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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节

  他回过头去,脸上还犹带那种失落与伤心,却对上了慕容楚衣的脸。
  他的小舅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说着白衣飘飞地自拱门之后走过来,低头看着他怀里的机甲。
  “你做的?”
  “嗯。”
  慕容楚衣拾起了其中一只小滴漏,端详了一番:“东珠血晶为沙,沉檀香木为体……是你自己想的?”
  江夜雪彼时也知他的炼器名声,有些尴尬地说道:“是。”
  慕容楚衣却没有笑话他,把那小滴漏放下了,说道:“……来我炼器房吧,我教你。”
  江夜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慕容楚衣竟会愿意主动点拨他,不由睁大眼睛,怔愣于原处。
  慕容楚衣说完就往前走了,走出一段见他没动静,淡然回过头:“还不跟上?”
  “…哦,好,好啊……”
  这之后的一段时日,直至岳辰晴降生,可以算是江夜雪人生中最充实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慕容楚衣虽比他年长不了太多,却于炼器一道上极有造诣,教了他许多从前并未设想过的炼器方式与秘法。
  他们两个人之间,慕容楚衣从来我行我素,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也根本无所谓江夜雪受不受人欢迎,在这家里是什么地位。而江夜雪更是有种伯牙子期知音难逢的慰藉,无论母亲怎么说,他都照旧每日去慕容楚衣的炼器室寻他。
  为此,谢夫人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对他的失望也日渐深重,说他“不孝顺”,“胳膊肘往外拐”,甚至还觉得慕容楚衣是慕容凰派来离间他们母子俩的,骂他是个“小贱人”。
  而有一次她辱骂慕容楚衣被江夜雪阻止之后,她便对他大发了一次雷霆,从此再也不愿意理会他,不肯听他的任何解释,更不肯让他回她的别苑居住。
  江夜雪无意与母亲吵架,也不愿将动静闹大了叫人笑话他阿娘,于是无奈之下,就只得不太好意思地问慕容楚衣,能不能先住在他这个院子里。
  慕容楚衣扫了一眼满院子的陈设——
  炼器台上的刀具规尺有江夜雪的一套,凳子有江夜雪常坐的一只,甚至还有些慕容楚衣根本不喜欢而江夜雪惯用的小文玩摆在了案头上。
  慕容楚衣冷淡地回了句:“你觉得你问不问我有区别吗?”
  江夜雪:“……”
  两个少年也有特别闲的时候,慕容楚衣并非外界看来那般全无别的兴趣,他也会买来路边小童喜爱的巴掌大的竹武士,然后懒洋洋地斜卧在竹榻上叫江夜雪来与他拿两只来对打。打着打着,却又从其中思忖出了些新的法器,于是一画图纸便是彻夜,时常趴在地上握着规矩就直接睡了,醒来又接着画。
  而几乎每次慕容楚衣睡着的时候,江夜雪都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这个人怎么会是他小舅呢?
  明明那么年轻,那么青涩,趴在地上握着笔睡觉的时候,还时常会不小心把毛笔尖上的墨渍沾到脸上。
  那么傻。
  有一次慕容楚衣睡了一半,大约是梦到了什么所以迷迷糊糊地醒来,半醒半睡间发现江夜雪在看着他,便有些不耐烦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江夜雪的声音温和地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笑着低声对他说:“我看小舅,觉得好威严。”
  慕容楚衣大概根本没有听懂他的玩笑,或者压根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只低低哼了一声,长睫毛颤着颤着,就又睡了过去。
  江夜雪记得自己就是在那时候看着他,产生了某种隐晦又可怖的冲动,那种冲动让他自己不寒而栗,甚至想要夺路而逃。
  他那时候根本不敢深思,若是深思了,大抵会觉得自己怎会这样罪恶滔天,哪怕并无血缘,哪怕慕容楚衣不过是慕容凰捡来的一个弃子,但地位摆在这里。他若对慕容楚衣有那样的想法,他该是多么枉为君子?
  也就这样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地又过了数月,慕容凰生产了。
  随着那一声婴孩的嘹亮啼哭,这个显赫的家族里有两个人自此堕入了地狱。
  一个是他的母亲谢夫人——因为岳府迎来了它真正的正统,嫡子出身的男婴,岳钧天给他起名为辰晴。
  辰晴,辰晴……慕容凰的儿子是光明的,意味着晴空万里与旭日东升,而她的孩子是什么?长夜里的一场皓雪,哪怕曾经再是千里江山换素装,太阳一出,也就都化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怎能不寒心,如何不怨恨?
  而另一个堕入地狱的人,则是慕容楚衣——
  因为慕容凰难产而死,他猝不及防地失去了那个收养了他,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姐姐”与“母亲”。
  他再无恩人了。
  第173章 心难抑缘终断
  慕容凰过世之后, 慕容楚衣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他时常把自己关在炼器室里, 岳府上下能轻易见着他的人只有江夜雪。
  丧期间, 慕容楚衣默默地捏了许多泥人, 给他们灌注灵力,慢慢地调试着,让它们学着慕容凰的神态言行,在他的小院里走动着。江夜雪明白他心中难过,也不多言,拿过泥人小偶的图纸也照着做。
  不过他却不止做像慕容凰的,从他手里捏出来的泥人,有一些像慕容楚衣, 有一些像他自己, 甚至还有一些,捏得像那个刚刚出生的,被命名为岳辰晴的孩子。
  那些嚷嚷闹闹的泥人行走在小院里, 嚷嚷闹闹地喧哗着,打碎了原本沉窒的气氛。
  慕容楚衣阴沉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找茬吗?”
  江夜雪走到他身边, 想拉起他的手, 却最终又只牵住了他的衣袖:“楚衣, 你不能只活在凰姨的影子里。”
  慕容楚衣蓦地将自己的衣袖抽回, 狠倔道:“我没有。”
  说着便似不想再与江夜雪多言,只转过身,独自走到了机甲台前, 看着那些捏泥人的残瓷碎片,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身旁却传来那温和的嗓音,有什么轻轻晃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地:“楚衣、楚衣……”
  “都说了我没有!你能不能别——”
  转头却发现说话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泥偶,眉目间有江夜雪自己的模样,正笨拙地哄着他高兴:“不难过,不难过。”
  慕容楚衣:“……”
  “会好的,会好的。”
  慕容楚衣沉默地瞪着它,瞪了一会儿,眼眶慢慢地就有些红了。他转过头,看到江夜雪站在屋舍宽大的檐下,背后是铅灰色的天空和飘飞如雪的残花,藕白色的衣袂随风飘动着。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遥将相望着,慕容楚衣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止于唇齿,最后他只得恨恨地,低声道了一句话:“……你捏得也太丑了。”
  江夜雪噗地笑了,仿佛某种禁制破除消融了,他朝慕容楚衣走过去,思忖片刻,以一个宽慰的姿态轻轻地拥抱了慕容楚衣一下。
  “你说的对。”江夜雪温和地哄着他,“那小舅亲自教教我怎么捏,好不好?”
  慕容楚衣:“……”
  他们那时候的关系当真是最舒适的,江夜雪尚克制得住欲,慕容楚衣对他也很亲。其实江夜雪后来时常会想,如果自己不去阻止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浑天洞里,江夜雪抬手扼住岳辰晴的脖颈,触手微凉,竟令人生出一种被蛇所束缚般的毛骨悚然。
  江夜雪俯身,眼眸危险地眯起,盯着他:“岳辰晴,你知道当时,如果不是我帮,你早就该死在我母亲手里了么?”
  岳辰晴栗然。
  江夜雪褐色的瞳仁离得他那么近,里头仿佛攒动着经年前消散的光影。
  ——
  在慕容凰过世后不久,某一日,江夜雪拿着慕容楚衣为那孩子做好的木头小玩具,打算到厢房里逗岳辰晴玩。
  他虽然知道府衙内许多人对他的态度正是因为岳辰晴的出生而改变的,但对于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孩子,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的敌意与恶意。
  反倒是慕容楚衣,虽然怜惜这个孩子,但碍着面子,从来不主动去寻他,只是把精心打磨好的什玩随意递给江夜雪,让他给岳辰晴送去。时间久了,小木人,小木马,木头小鱼,竖着耳朵的小兔子……慕容楚衣做的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摆满了岳辰晴的摇篮。
  江夜雪看着手里的木头松鼠,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想,真应该让慕容楚衣自己来瞧瞧,若是再这样送下去,小辰晴哪里还有睡觉的地方?
  一路思忖着,走到岳辰晴的房门外,推门进去时却听得“哐当”一声。
  江夜雪看护岳辰晴的嬷娘犹如惊弓之鸟蓦地转过头来,打翻了的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里头的药剂淌在石面发出嘶嘶异响。
  “夜、夜雪公子!”
  他立刻就辨认出碗里装的原本是烂肠断魂的毒药,惊怒之下,他一把拽住了惊慌失措的嬷娘:“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
  嬷娘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立刻叩首连连,跪在地上向江夜雪哭诉真相,说是谢夫人逼迫她,要她乘人不备将毒药灌入岳辰晴口中的,如若不照做,便是全家性命不得保全。
  江夜雪听着他母亲的行径,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娘亲居然会为了权势做到这样残忍的地步,于是他带着嬷娘一同去寻了谢夫人。
  而得到的结果,却是谢夫人歇斯底里的打骂。
  “你有什么可指责我的?我这是在为你今后的路扫清障碍!你这个不争不抢的废物!”
  “什么道义,什么良心……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是你太天真了岳夜雪!你知道老娘我是怎样一步步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吗?你没在泥潭里挣扎过你根本不清楚与人为奴是什么滋味!你等着吧,二十年之后……不,不用二十年,十年之后你就知道老娘做的这一切狠事都是为了你!这里是岳府,不是什么猫猫狗狗家,有他没你,有你没他!你知道吗?!”
  “岳夜雪,我怎么生出了你这样妇人之仁的混账!”
  他那时候亦是伤心又恼怒:“阿娘,那是一条人命啊!你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
  “你能问出这种话就说明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王侯之家!岳夜雪,今天的我就是今后的你!!你等着吧!你留着他,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日后就会一样样成为他的东西,到那时候……”女人尖利的笑声仿佛从多年前的那个夜传来,长指甲刮擦着锅底般令人悚然,“你一定会后悔你今天阻止了你的母亲……”
  “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一定会后悔的……
  这个双眼赤红,瞳仁里仿佛爬遍蛛丝的女人日趋疯狂,罹患臆症,最后甚至对岳钧天出言不逊,当众辱骂他是个刻薄寡恩之徒。
  其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
  岳钧天原本宠她,便是因为她恭顺温良,进退得当,令他能感受到那些在贵胄女人身上完全寻不到的无限温软。
  现在温柔帐成了醋坛缸,他又还有什么留恋的?
  谢夫人所受的宠爱一夜凋敝,众人见她惹了岳钧天生厌,再无东山复起之日,便离散纷纷,连医治他的药修都不再尽心竭力。
  这一切江夜雪看在眼里,他与她毕竟是母子,母亲疯魔如此,当儿子的心里又怎会好受。他去她的病榻前照料她,设法从府外进来其他的药师医治她,可是谢夫人一瞧见他便是尖声打骂,又撕又咬,甚至差一点就用剪子刺进了江夜雪的喉咙。
  她谁都不认了,谁的话也不听,又过了没多久,谢夫人梁上自缢。
  仆人们发现她的尸首时,她极尽了盛装打扮,一头乌发上设法簪满了她得到过的最昂贵的华彩珠翠,手臂上颈子上戴满了金光灿灿的镯子、项链,挂串、宝珠,身上还不合仪制地穿上了公侯夫人才能穿的五彩雉鸟袍,是她从慕容凰遗物里偷来的。
  她甚至还写了遗书,满纸荒唐,字句间恍然以为自己才是这一家的女主,拥有着极高尊位与权力……
  这个女人的野心与幻梦,以一种极度悲惨又非常可笑的方式留在了这个世上。她的那纸遗书令岳钧天对她仅有的同情也消失殆尽,她有一句话是说的没错的,岳钧天就是一个负心薄幸之徒。
  他命人草促应付了她的丧葬,甚至没有再去看她最后一眼。她身上的夫人华服被换成缟素,璀璨华盛的梦,成了冰冷寒碜的碑。
  而由于谢夫人的亡书上几近狂热地写着“我儿岳府少主岳夜雪”,甚至还写了“我儿必取岳钧天之位而代之”,尽管知道是疯话,岳钧天还是对江夜雪心中存下了疙瘩。他的态度影响着岳家其他人对江夜雪的态度,曾经那些似有似无的疏离,一夕之间,都成了赤裸裸的嘲笑与鄙薄。
  “疯女人的儿子。”
  “他们母子俩好大的野心啊,哈哈哈哈。”
  江夜雪失了亲人,心情本就不好,不愿与人往来。加之他一贯气度翩翩,饱读圣贤之书,是个不愿搅和到泥潭里去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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