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何事?”听说“不太平”,太后立刻回头,关切地问。
  谢茂将刺客来袭的事说了一遍,扶着她爬上了山坡。侍卫牵来御马,他亲手扶太后上马:“羽林卫正在搜山,大抵是无碍了。不过,早些回去稳妥些。”
  太后骑在马上一手执缰,往下看时,谁都比她矮了半截。
  她一向是端庄温柔的模样,此时骑在马上凛然逼视众人,竟带了几分凌厉之色。
  谢茂都能感觉到亲妈异常不爽的心情,亲手接过侍卫递来的马鞭奉上,劝道:“阿娘回驾。”
  太后冲着张姿所在的方向哼了一声,熟练地掉转马头,神骏的御马便载着她一溜小跑,随行护卫的羽林卫即刻围拢跟随——这时候才出了刺客,为保太后万无一失,她这么一跑,羽林卫就跟着跑,连皇帝都跟在屁股后边吃灰。
  谢茂竟然听见谢范发出了极其嘲讽的笑声,小声对张姿怼了回去:“娘娘生气了。呵呵,等着回去罚跪吧香狗子!”
  臭蛋,香狗子。你们俩这小名儿也是挺有创意。谢茂才回头问谢范:“兄王,团儿呢?”
  正得意的谢范表情瞬间呆滞,匆忙向皇帝告罪,转身就往山坳里奔:“谢谢,谢谢!”
  一大帮子侍卫跟着谢范往山坳里飞奔,谢茂无语至极,丢下亲闺女忙着跟人打架,这也配当爹?
  他想了想,吩咐垂首站在一边的张姿:“你仍随行护卫太后。去吧。”
  太后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倘若不是极其信重张姿,这会儿母子都已经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张姿哪里还有机会混到太后身边去?
  谢茂并不想用张姿。然而,太后对张姿高看一眼,谢茂觉得,张姿就算没有做“皇父亲王”的资格,养在太后身边充作小狼狗也不错……只要太后喜欢,他都能退一步。至于张姿欺负了衣飞石的仇?也不是不报,这不是还没找着张姿最心爱……
  谢茂突然僵住了。
  林附殷打了衣飞石,他就拿林附殷最宠爱的幼子林质慧报复。
  张姿亦是同谋,所以,他不止杖责张姿泄恨,还立誓要让张姿尝到心痛的滋味。
  问题是,张姿除了黎顺这个弟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每天除了上差,就是回家练武、睡觉。不喜虚荣,不慕美色,口腹之欲也无限接近于无。这是个几乎没有破绽的人。
  大抵是知道皇帝睚眦必报的脾性,太后亲自来找皇帝献策,说张姿性子惫懒,最爱清闲,建议皇帝找个忙不过来的差使,狠狠招呼他——谢茂都已经打算一个侯爵把张姿晾一辈子了,太后亲自来献策(说情),他还能怎么办?谢茂只得把张姿按进了枢机处。
  谢茂心想,他是做儿子的,总不可能活不过太后。等他找着张姿的痛处,等太后百年之后,或是太后不再在乎张姿的时候,他迟早要找张姿再报当日心痛之仇。张姿跟林附殷联手打了他的心上人,他不戳得张姿涕泣求饶怎能泄愤?
  ……可,若张姿的心尖子就是太后?谢茂觉得,这可真是……坑了个亲妈的。
  张姿在谢茂跟前十分老实恭敬,对太后也很知道分寸,就是很正常的臣下侍奉君上。倘若不是谢范与他打架、斗嘴,没有人能看出他与太后有什么较常人不同之处。谢茂吩咐他去护卫太后,他就和听从旨意的普通羽林卫一样,恭敬领旨,严肃点齐人马,一路追了上去。
  ——就好像他自己并不想去护卫太后,完全是公事公办,奉行圣旨。
  谢茂懒得再想这点儿事。他不介意太后二婚,不介意太后养几个男人,也刻意给太后制造机会,但他总不能真的去管太后床帏之中的事。太后也不是没主意的人,真到了临门一脚犹豫不决时,他再帮着太后下决心就行了。何况,他觉得太后也不会犹豫不决。
  他带上侍卫,跟谢范一起去找谢团儿。那丫头是他目前最看好的储君人选,他上心着呢。
  所幸不等他再下山坳,谢范就已经把谢团儿抱了回来。
  原来谢团儿懒得看打架,就蹲在几块大石头背后,用山间残留的积雪热火朝天地堆着雪人。她不止没冻着,大约是爬来爬去爬得累了,居然还热得脱了一件斗篷,脖颈上都是汗水。
  半人高的雪人,谢团儿统共堆了三个,中间那个高,两边都矮,三个雪人手拉着手。
  谢范看了感动极了,问:“谢谢,这是父王,这是母妃吗?”他指着中间那个高个的雪人,和右边稍微矮个的雪人问。
  谢团儿热得小脸通红,用怀里的玉扣子给雪人填上眼睛,干脆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谢团儿指中间的雪人,又指两边的矮一点的雪人,“这是飞琥,这是飞珀。”
  别的小姑娘都还在憧憬父母的疼爱时,谢团儿已经在毫不客气地开后宫了。她半点儿都没有舍不得离开家的想法,她和她的母妃一样,生来就是当家做主的脾性,并不耐烦做父母的附庸。
  谢范一颗慈父心瞬间碎成了渣渣。
  谢茂则很满意。
  谢团儿的心性,不止不像这个世道大多数女性那么荏弱,反而比许多丈夫都要强。
  她连父母都不肯附庸,日后也必然不会被男人所辖制。
  太后尚且被儿子绊住手脚憋屈死几辈子,谢团儿嘛,谢茂觉得,只怕没有什么人能挡得住这个侄女儿的路。父母不行,男人不行,子女也不行——完美的皇帝品质。
  ※
  回皇庄的路上,羽林卫就送来噩耗,留在皇庄中的内阁大臣纪默声、赵良安遇刺身亡!
  谢茂原本搂着谢团儿同乘一骑正在讲故事,闻言即刻将谢团儿放回谢范马背,一路打马飞驰而回。
  纪默声是谢茂极其倚重的一位内阁大臣,往日虽是林附殷一党,又隐隐有应声虫的名号,可是,这位大人办事绵密却有决断,处事春风化雨外和内刚,相比起去年被烧死的季擎,谢茂是真的想好好倚重他十多年,赐他个晚年荣归衣锦还乡。
  赵良安年纪稍小一些,在文坛儒林却是赫赫有名,陈琦与纪默声年纪相当,赵良安是谢茂预备的储相,一旦陈琦、纪默声告老,赵良安就是太平朝的下一任首辅。
  居然都死在了皇庄!谢茂憋得脖子都红了,似阁臣这样的良才美玉,真不是随手一捞就有!
  才干,年资,经历,性情,运气,为人……哪一样不是恰到好处,才能顺顺当当地混上来?有才华横溢脾气狗屎的,有智商奇高情商感人的,还有什么都好命犯灾星蹉跎坏了性情的,看上去全天下到处都是人才,真正到了顶尖的那一撮,样样都不短板的,依旧是极少数极少数。
  现在陈朝还没打下来,真打下来了,谢茂前世用惯的那位首辅也还差点岁数,他是真心疼啊!
  守在皇庄的羽林卫都已经快要疯了,在余贤从的指挥下又把整片山头梳篦了一遍,谢茂赶到皇庄时,非要去看两位大臣遗体,拉都拉不住,谢范把谢团儿送到了太后处,亲自陪着皇帝去看。
  衣飞石正在检查两位大臣遗体。
  此地没有仵作,不过,常在军中的好手都能从伤处看出一些端倪。
  余贤从是正儿八经的太平侍卫,他给信王当侍卫长时,顶多就是捉拿几个不慎冲撞了亲王仪仗的刁民去打板子,武功虽好,砍的人还不及衣飞石从军一年砍得多。成了御前侍卫之后,上阵拼杀的机会就更少了。
  余贤从没有经验,他手底下的御前侍卫也没什么经验,有经验的只剩下衣飞石与张姿。
  衣飞石是在边军阵前厮杀过的,张姿则是前羽林卫将军,相比起谢茂那一水儿没见多少血的侍卫,孝帝心腹羽林内卫干的脏活儿就多太多了。这会儿张姿也在,不过,大约是害怕自己前羽林卫将军的身份蹦跶出来惹皇帝瞩目,他就站在一边,偶尔和衣飞石说句话交换意见。
  “箭伤不是致命伤。”衣飞石按了按纪默声咽喉上贯穿的羽箭,“这是死了才捅进去的。”
  “陛下驾到。”
  不等屋内人出迎,谢茂已经匆匆步入山房。
  两位大臣的遗体都还摆在遇害时的位置没动,衣飞石忙后退一步,屈膝施礼:“拜见陛下。”
  谢茂走到纪默声的尸体前,看着这位日益发福轮廓变得圆润的大臣,想起他昨日还在向自己笑眯眯地谏言,脸就禁不住地发黑:“纪阁老、赵阁老遇害时,此地守卫呢?”愤怒之中到底还是没忘了衣飞石,顺手将人扯了起来。
  “都殉职了。”衣飞石指了指隔壁的房间,“尸体暂时放在外间。”
  “这是有多少人杀了进来!”谢茂都惊住了。
  纪默声与赵良安所在的山房,是谢茂指定给他二人处理来往公文的地方,京城乃至谢朝最紧要的政务在此流转来回,必然重兵把守。论起安全等级,除了皇帝、皇太后寝处,就这里最重要,连同为宗室王爷谢范的住处,都没有此地防守严密。
  有人能冲进山房来把纪默声、赵良安杀了,谢茂已经很难以置信了。现在居然告诉他,不止阁老死了,连守在这里的护卫都殉职了?
  这没有千儿八百人,不可能做到啊!
  真要这样,羽林卫这会儿早该尸横遍野,他也该屁滚尿流的逃回京城了。
  “陛下,据臣推测,刺客应该是乔装之后,混入了皇庄。杀人时,并未惊动外围的羽林卫。”
  衣飞石对此不陌生,他自己也干过潜入敌军城池,躲过重重护卫,刺杀大将之后从容逃走的事。
  只要情报足够真实细致,身手足够好,人也不是极度倒霉,这事儿办起来没什么难度。
  何况,这里只是皇庄,又是才进驻一日的新营地,护卫与被保护的纪阁老、赵阁老也不甚熟悉,太容易被钻空子了。
  第75章 振衣飞石(75)
  此前山上遇袭,不管是那封沾了毒的奏折,还是险些射穿谢茂头颅的箭,都没让谢茂觉得心惊。
  在衣飞金递来的奏折上动手脚很容易,西北到京城数千里路,既然不是大军护送,高手处心积虑要对付一介信差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且下毒也不是什么多有效的方案。皇帝身边隔着层层叠叠的护卫,奏折上的那一点儿毒不就只染黑了银书签子么?
  躲在暗处放冷箭的刺客也没惊着谢茂。他是临时起意驻地,带的人也不算多,外围防护有疏漏处很正常。何况,那种冷箭根本伤不了他——衣飞石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反应奇快手能抓箭,谢茂身边的侍卫是比衣飞石差了几筹,但是,扑上来替皇帝当个肉盾,这是完全没问题的。
  当时若非衣飞石出手,旁边侍奉的朱雨已经抢身上来,只差拉倒皇帝用背去挡了。
  皇庄内发生的血案,性质则完全不同。
  堂堂天子驻跸之处,内阁大臣理事之中枢要害,竟然能被不知名的刺客混入!
  这伙刺客何其嚣张?不止杀死了两位内阁大臣,还将山房内外的全部守卫一齐灭口。最令人错愕的是,山房内发生的一切,竟然完全没有被外围的羽林卫发觉!这一伙刺客在犯下如此血案之后,竟然还能从容远遁!
  一直到皇帝急匆匆赶回来,满屋子羽林卫还在发懵,没人说得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由不得谢茂不心惊。
  这代表着什么?这代表他身边已经透得跟筛子似的,他却半点都不曾察觉。
  今日刺客能突入山房将两位阁臣悄无声息地杀死在屋内,他日就能摸进酿泉居杀了他。
  这根本就不是刺杀。这是刺客对谢朝的警告与宣示。这是示威!这是挑衅!这是刺客在告诉谢朝的皇帝,我能杀你,我想什么时候杀你,就能在什么时候杀你。
  “这波刺客与山上袭击朕的刺客,不是一伙人。”谢茂意识到这不是浮托国的刺客。
  或许在山上对他动手的刺客来自浮托国,在皇庄里杀内阁大臣的刺客则绝不是。
  浮托国刺客远道而来,前世费尽心思借助承恩侯府的力量也没能摸到皇帝一片衣角,可见浮托国在谢朝根本没有间客人脉。
  羽林卫作为孝帝心腹内卫,至今也是京城兵衙中最精锐的佼佼者,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杀内阁重臣,必然有极其熟悉羽林卫的奸细提供情报。或者说,刺客就来自羽林卫内部。
  这一世的谢茂总会下意识地忘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辈子,他的皇位并非从谢芝那里承继而来,而是太后杀了谢芝硬生生帮他抢来的。
  前两世谢茂正儿八经在孝帝朝做了几年“储君”,谢芝手里的文臣武将内卫全都真心实意地拥戴他,这辈子呢?谢芝登基虽只有一年,可他在东宫做了十多年太子。文帝朝最后两年,他更是时常监国。这样一位实权派太子,最终还顺利登上皇位的君主,他死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前羽林卫将军张姿是太后心腹。可是,羽林卫真的就只听张姿一人指挥么?谁又敢保证内卫里就没有心向孝帝、默默准备向孝帝效死的忠臣?
  “请陛下即刻返驾回京。”谢茂想到的事情,衣飞石也想到了,他的脸色很难看。
  这显然是宗室对皇帝的报复。谢茂前脚才杀了几个宗室王爷,立马就被人堵在皇庄杀了两个内阁大臣,这就是赤裸裸的示威与报复。然而,参与灵狐髓案的宗室都杀干净了,皇庄刺杀案究竟是谁的手笔,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没什么头绪——知道是宗室干的没跑了,可是,哪个宗室干的?
  谢茂看着伏在书案上的赵良安,冷冷地说:“不急。”
  倘若真是羽林卫出了内鬼,他在皇庄住着或是回太极殿住着,都是一样地不安全。
  再者说了,现在一出事就这么风急火燎地往京城跑,真给人在半路打了个埋伏,死在这破事儿上,不给系统笑死?这辈子好不容易跟小衣牵上了小手,还没真的那什么呢,舍不得再来一回。
  “你别搁这儿耽误了,收拾一下先回京。”谢茂想了想,指着张姿对衣飞石说,“给枢机处递本子,叫沭阳侯立马给你流转文书,北城的中军衙门还有三千中军护卫,那是你爹留着守门的,你去问他要一千人,若是不给,五百也行,带着一起去襄州。”
  不等衣飞石说话,他已吩咐张姿,“点三百羽林卫,最干净的,护送定襄侯回京。”
  “陛下,臣此时不能离开陛下。”
  衣飞石说话就跪下了,拉着谢茂衣角不肯放,“突袭进山房刺杀两位阁老大人的刺客,不超过两人。一人持细剑短匕,一人使套索。屋内没有使用迷药的痕迹。两个刺客能悄无声息地杀死二十七名护卫,五个文书,两位阁老却不惊动任何人,这是少见的高手。”
  “不是臣自夸身手,陛下身边的侍卫遇见这样的高手,一人或能抵挡,二人皆不能防。抓不到这两个刺客,臣岂能安心离开?”
  谢茂看他满脸担忧心中就觉熨帖,一直阴沉的脸色浮起两丝笑意:“这世上总有数不清的高手,哪里抓得完?朕这里虽要紧,襄州也很要紧。卿乃镇国开疆之才,岂能守在朕身边充作护卫?朕身边虽没有爱卿这样身手的高人,死士是不缺的。”
  日日夜夜搁几百个羽林卫在身边盯着,哪路刺客能杀得进来?就是麻烦了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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