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他太年轻了,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风中湿润粘腻,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分明是恼的,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飞石脸上的汗水雨点儿,这样近在咫尺地碰触,几辈子也没有过。
  谢茂心中柔情无限,口中却满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难。……给不给揉?”
  衣飞石僵着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脸庞,半晌才艰难冷漠又痛苦地阖上眼:“谢殿下垂爱。”
  明知道衣飞石此时的姿态都是假装的,明知道衣飞石永远都不会真的混得如此狼狈,谢茂还是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飞石的屈从与乖顺。
  ——讲道理,那两辈子他就算当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飞石拉身边抱着小腰随便摸脸!
  啧,小衣嘛,真好。
  刚感慨了一句,不等谢茂多吃两口嫩豆腐,暴雨瓢泼而下。
  谢茂略遗憾地松开了搂着衣飞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带你去见杨娘娘。”
  让谢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卫戍军送来的蓑衣,骑上马,衣飞石也只是指挥亲卫默默跟随,并没有一点儿花言巧语推脱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这一晚上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宫里宫外只怕都已经被惊动了,此时进宫并不难。
  谢茂故意留下话头,说要去见杨皇后,正是给衣飞石脱身的“机会”。只要衣飞石哀求先去办事求情,谢茂就会顺水推舟答应他。不答应怎么办?他难道还真的把衣飞石带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着斗笠瓢泼而下,眼前都似冲出了一片水帘,几乎看不清道路。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路过被陈朝探子刻意纵火的骡马市时,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势头,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业有望,个个喜笑颜开。屋舍已被烧塌的百姓则呆呆地看着大雨,似乎怪责上天为何这一场暴雨不曾早一点下来?
  衣飞石突然驻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弯腰在地上摸什么。
  谢茂控马上前,问道:“什么东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飞石捡了什么。
  若非衣飞石耳力惊人,隔着老远又是瓢泼暴雨之中,想听见谢茂问了什么话也不容易。他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将捡起的东西揣进怀里,迷茫地大声问:“啊?什么?”
  谢茂恨得牙痒痒,转身打马飞驰而去。——他再次给衣飞石机会脱身。
  只要衣飞石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熬到天亮,谢茂就得先带他进宫去了,没空干坏事。
  夜叩宫门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飞石没求着谢茂立刻带他进宫,一旦天亮,谢茂也得乖乖去宫里候着,给皇帝回话。
  让谢茂觉得头疼的是,他已经打马飞快了,衣飞石的骑术也真不赖。
  这小子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你就这么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还是……你小子又想整个大的?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在松风院的冷漠决断,那臭小子可说了,我要敢对他动手动脚,他就敢给我一刀……蓑衣遮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谢茂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寒意飘了进来。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见了余贤从点齐的数百信王府侍卫,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回去。
  有余贤从在身边待着,谢茂总算觉得安全了一点。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飞石,多半还是因为他自觉很了解衣飞石。
  今夜的衣飞石一箭射杀守城校尉,所作所为已经超乎了谢茂的想象。在谢茂的印象中,衣飞石不是这么轻狂恣肆的飞扬脾性,——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衣飞石父兄皆在,靠山稳当,和前两世那个家破人亡、尝尽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飞石怎会一样?
  因雨大,人马直接从信王府西边的侧门进府,沿着步廊往里走,浑身滴滴答答地淌水。
  谢茂听着身边衣飞石跟随的脚步声就头疼,真的跟来了。真的跟来了啊!
  谢茂强撩衣飞石只是一个姿态,不可否认他也想吃点小豆腐,可他真没想把衣飞石如何。
  现在衣飞石真的默许了,他倒开始琢磨要如何脱身了。
  既不能破坏自己对小衣心存觊觎的形象,又不能真的把人吃了,找点儿什么理由呢?
  跟在他背后的衣飞石想的却是,那个用一枚铜钱砸碎太平缸的高手,指上功夫惊人,很显然并不在圣安门瓮城上死去的那一批陈朝探子里。
  ——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如果他仍旧留在圣京,是否还会生出乱子?
  至于谢茂烦恼的事,衣飞石反倒不怎么在意。
  这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信王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提出要求,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天发生了这样一个荒谬巧合的意外,被信王捉住了机会,立刻下手要挟,他半点都不奇怪。
  相比起信王直白地逼迫,他更害怕的,其实是信王一言不发就帮他把事办了。
  这样也好,银货两讫。日后他下手坑信王的时候,也不必有一丝抱歉。——本就是信王挟恩逼迫,他不得不从。也不算他冤枉了信王吧?
  抵达信王的寝宫时,衣飞石揣在手里的那枚铜钱都快捂热了。
  谢茂不顾浑身湿润又来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低语:“舅舅替你洗身子?”
  满以为衣飞石会磕磕巴巴推脱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也知道天快亮了,惟恐夜长梦多,居然一副“我已认命”的表情,低眉顺目地说:“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你敢想办法拒绝我一次吗?谢茂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蛋疼感。
  盥池里早已准备好热水,谢茂都没有磨蹭的机会,就被惟恐他淋雨受寒的宫人们簇拥着泡水去了,衣飞石身边也跟着三、四个小丫鬟,很安静地脱去身上的湿衣,先在半人高的澡盆里冲去身上污秽,一个小丫鬟突然轻呀了一声。
  谢茂即刻回头,在旁服侍的朱雨已问清楚情况,低声回禀:“侯爷身上带伤,是否请大夫来看看?”
  “快快快,马上请大夫来!”谢茂大喜过望,终于不用吃未成年了!
  衣飞石却甩开身边碍事的小丫鬟,两步行至谢茂身边,看着谢茂赤裸的上身,猛地一伸手……
  卧槽你脱我裤子干嘛!谢茂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攻:哦呵呵呵呵撩了就跑。
  小受:跑不脱。
  第24章 振衣飞石(24)
  谢茂进浴室当然不会带着侍卫,侍卫都在门外候着。
  衣飞石突如其来的一抓,吓得满屋子宫人侍从魂飞魄散,跟在谢茂身边的两个侍人扶住谢茂就往后扯,朱雨仓惶拦在谢茂与衣飞石之间,负责伺候衣飞石的几个小丫鬟也飞扑上来,两个都压在了衣飞石的身上。——妥妥的一幅忠婢义仆护主图。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而尴尬,谢茂哭笑不得地穿好裤子,看着被丫鬟扑在地上的衣飞石,——几个小丫鬟当然不是衣飞石的对手,不过,满屋子的动静惊醒了衣飞石,他才想起场合不对。
  旁人的裤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裤子是不能乱扯的。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少年青涩健康充满柔韧活力的臀腿上糊满了鲜血,看着就没一寸好肉,触目惊心。
  初见衣飞石时,谢茂就看出衣飞石有些不适,衣飞石也腼腆地说被父亲责罚过。这年月封建家长对儿女拥有生杀大权,惹毛了抽一顿板子真是家常便饭,谢茂也被文帝揍过,连皇帝做太子时也以长兄身份抽过谢茂。——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候谢茂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衣尚予揍衣飞石这一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训诫。
  这是往死里打吧?
  他轻轻将手放在衣飞石不曾受伤的腰上,太靠近棍伤的地方根本不敢碰,指尖微微发凉。
  重生好几次做惯了封建社会大家长的谢茂,对动不动对臣下子女仆婢施以体罚这事已经麻木了,他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吩咐出“杖毙”的刑罚。他被人打过,也下令打过无数人。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衣飞石身上的棍伤时,一种诅咒封建制度的怒火就窜了起来。
  凭什么当爹的就能打儿子啊?凭什么当官的就能打属下啊?凭什么衣尚予就能打小衣啊!
  打人犯法的好吗!衣尚予你这样虐待未成人年,孤要剥夺你的监护权!
  “小衣,小衣你怎么样了?你还能动吗?不不不,你别动了,孤让人抬个小榻来,你趴着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来,你扶着舅舅,乖……”谢茂声音冷静无比地哄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上浮着一层无法排遣的烦恼与心慌。
  衣飞石很诧异地看着他,说:“……伤得不重。”真伤得厉害,他还能爬瓮城?
  谢茂却固执地架住他的胳膊,将他全身重量都接了过去,分明二人都在入浴之前,加起来也就谢茂身上还有一条亵裤,可搂在一起偏偏没有任何尴尬与暧昧,只剩下谢茂几乎成为实质的震惊与心疼。
  感觉到谢茂火热的目光瞬间化作小心翼翼地珍视,衣飞石心中涌起古怪的滋味,又很快被他镇压下去,解释道:“殿下,真的伤得不重,是我骑马进京磨了磨伤处,大约看上去吓人,其实父亲就罚了几下,动手的亲兵也有分寸,不会使力打我……”
  谢茂觊觎他身体是真,对他的爱护也不是假的。衣飞石还年轻,面对谢茂对他的好,他无法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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