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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节

  皇帝与定襄侯正在屋内打仗,谢茂等待的客人终于冒着风雪来了。
  来的还不是单独一人,这三位陈朝大儒是商量好之后一齐来的。和半夜爬床的农女不同,三位大儒都正经请了卫士通禀。因谢茂早有交代,卫戍军就直接把他们亲自护送来了。
  银雷听着屋内的动静,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禀圣人。”
  “这回真来了。”衣飞石顾不上自己,先服侍皇帝理正衣襟,手脚灵便地替皇帝戴冠,“臣要回避吗?虽是三个老头儿……”万一联手打你呢?
  谢茂都被他逗笑了,说:“他们是什么人?朕还得避人召见不成?”
  说完才发现衣飞石已经把衣裳都换了,头发也拆了,若是不回避,岂不是被人知道他与自己同榻而眠?谢茂不想让他回避,他觉得衣飞石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要回避?可他也不想被陈人传衣飞石的闲话。
  “银雷进来,”谢茂毫不客气地让三位大儒在外等着,“替侯爷束发。”
  等到衣飞石重新束发戴冠,穿戴整齐,已经是两刻钟之后。
  三位陈朝大儒进门,并排站在一起,还是没有立刻就向谢茂跪拜磕头。常笃阴着脸,鲜伯珍脸上还有一块淤青,可见三人沟通的过程比较激烈。
  谢茂观察的重点不在这二人身上,他看的是井桓。
  井桓面色沉重,一副死了爹的模样。
  ——谢茂就知道,这事儿成了。
  “三位先生深夜来见朕,可是改了主意,决意为柏郡陈民活下去了?”谢茂问。
  “我们有一个条件……”
  谢茂一直笑眯眯的模样,让鲜伯珍以为这件事有商量的余地,哪晓得什么条件都没来得及说,谢朝的皇帝已一挥手,道:“没有条件可以谈。”
  常笃脸色一变,正要说话。
  “你们故国太孙陈久芳已经成了朕的长乐侯。这片大地已经是朕之疆土,你们和朕谈什么条件?天昌帝在位时,你也同他谈条件?他不答应,你们就去死?”
  谢茂冷笑一声,道:“朕不在乎你们死不死。”
  “陈地的大儒文人学子死光了,恰好。朕朝内多的是俊颖秀才等着为官做宰。”
  “你们要死,好哇,不食谢粟,有骨气。教训你们的徒子徒孙,教训你们的同窗党人,都去死,都不出仕,都不替朕效力——等着生于谢地,长于谢地,说不得父祖亲朋还有死在两朝交战的谢籍官员代天牧狩,爱惜陈民?”
  明知道这三位大儒都已经动摇了,谢茂也故意透了口风,给他们一条出路。
  只要你们肯抱朕的大腿,朕是可以让你们入朝当官的,包括你们的弟子同党,都可以当官!
  ——这和被召入衣飞石私幕,憋憋屈屈给临时成立的民部当顾问强多了。
  在西北督军事行辕当幕僚,什么保障都没有,只有义务,还得背负陈奸的罪名。
  衣飞石为什么要拉他们当幕僚,真是因为他自己的幕僚蠢,这三位大儒才聪明吗?
  不是。是因为衣飞石人手不够,民部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需要人去执行,衣飞石并没有足够多自己的人去监督,就得依靠本地大族的势力来强行推进。
  井桓、常笃、鲜伯珍这三位所在的家族,就是长青城乃至柏郡最大的世家!
  所以这三人进了衣飞石的私幕,基本上每天都要和衣飞石“冷战”。答应衣飞石,损害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利益,不答应衣飞石,他们也害怕衣飞石一怒之下举族皆灭。这三人一直都在战战兢兢地寻找其中的平衡,试图保全自己与家族。
  今天被谢茂杀了个措手不及,又被庶民大义压得喘不过气,最重要的是,谢茂和衣飞石不同。
  衣飞石顾忌物议轻易不会杀地方大族,谢茂不一样,他是皇帝,惹恼了皇帝,一道圣旨下来,三十个世家也能灭得干干净净。
  ——这三人之所以会冒着风雪连夜站在谢茂面前,敬畏的不仅是大义,也是刀兵。
  刀兵遏制住了他们的咽喉,大义则给了他们一个开口求饶的机会。
  说到底,倘若真是殉国死节之人,陈久芳献城投降的那一日就该自杀殉国了。这都混进了衣飞石的幕僚室,跟衣飞石苟合了这么长时间,还装什么大瓣蒜?
  鲜伯珍默不着声地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再起身,跪下磕头,往复三次。
  三跪九叩,朝天子仪。
  井桓只是不爱做出头鸟,有了人牵头,立刻就跟着磕了头。常笃独木难支,到底还是跟着井桓之后不久,也三跪九叩选择了臣服。
  送走三位陈地大儒之后,衣飞石有些不解:“便是没有他们,事情也能办好。”
  谢茂搂着他上了烧得暖烘烘的炕,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个银机先生甭看不声不响不出头,最会写书吹牛。谁惹了他,他都写书骂。”
  衣飞石立刻就明白了谢茂的打算,说:“会写书骂人,想必也会写书为自己开解。”
  “是啊,他如今做了谢臣,总要给陈地读书人一个交代,总要让所有陈人都觉得,他做了谢臣是理直气壮、堂堂正正、非做不可的一件事。”谢茂笑了笑,费这么大力气,目的根本不是常笃和鲜伯珍,他就要井桓那写书吹牛颠倒黑白的才华,“且等着吧,没多久他就会著书写文章了。”
  正如谢茂所料,回去没多久,井桓就开始再版《操行卷》,做《问天心赋》,遍传陈地。
  操行卷主要刊行了他论述“轻私节重社稷”那一卷,问天心赋里则把皇帝冒着大雪出城驻跸寒家,悯惜庶民的行径大夸特夸,说自己等人被皇帝质问沽名钓誉,不顾百姓社稷,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当然,谢茂的偏心论,井桓就没敢写。
  井桓这人辩才不行,当面跟人掐不过,就是写文时战斗力十足,号称打遍西京无敌手。
  故陈西十一郡才保留着近乎完好的世家文人梯队,东八郡早就被衣飞金祸祸了无数遍,有骨头的基本上都杀光了,换句话说,陈地就算有能跟井桓打嘴仗的文人,现在也都在新州安静如鸡。
  谢茂收服了一个井桓,就等于收服了一个陈地的超级儒林打手,那滋味,爽得不行。
  谢茂暂时没有颁发在陈地同时科举,在陈地甄选秀颖之士入朝为官的圣旨。
  首先在谢朝官场炸起来的,是他针对西河发布的三道圣旨。
  第一,黜落今科所有西河三郡籍贡士身份。
  第二,停止西河三郡乡试三十年。
  第三,所有西河三郡籍商贾皆课税三倍。
  一刀比一刀狠,且刀刀致命!
  在谢朝官场的西河籍官员已经不剩下多少了,就算有,也都在闲职副职之上,且升迁无望。
  现在皇帝不单直接黜落今科西河贡士,还要一口气停了西河三郡乡试三十年!
  谢朝选官条件比较宽泛,举人也能入仕,所以谢茂干脆把乡试都停了。没有乡试,就不可能有举人,三十年都出不了举人,西河三郡的官员就会彻底从谢朝官场消失。
  当官没戏了,经商呢?照样没戏!
  名义上是课税三倍,但这释放的信号非常可怕。皇帝不喜欢西河三郡的人发财?
  朝廷规定的课税数目是一,官盘剥一层,吏盘剥一层,地方势力盘剥一层,加起来可能就是五六七八,现在朝廷规定了对西河三郡的商贾课税三倍,谁还会对西河商贾客气?层层盘剥下来,只怕三十倍都不止。
  谢茂的手书先到太后处,太后斟酌之后,又发给了内阁。
  兹事体大,太后没有立刻照颁圣旨,而是给内阁一个准备缓冲的时间。
  ——因为,圣旨一旦发出去,肯定有地方会出事。
  谢茂这些年把朝中诸事理得很顺当,太后掌得住事,内阁也很老实,所以,哪怕他这一道圣旨措置如此严厉,哪怕他远在故陈西陲,圣旨还是安安稳稳地颁发了下去,遍传天下。
  首先暴动的就是国子监的西河三郡籍监生。
  他们与被黜落身份的今科西河籍贡士一起,在御门之前长跪绝食。国子监祭酒王梦珍老大人再次出面灭火,然而,这一次火不灭了,反而把这位年高德劭的老大人给埋了进去。
  出身西河三郡籍的国子监监生对王梦珍还很尊敬,然而,愤怒的西河三郡籍贡士推搡间,把王梦珍给摔地上,磕死了……
  第110章 振衣飞石(110)
  这是灭陈之后的第一个新年,也是皇帝在西北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京中纷纷奏请要到长青城献宝献礼朝贺天子,谢茂再三下旨要求不得献宝,不得铺张浪费。
  圣旨颁出之后,谢茂又想起自灭陈之后,襄州行辕本部的西北军跟着衣飞石连扑几个军镇,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都来不及摆,他这里严旨简朴了,西北军哪里还敢大肆操办庆贺?
  于是又下了特旨,命秦、云二州征调物资,通过襄州行辕运送至长青城,主要供给卫戍军、西北军新年消耗,尤其是针对西北军大肆犒赏。
  徐屈亲自领着一千老卒与四千民夫,押运稷下庄新稻抵达,车队绵延数里之外。
  衣飞石收到消息意外又惊喜,亲自出城迎接。
  “老叔,这都下雪了,你怎么会这时候押粮过来?”
  他看着浩浩荡荡的近千辆运粮车,“就这么出来了?路上可还顺利?——我这儿不缺粮。这么大老远的,怎么不用船?”
  除非必要,谢朝运粮很少走陆路。
  粮车负重不高又全靠畜力,一路上人吃马嚼,运的粮食一半都在路上吃了,送达率极低。
  从京城到襄州就称得上千里迢迢了,从襄州到长青城又是一段艰途。皇帝命秦、云二州送来的物资走的就是水路,至襄州走内河漕运,襄州到长青城境内河道结冰,是以在襄州西出转道海上,走的乃是海路。
  前朝覆灭之后,海事监的图纸资料被谢朝一扫而空,只有谢朝能造出出海的大船。陈朝没点亮造海船的技能,是以很少利用海港,若非遇见天灾,海路一向安全。现在陈朝都被打灭了,海路就更加安全了。
  “这不一样。”徐屈拉着衣飞石避人走到一边,“陛下没告诉你么?这是神仙种。”
  “神仙种不能走水路?”
  衣飞石才愣了一瞬,徐屈就扬起钵大的拳头作势敲他脑袋。
  他缩缩脖子笑一笑,说:“我这儿都督帅了,老叔您尊重些。”
  想来是路上有什么私密的差使,陛下交代给老叔办了?衣飞石是个谨慎的性子,猜想徐屈既然替皇帝办差,他就不好继续问了。
  事前没想过徐屈会押这么多粮车过来,衣飞石只得临时调拨出两处粮仓,让徐屈分而储之。
  徐屈亲自看着粮车入仓,衣飞石调了轮值的西北军来帮忙,想让千里迢迢押车来的老卒们好好休息,吃顿热饭,睡个安稳觉。哪晓得人家根本不领情。不止徐屈非得亲自安排老卒押运看守,连他带来的老卒们也宁可随便吃一口干饼子,钉在粮仓前不动。
  这一批老卒都是衣飞石帐下,走了也才一年,和衣飞石调来的士卒都很熟悉。
  他们这样守得死紧,连自家人都不信任的模样,惹得士卒们很不满,故意问,守着什么黄金翡翠呀?哪晓得守仓老卒丝毫不为所动,抬高下巴,一副“尔等傻逼懂个屁”的表情。
  等到粮车全部卸入库中,已经是半夜三更。
  衣飞石着人送来守仓老卒的配给,徐屈居然带了个账房,说:“他们都是粮食公司的雇员,此行出差都有津贴补助,吃的喝的公司要报销,这样,按人头算,每人一天三斤粮食,柴炭另算,你叫文书来跟我的账房打单子,走时折成银子给你。”
  衣飞石哭笑不得:“老叔,您这是怎么话说的……没得回了老家还要花银子的。”
  “亲兄弟明算账嘛,咱们现在也不是没银子使。”徐屈今年蓄了须,胡茬子只有一寸长,支棱在下巴上,他已经很习惯地捻了捻,眼底闪烁出一丝商贾才有的油滑,“听陛下的意思,咱们公司还要扩大规模,需要大批雇员——”
  他这是故意显摆油水来了,企图勾引更多伤残老卒去种田?衣飞石笑了笑,也就不说话了。
  安排好了粮仓的守卫,徐屈才跟衣飞石一起回衙门。他和衣飞石关系非同一般,这会儿身上还挂着衣飞石的外卫首领之职,住处一向都被安排在衣飞石附近。
  寒冬腊月的深夜,提着灯都不显暖意,马蹄声能传出几条街去。
  衣飞石和徐屈说话,亲兵都很知机地远远跟着。
  “……长卫、武威、天从,”
  徐屈掰着手指头,将他一路停留过的军镇都数了一遍,统共八个,“都要圈地设庄,施行封闭耕种。”
  “我这回出来,给你运粮是假,给八个军镇农庄施种是真。现在神仙种都已经放下去了,来年春耕会在当地雇佣佃户。”他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捻着自己的小胡须,“我带了聘书来,咱们这儿要还有愿意去种田的老兄弟,有一个算一个,优先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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