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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她慢慢道来:“即便今日宏老爷替我遮掩过去,也难保明日不会被他人认出,到那时岂非更加难堪?我的名声事小,可若连累二位大人信誉收损,那是万万不能的。”
  意儿心往下沉:“先生可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宋敏轻轻眨眼:“我早知会有今日,头上悬的这把刀终于落下,倒让我觉得痛快,日后也不用提心吊胆,恐被人揭穿。”
  宏煜朗声笑起来:“先生行事果然磊落。”
  意儿皱眉不语。
  “赵大人不必如此忧虑,”他递茶给她:“我对此事有另一番见解,你姑且听听。”
  “大人请说。”
  宏煜看了宋敏一眼:“先生的过往纵然惹人非议,可在我看来却也正是令人敬重的地方,俗语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烟花女子弃贱从良尚令人可歌可叹,更何况先生如今奔走于公门,为朝廷效力,如此志气,如此才干,试问有几人能够做到?”
  宋敏闻言愣住,意儿屏息望着他,心下犹如拨云见月,突然一片清明,豁然开朗。
  宏煜打量她说:“你先前在圣谕亭讲《巾帼论》,鼓励女子独立自强,如今身边有个活生生的例子,怎么反倒愁闷起来?”
  意儿心里怦怦直跳:“话虽如此,可世人未必都如大人这般明辨事理……”
  “赵县丞这是怕了吗?”
  她愣愣的:“我怕什么?”
  “怕流言蜚语,白眼唾沫呗。”宏煜带几分取笑:“纵然被他们吐几口唾沫,还能把你淹死不成?”
  意儿望向宋敏,缓缓深吸一口气,自嘲般微叹:“是啊,有什么好怕的,我真是昏头了。”
  “你昏头昏脑的也没什么稀奇,”宏煜说:“我早就见惯不怪了。”
  意儿皱眉,宋敏在一旁拱手:“多谢大人提点。”
  “先生不必客气。”
  今日阴云沉沉,屋内愈渐昏幽,她们二人准备告辞,宏煜想了想,叫住意儿:“赵县丞且慢,我还有事问。”
  宋敏自顾去了,意儿回过身,看见宏煜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然后随手一指,说:“你过来坐下。”
  她觉得哪里不对,凝神想着,迟疑地走了过去。
  第37章
  意儿走到矮榻前才想起自己分明已经和宏煜闹僵,因着敏姐的事便一下抛在了脑后,这会儿看他歪在那里,正从匣中取出什么物件,她心下一跳,记起前晚他说要还她东西,想来定是那支玉钗了。
  “愣着做什么?”宏煜扫她一眼,从匣子里拿出一个铜胎珐琅鼻烟壶,挑出少许烟丝嗅了嗅,说:“给你沏的茶还没吃,来尝尝。”
  意儿落座,端起面前的粉彩小茶碗,略抿了一口,谁知竟如药汁那般,苦涩难当,险些吐了出来。
  “这什么茶?”她眉头拧起,怀疑他在故意使坏:“大人平日就喝这个?”
  宏煜阴恻恻地笑起来,一字一句:“这不是你送我的贺礼吗?”他说着,随手拿起茶罐打量:“和安记,挺好的,多吃几口就习惯了。”
  意儿噎住,莫名觉得尴尬,没有做声。
  宏煜也默了会儿,瞧她两眼,指尖点在漆几上:“不是我说你,你的脾气愈发大了,当着众人便动起手来,我三叔那张臭嘴,回去还不知道怎么编派,你常年在外,又当着官职,自然无惧无畏,可家里的人不知其中缘故,只当你们赵府猖狂,二小姐还没当上宰相,眼里就没了尊卑和规矩,以后还了得?”
  意儿皱眉:“分明是你三叔不对,怎么倒成了我的错?”
  宏煜笑着讲道理:“再怎么着,你也不该动手打他呀,咱们两家本就不睦,如此一来岂非火上浇油?纵使他犯浑作恶,有我在,若动起真格来,哪怕叫人把他绑了,马粪堵上嘴,事后他也不会记我的仇,你又何必白白的得罪人?是不是?”
  意儿细细瞧着他,心里琢磨,脸上似笑非笑:“听懂了,大人这是变着法的责备我呢。何苦来?若要教训,直说便是,倒别打着为我好的幌子。”
  宏煜一听气笑了,凑近瞅她的脸:“诶,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但凡我说两句软话,就是心里藏奸,憋着坏?若不说软话,你又怨我甩脸,又砸东西,究竟我里外不是人,横竖都是错,冤不冤啊?”
  意儿冷眼瞥他:“你倒喊冤,自己阴晴不定的,好一阵歹一阵,我不伺候还不行吗?”
  宏煜掂量半晌,似乎拐过弯来,撇着她,笑问:“赵意儿,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谁?”她瞪大眼睛:“吃什么醋?我疯了吗?”
  宏煜目色沉沉:“那日芊若一来你便使性子,接连的赌气不理人,若非醋了,我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意儿撇撇嘴:“宏大人,你想太多了,我们什么关系呀,犯得着吃醋吗?”
  “那你闹什么?”宏煜舒展胳膊往后靠,斜眼睨着:“口是心非,我和芊若还没怎么着呢,你就这样,究竟谁难伺候?”
  意儿被他一通话说得难以辩驳,闷了好半晌,只能硬着头皮:“随你怎么说,总之我是累了,请大人尽快将东西归还,今后也好自在。”
  “什么东西?”
  “……”
  宏煜白她一眼,摇头嗤笑:“你那支玉钗也不值几个钱,这么巴巴儿的惦记着,非要讨回去,难不成当做定情信物了?”
  意儿旋即起身:“当我没说。”
  宏煜叫住她,手里颠着茶盖,脆脆的磕在杯沿:“你若真想跟我断了,坐下来和和气气地把话说明白,好聚好散,岂不干脆?偏你又含糊其辞,扭扭捏捏,倒像我纠缠着不放似的,这算什么意思?”
  意儿闷声默了会儿,点点头:“大人说的对。”
  他心中掂量几分,慢悠悠道:“这两日事多,不急,我是怎么着都成的,你好好想清楚了,无论如何咱们还是同僚,别闹得脸上过不去,你说是吧?”
  意儿面无波澜,略应了声。
  当晚宏煜回到内宅,一进门就看见他三叔在那儿指使丫鬟收拾东西,大箱小箱地堆着,地上一团乱。
  小厮瞥了宏煜一眼,劝说:“三老爷,天暗了,要不先吃饭,明日再收吧。”
  宏敬宗故作苦态,摆手叹气:“不了不了,赶紧弄完,咱们赶紧走,留在这儿也是招人嫌,倒不如自己识趣些,省得到时让人家赶出去。”
  “哪儿能呢,宏大人是您的亲侄子,岂有帮着外人赶走亲叔叔的理?”
  “如今这世道,别说亲叔侄了,就是亲兄弟也未必靠得住。家里容不下我,大哥二哥撵我,现在煜儿也……唉,我还是待在外头自生自灭的好。”
  宏煜两手交错揣在袖子里,歪靠着门框听了半晌,心下觉得好笑,迈着长腿进去:“哟,三叔这是怎么了,要走啊?”
  宏敬宗知道自己惹了祸,唯恐宏煜翻脸不认人,于是先演上一出苦肉计,让他狠不下心肠。
  “我原想着客居于此,虽寄人篱下,少不得要看人脸色,但到底是一家子,多少有个依靠,可谁知闹成这样……与其被你撵走,还不如我自己走吧!”
  宏煜冷眼瞥着,轻轻“啧”一声:“瞧您说的,我是晚辈,怎么敢撵你?那我不成禽兽了吗?”
  宏敬宗放出哀声:“可是这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今日被打耳刮子,明日再得罪了谁,还不知怎么个死法呢!”
  宏煜做出诧异之色,压低声音:“原来三叔你也听说了吗?”
  他一愣:“什么?”
  宏煜让下人们都出去,一脸凝重道:“昨日你得罪了宋先生,今日我听到风声,已有人磨刀霍霍,扬言要断你一条腿呢。”
  “谁?!”宏敬宗大惊,霎时五官拧起:“她不过是个幕宾,居然敢要我的腿?”
  宏煜叹气:“你哪里知道她的背景,且不说人家在赵御史身边多年,有的是人脉,单说她们院儿里那个林阿照,武艺超群,连捕快都不是她的对手,你今日没发现有人过来踩点吗?”
  宏敬宗细细一想,顿时惊出冷汗:“的确有个圆脸的丫头在门外鬼鬼祟祟盯着我看……可这里是衙门,她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行凶不成?!”
  宏煜摇头:“那原是个江湖人,萍踪浪迹,留在此地无非为了保护赵意儿和宋先生,若真要弄你,凭她的身手,别说我们防不住,只怕连她下手的证据都抓不到,你这条腿可怎么办呐三叔……”
  宏敬宗被他唬得脚软,扶着箱子坐下,憋了好一会儿,怒声骂道:“哼!我怕什么?晚上多叫几个家丁守在窗下,谁敢来,一棒子打死算数!”
  宏煜笑着拍拍他的肩:“三叔好气魄,我拨两个衙役给你,有事你就大喊,我们都在呢,医馆离衙门也不远,放心。”
  “……”
  宏敬宗这下什么兴致都没了,晚上饭也不吃,只顾精心挑选家丁,作势要蛮干一架:“我看她有多大本事,两只手能打得过几个壮汉!”
  宏煜没搭理,随他去,等睡了一觉醒来,偏房竟已人去楼空。
  宏敬宗留了张字条,说临时有急,务必要走,改日再来看他。
  宏煜笑得前俯后仰:“三叔诶,好歹让侄儿送一送啊!”
  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
  宏敬宗溜之大吉,留下一个烂摊子还未收拾。
  衙门众人闻得宋敏身世,有的作壁上观,有的退避三舍,纷纷疏远,不与她来往。宋敏心无杂念,照常在典史厅办公,照常与同僚们说话,人家不理她,或给白眼,她自己笑笑,也不在意。
  这日下午她正往县丞廨去,穿过大堂后院,瞧见两个书吏正在相互推搡,一个说:“上回便是我替你去的,这回该你替我了。”
  另一个说:“大人上次分明叫的就是你,何故推脱给我?反正我不去!”
  “你跟宋先生来往最多,我又不熟!”
  “呸,什么来往?你不要乱说!”
  宋敏心下了然,正欲开口,这时看见梁玦从后面缓缓走近,盯着那两个书吏,冷声问:“你们很闲是吧?”
  “梁先生……”
  他目色阴沉:“脚上穿金鞋了,还是大人叫不动你们了,不如二位歇着,我去传话如何?”
  “不敢不敢……”
  宋敏心里静静的,提步上前,那二人见了,忙说她来得巧,宏知县正找她谈事。
  宋敏点头应下,转而望着梁玦,开口打了声招呼:“梁先生。”
  话音刚落,他转头走了。
  ——
  曹克恭拿着六房主事的呈文来找宏煜。
  “大伙儿对近日的流言十分困扰,已经影响日常公务,因而想请大人拿个主意。”
  “搁这儿吧。”宏煜看也没看:“等我有空再说。”
  曹克恭迟疑片刻,不便多言,放下呈文离开。
  又过一日,县里的乡绅们相约来到衙门,也因此事要找知县施压。
  “请各位老爷在小花厅稍等,”宏煜吩咐童旺:“我这里有事,忙完便过去,你且好生招待着,上最好的茶。”
  “是。”
  说着搁下笔,又吩咐书吏去把赵意儿、曹克恭、六房主事和幕官们都叫来。
  小花厅就在签押房隔壁,这边的窗户开着,幽凉凉,风吹得纸张作响。他把昨日的呈文粗粗看过一遍,与心中所想无异,于是笑了笑,这时众人到了,乌压压地立在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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