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节

  “接下来慢慢养,便能养好的。”
  陈御劝:“承渊,你且去歇歇,你这样,玥娘醒见了还得担心。”
  傅缙脸色很不好看,大战一场,渡江连夜急追,又亲自照顾不肯假手于人,这一昼夜可谓心神绷紧到极点,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该得先歇歇去。
  傅缙一颗心终于落地,没有拒绝,点点头去了隔壁舱房。
  先略作梳洗,傅缙才绞了巾子,樊岳也进来了。
  舱房有限二人一间,不过樊岳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贾泗情况也很凶险,和楚玥是前后脚脱险的,他在那边盯着,也是身心疲惫。
  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人才清醒些,樊岳说:“我们正逆流而上,大约明日,就能赶上殿下了。”
  大战刚过,外事还千头万绪,不过现在他不想说这些,一句带过后,樊岳真心实意劝:“承渊,你莫要太犟了。”
  他其实大致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既然割舍不下,那为何不能适当调整一下呢?
  “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咱们都不知明日是否能留下命来,又何必这般为难自己。”
  “就好比今日,若玥娘有个万一,你岂非抱憾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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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第113章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船篷上, 滴滴答答的, 风一阵比一阵急,透骨地寒。
  傅缙搁下手里的粥碗, 小心翼翼将楚玥从他的大腿挪回枕头上,给她掖紧被子,又握了握她的手, 触感不冷, 这才放下心。
  他坐在床沿, 静静看着她。
  楚玥静静躺着,一张脸苍白地近乎透明,唇色寡淡地看不出血色,呼吸又轻又弱, 陷在藏蓝色的棉被中, 整个人脆弱地仿佛一用力就会消逝。
  傅缙不禁伸手轻触她的脸,直到接触到温热,他屏住的呼吸才骤一松。
  久久, 他起身,轻轻掩上舱门,踏在船篷下的甲板上。
  飒飒的风, 冷冷的雨,天地苍茫, 萧瑟一片。
  只伸出二尺的船篷挡不住斜飞的雨,一下子就打湿了他的衣摆,傅缙伸出手, 将冰凉的雨接在掌心上。
  一再告诉自己就此了断,休要再提,但实际上,他又如何能割舍得下?
  再严厉要求自己的言行举止,其实他也不敢真拿出一封和离书。因为他了解她,她性子坚毅又洒脱,他怕她就此放手这段情,二人再无瓜葛。
  所有的自我坚持,在见她深陷险境的一刻,全线崩溃,那一刻他的心的战栗的,他无法接受她在自己眼前逝去。
  他甚至不敢去假设。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无法舍了她。
  可,可两人的争执和矛盾?
  傅缙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想起自己母亲垂死的脸,以及那碗在他眼前一勺勺喝下的毒汤。以及,那个雪夜,荀嬷嬷干瘪着一只眼窝,冻烂了的手脚,如同乞丐般一点点向挪近的画面。
  傅缙呼吸一下子就重起来了,楚姒!楚家!
  很痛苦,情感与理智在交战,割舍不下,仇火如炙,两者在左右拉锯,偏偏谁也无法压服谁?
  他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傅缙痛苦,又茫然,寒风夹杂冷雨洒在他的身上,他不觉得冷,只觉得迷茫无措。
  从来都没有这么束手无策过,就算他十岁八岁时,也不曾这样过?主意正,行事稳,素得祖父认可的。
  思及祖父,傅缙紧蹙的眉心松了松:“祖母?”
  他当即眼前一亮,祖父虽逝,但祖母仍在,他何不去信询问祖母?
  傅缙一贯是极敬重祖父母的,张太夫人虽诸事不理,但心中自有丘壑,一贯得他信服。如今困惑,进不得退不是,他也顾不上成人后那点子脸面,当即手书一封,问候祖母诉说疑难。
  “靠岸后,立即遣人送往大宁。”
  ……
  大宁如今已是朔风凛冽。
  张太夫人如今就居于城东一处三进宅院中,宁王妃亲自安排的。布置妥帖自不必说,园子精致,里头还有一个有地热的花房,冬日也能莳花弄草,不怕老太太平日寂寞。
  地龙早就烧起来了,花房内郁郁葱葱,张太夫人手里拿着一把小竹剪,细细端详着小桌上的一盆艳红山茶。
  张嬷嬷笑道:“王妃娘娘有心了,这花房正好打发时间哩。”
  张太夫人剪了两个小分枝,觉得差不多了,搁下剪子呷了口茶,笑道:“到底是冷清了些。”
  要是能有个小孩子就好了。
  人老,就是念叨抱曾孙。
  张嬷嬷如何不知,笑吟吟,片刻又有些忧虑:“您说这回,世子爷能不能想通?”
  张太夫人怔忪,半晌,才道:“他祖父教得好,承渊本不是那等爱迁怒,不忿青红皂白的人。”
  于楚家,他只是心有魔障罢了。
  孙子心中的结,张太夫人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这恨里头夹杂着伤痛自责,拧成了一个死结,将他自己牢牢困在里头,再不能出。
  张太夫人和老侯爷曾经想过化解的,宽慰,开解,甚至领他寺里听高僧讲过经,俱无法。少年一下子失去了所有青涩,沉默内敛起来了。了因大师言,他执念太深,已成魔障,非外力所能解。
  老太太无法,只能这样了。
  她以为孙子会带着这个魔障直至生命终结,却不曾想楚姒弄了一场“亲上加亲”,本以为是坏透的事,但看着看着,又未必。
  那时,张太夫人就萌生了一丝念头,或许这是个契机。
  不过她也不急,这种事急也没用。
  直到昨日,她接到傅缙的一封亲笔信。
  张太夫人亲笔,给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
  ……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嗔恨嫉妒,忧悲苦恼,背负太重,汝何不尽早卸下执着?
  稚童年幼,如何可分辨人心秘毒?责不在你,若你母亲在天有灵,也必不会责备于你,……”
  傅缙拆开信,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循循善诱逐字逐句。
  “……不过亲者痛,仇者快,祖母不愿你苦己。”
  “冤有头,债有主,严惩祸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虽得余荫,但或非其所愿也。莫嗔莫执,莫再过分介怀。”
  “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你既舍不去她,当好生珍重夫妻情分。切记,切记。”
  傅缙独坐在帅帐内,一页一页轻抚其上苍瘦的字迹,仿佛昔年那个黄发老妇将年幼的他拥进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慈爱叮咛。
  眼内一阵潮热,他仰首,将热意忍下。
  低头,一页一页反复地看,最后视线定在末页。
  “冤有头,债有主,严惩祸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虽得余荫,但或非其所愿也。莫嗔莫执,莫再过分介怀。”
  “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你既舍不去她,当好生珍重夫妻情分。切记,切记。”
  牛皮帅帐的灯亮了一页,人坐在案后久久未曾一动,如同一尊雕塑。
  他最终伸出手,指尖慢慢地,将信笺的每一个字都抚过。
  喉结滚动了几下,骤他将信笺连同往封皮往怀里一塞,站起大步出帐。
  翻身上马,傅缙令:“告诉樊岳陈瓒,按原定计划回师易州即可!”
  话罢,他已一扬鞭,出辕门往西疾奔而去。
  冯戊等人也不意外,大军都快回到易州了,而少夫人伤情未曾痊愈。
  忙吩咐了,他们急急打马跟上。
  ……
  易州,刺史府。
  屋外“沙沙”的声音,窗棂子上新糊的厚纱要比平时更亮一下,楚玥侧耳听了一阵,是下雪了么?
  她唤了梨花来,让把自己抱到床畔的美人榻去。
  受伤到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一开始的时候,她连挪动都不得,轻微动一动手足,就牵扯得左腹位置一阵剧痛。躺着一动不动也疼,在没有特效止痛药的情况下,她疼得失眠一日,第二天才勉强睡过去。
  当然,这不是她受伤的第二日,实际她受伤后昏迷了三天才醒来了。
  乌篷船沿着盘水而上,差不多把她送返到益州了。
  “主子,您轻些。”
  梨花得令,先取了一床锦被铺在床畔的美人榻上,而后才小心把主子抱了过去放下,再盖上一层厚被。一边麻利地掖着被角,一边道:“大军快回到了。”
  是啊,大军快回到了。
  傅缙也快回到了。
  楚玥想起他,有些怔忪。
  她知道这男人一贯是言出必行的,只说罢各自珍重后,他最终还是急急渡江来救,而后衣不解带亲自照顾她,直到她脱离危险。
  “……大都督不肯离床畔半步,止血后亲自照顾,饮食用药,擦洗更衣,丝毫未曾假手于人。若不是军务拖延不得,他如今必还守着。”
  她清醒时,陈御和她说的,还很含蓄地说了,她未脱离危险时,傅缙是如何情态。
  百般滋味翻涌,心里头酸酸涩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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