂黎那块破匾,这块匾他年少时第一次看见就留下了极深的心里阴影,从此对药修济世救人的形象大为改观。
  别的药堂再不济,也得在门面上挂个“悬壶济世”,“童叟无欺”之类的开堂训诫。
  姜药师的馆子挂的是顶天立地的八个大字箴言:
  “谁闹姜某,姜某杀谁。”
  姜拂黎颇不羁地问:“明白了吗?”
  墨熄面色不变地答:“开药。”
  姜拂黎道:“好,一个疗程,七万金贝币。”
  “噗——”这个价格连姜府的周管家都听不下去了,但立刻转成了咳嗽,“咳咳,我,风寒,风寒。”
  姜拂黎乜他一眼,白牙森森地一笑:“行啊,一会儿给你吃药。”
  周管家:“……”
  墨熄从乾坤囊里取贝币金票,顾茫却在这时把头探过来了,他在落梅别苑待了这么久,听的最明白的就是“贝币”二字。
  现在他的同伴要花钱了,要花贝币,不但要花贝币,还要花金贝币,不但要花金贝币,居然一出手就是七万金……
  他要接多久的客才能赚足那么多钱啊。
  眼看着墨熄就要把钱给那个凶巴巴的杏花眼雄性,顾茫不干了。忽地出手,一把抓住了墨熄的手腕,严肃地摇了摇头。
  “别给。”
  墨熄看了他一眼,说:“我的钱。”
  “……”
  “松手。”
  顾茫想了想,想不出什么阻止他的理由,只得叹了口气,默默地把手松开了。然后问道:“没钱了。我们会不会饿肚子?”
  墨熄不理他,只将七张面值万金的贝币票放在了桌上,长指一推,推给了姜拂黎。
  姜拂黎恐怕看他夫人都没有过那么和气的眼神,他接了贝币票,命管家拿了纸笔,然后从桌上拉过一只紫檀细盒,取出里面的一只清目水晶镜架在左眼前,冷白手指执拿着狼毫写了起来。
  大抵是离开落梅别苑后,日子过得不再那么昏暗,顾茫身上的血性开始逐渐恢复,如今已不是那种太过寡淡无波的状态了。
  好奇心也多少回到了这具旧痕累累的躯体里。
  因此看到姜拂黎戴了水晶目镜,他就问:“这是什么?”
  姜拂黎语气很淡,“目镜。”
  “你为什么要戴?”
  “我夜盲。”
  “夜盲是什么?”
  “就是晚上看不清东西。”
  “那你为什么只戴一只?”
  “我只盲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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