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傅长熹被她看得微微抿唇,倒是露出了个极淡的笑容:“叫人摆饭吧,待用了饭,我再叫人送你回去。”
  甄停云连忙点头。
  下人这才闻声上来摆饭。因着是在外头,膳食倒没有王府里的繁多精细,多是山货和野物,尝个新鲜。
  早前,甄停云还和傅长熹炫耀自家别院的腊肉是拿野猪肉做的,肥而不腻,好吃得不得了,结果这回吃了傅长熹这里的腊肉蒸饭,她才知道真正的好腊肉是什么滋味。而且,这米似乎也与她吃过的不一样,盛在大大的竹筒里,好似是被腊肉的油水浸透了,一颗颗一粒粒的都是晶莹剔透,带着淡淡的碧色和竹香,远望之甚至都是绿莹莹的。若是吃上一口,嘴里又能尝着腊肉的鲜美。
  傅长熹往日里不甚喜欢这样油水多的,眼见着甄停云吃个不停,他倒也难得的开了胃口,跟着吃了小半碗。
  甄停云却是吃了一碗半,忍不住道:“这米是不是就是外头说过的碧粳米?”
  甄停云以前也听过名头,听说这也叫京米,“以玉田县产者为良,粒细长,微带绿色,炊时有香”,据说这东西产量有限,多是贡上的,可见这碧粳米的奇与贵。甄停云往日里听着也就听着,因她没见过也没吃过,心里还怀疑呢:这米也有绿的?怕不是染出来骗人的吧?直到这会儿瞧见了,尝着了,她才明白为什么这是贡米呢。
  傅长熹闻言微微颔首,道:“‘泉溲色发兰苕绿,饭熟香起莲瓣红。人识昆仑在天上,青精不与下方同’,说的就是这个。”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其实,这米拿来蒸腊肉倒是杂了味道。若是拿来煮粥,那是味美且汤醇,若是拿来蒸饭,那也是香且甜。这回蒸了腊肉,难免被肉香混了味道。”
  甄停云听着,嘴里咬着筷子,眨巴着眼睛去看傅长熹,那眼神都是亮晶晶的。
  自己教出来的学生,甄停云这模样,傅长熹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微微抬眉,倒是应得轻松:“别院里应该还有一些。你要喜欢,叫人给你装点儿回去吧。”
  甄停云喜不自胜,又觉着自己连吃带拿的挺不好意思的,连忙表孝心道:“我就知道先生您最疼我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先生您……”
  一提起孝顺不孝顺的,傅长熹倒是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提醒她:“对了,你上次还说要给我捏肩的。”
  甄停云:“……”这么点小事,她都快忘了,自家先生瞧着也是大忙人,怎么还记着啊?!
  傅长熹一看她这脸色,便冷哼了一声。
  甄停云当然立刻就接口了:“我也正想这事呢——等我用了饭,这就给先生您捏肩。”
  傅长熹这才满意。
  待得两人用过饭后,好学生甄停云便老老实实的站到傅长熹身后,给人捏肩。
  别说,甄停云在这方面也是下过一番心思的——主要是甄老娘年纪大了,总免不了背疼腰酸的,做孙女的看不过也要给按一按。轮着傅长熹这个先生,甄停云倒是没敢往背啊腰啊的动手,就只在肩头略捏了捏。
  这捏了一会儿,她便觉出手下肩头肌肉紧绷僵硬,也有些关切,问道:“先生,您这些日子是不是特别累啊?我看您的肩膀都有些僵了……”
  傅长熹难得享受一回自家学生的“孝顺”,微微阖目,闻言也不过是随口“唔”了一声。
  甄停云却自己脑补了许多,暗道:怪不得摄政王连院子都给了,指不定自家先生背地里做了多少活……
  这么想着,甄停云做学生的更是心疼,不免道:“您都这年纪了,平日里也该多注意一下自己身体,真要累着了怎么办?”
  傅长熹:“……”所以说,我什么年纪?
  傅长熹自觉自己正当壮年,青春正好,冷不丁被人这么一说,心塞也是难免的。只是抬眼往后看了看,见着自己这才十三四岁女学生,娇嫩的好像才冒尖的春韭一般。
  对比如此鲜明,傅长熹忽然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正好,这会儿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有客到。
  来禀的侍卫也知这位甄姑娘还不知道自家王爷的身份,也不敢透露太多,只上前去附在傅长熹耳边说了几句。
  甄停云虽避嫌的让开了几步,可到底是站在傅长熹身后的,隐约听见了几句“宋将军”“才回京”云云的。她也不知这宋将军是哪位,听过便罢了,倒没放在心上。
  倒是傅长熹,他听得认真,微微蹙了蹙眉头,很快便又松开。
  过了一会儿,傅长熹方才摆手让侍卫下去,又与甄停云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甄停云心知他这是有正事,自然也就跟着起身:“嗯,我也该回去了,要不然祖母也要担心了。”
  傅长熹略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起身亲自送了她出门,顺道叫人收拾一小袋的碧梗米给她。
  临上马车的时候,甄停云还依依不舍,一只手抓着车帘子没放下,一只手朝着傅长熹摇了摇,嘴上道:“先生,下回有空,我再来看你呀。”
  傅长熹既是好笑又是好气的:她有空,自己还不一定有空呢!
  放下车帘子时,甄停云眼角余光不经意的往边上一扫,倒是瞧见了留在院中的一匹黑马——这匹黑马皮毛油亮,昂首而立,桀骜且神气,哪怕只是看着都知道这必是难得的好马,神骏非常。
  甄停云原还觉着自家马兰头已是不差,如今一对比,倒觉这自家马兰头仿佛也差了一筹,难免在心里想了一想:来时院里好像没有那匹黑马,想必就是侍卫口里那个“宋将军”带来的。也对,人家那也许就是上过战场的马,马兰头这样的估计还真比不得……
  甄停云到底是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自入京后也就是闷在家里读书练字的,并不知道朝中那些个事。
  这要是换个对时局朝政敏锐的,单是一个“宋”字,立刻就能联想到小皇帝的生母——许多人都知道小皇帝乃是宫女所出,出生后便去母留子,一直养在郑皇后膝下却很少有人知道那宫女乃是宋家女。只因当初宋家出了事,成年男丁皆被处斩,不满十四的男丁则流放西南,家中女眷也多充入宫掖为奴为婢。也不知是怎么个缘法,先帝元后继后,六宫无数,偏就是一无所出,反是无意间临幸了的那个宫女,也就是那姓宋的罪臣之女竟生下了先帝唯一的独子。
  当然,若是感官敏锐的,听着个“宋”字能想着小皇帝的生母,听着“元晦”这两个字自然也能想到这是摄政王的字。偏甄停云却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也想不到这些,甚至都不感兴趣,心里转了一圈便又放下了。
  于是,甄停云便靠在车厢边,撩开车帘子往外看,心情轻松的欣赏这野外的春景。
  也不知是不是巧了,马车一路而过,行至半路,她便瞧见了一个面熟的人——正是元晦告辞那一晚,她在客栈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楚夫人。
  楚夫人依旧如当初那般云鬓高挽,素衫素裙,温文可亲。她正带着两个小丫头立在亭中,似是在等人。
  甄停云心念一动,便叫车夫停了车,掀开车帘,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夫人,好久不见。”说罢,便要下车与人见礼。
  楚夫人显然也是记着甄停云的,不由一笑,温声道:“倒是巧了,又遇见姑娘了了。”
  甄停云对这位楚夫人倒是颇有好感——这可是夸过她箫声的,看重她的才华,起意要收她为徒的人!可见是个有眼力的,肯定是个大大的好人!故而,她也不见外,笑着问道:“夫人可是在等人?眼见着便要天黑了,这里又是偏僻无人的,您带两个丫头在这等着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呢。不若先去我家庄子歇歇脚,略用点儿茶水,左右也不是很远,来回也方便。若是夫人实在不放心,便留丫头在这儿等着,报信什么的也方便。实在不行,迟些儿我再叫车夫送您过来便是了。”
  甄停云说得恳切,楚夫人听着也是明白的:这姑娘怕是觉着自己这头没车没轿的,身边也只两个丫头,站在亭中实在不安全,这才主动邀人过去坐坐,到时候也好叫车夫送自己离开。
  其实,楚夫人这回也是出来与故人叙旧,这才只带了两个丫头,但她这两个丫头都是会武的,还真没什么怕的。再者,她早前已吩咐了车夫到了时辰就来接人,此时立在亭中就是在等车夫过来罢了。只是,甄停云这般好意,楚夫人也不忍辜负,略一沉吟便道道:“那就叨扰姑娘你了。”
  说罢,楚夫人便留了个丫头在亭中,等车夫过来再让人去甄停云那庄子接她便是了。
  于是,甄停云便带着楚夫人以及她的丫头去了自家的庄子。
  甄老娘已用过了晚饭,正琢磨着孙女这一去就没回来,不知道要不要给她留饭。结果,自家孙女不仅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大活人回来。
  甄停云还给楚夫人介绍甄老娘:“这是我祖母。今日我也是陪着祖母出来小住散心。”
  又给甄老娘介绍楚夫人:“这位是楚夫人,她……”
  一时儿倒是卡住了,主要是甄停云出了楚夫人她姓楚之外,旁的就再不清楚了。
  楚夫人见状,倒是不由莞尔:她还以为,自己当初报过姓氏,对方会去查一查,也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结果,甄停云居然至今都还不知道——真不知该说这孩子是聪明呢,还是傻?
  楚夫人心下暗叹,到底还是喜欢甄停云这一份极难得的纯善,开口解释道:“我在京都女学执教。”
  甄停云:“……”
  甄老娘:“……”
  甄停云她真的真的都没想到楚夫人居然是京都女学的女先生。
  要知道,京都女学与玉华女学堪称是天下最出名的两所女学,每年评点十大女学,榜首与榜眼都是这两所女学里轮着来的。可以说,甄倚云如今能被人叫一声才女,一是因为她拜了玉华女学的贺先生为师,二是她去年考入玉华女学时乃是当年的魁首。
  想到当初自己居然为了元晦,拒绝了拜人为师,甄停云真想回到当时,直接掐死了自己算了,至少也得给当时的自己两巴掌,把那满脑子的水给扇出去啊——曾经,一个大好机会就曾摆在她面前,她居然为了元晦这不靠谱的先生给拒绝了!
  甄停云简直是悔的肝!肠!寸!断!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楚夫人,连话都忘了说。
  倒是甄老娘,她到底经得多见得多,便是知道了楚夫人的身份,也比甄停云更快回过神来。当然,她也是听过玉华女学还有京都女学的名字的,更知道自家孙女一心要考女学,此时见着这位据说是京都女学女先生的楚夫人,自然是热情得不得了:“哎呀,原来如此。”
  甄老娘这势利眼,一改早前的冷淡,笑得跟朵花似的,忙不迭的催促八珍去端茶拿点心,嘴上还十分热情的与楚夫人笑道:“这小地方,倒没有什么好东西,只东西都是新鲜的,要是不嫌弃,我叫人准备些饭菜来,尝尝味道也是好的。”
  楚夫人倒没有久留的意思,温声婉拒了热情留客的祖孙两个:“我还有事,不好久留……”顿了顿,她又叹道:“时候也是不早了,要是拖得再晚些,只怕就回不了城了。”
  既如此,倒不好强留了。
  甄停云和甄老娘陪着楚夫人喝了一盏茶,便听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接楚夫人的马车到了。楚夫人起身欲走,抬步走到一半倒似想起了什么,将自家府宅地址报给了甄停云,口上道:“你我虽无师徒之缘,今日能够碰上也实是有些巧。这样,你日后若有空也可来我府上一坐。”
  说罢,这才起身往外走,翩然而去。
  甄停云:“!!!!”
  虽然她嘴上是一句都没说,可心里却差点痛哭流涕:别走啊!谁说我们没有师徒之缘的?!我觉得很有缘啊!
  如果可以,甄停云真想扑上去抱住楚夫人,五体投地求拜师——真的,今天掉下的泪,那都是拒绝拜师那天脑子进的水!
  甄老娘一转头就看见了孙女那悲愤欲哭的模样,忍不住就笑了,拍了拍孙女的肩膀,安慰她:“好了好了,我瞧那位楚夫人也是十分看重你,要不然也不会将身份告诉你。等六月女学考,你要是真考中了京都女学,到时候再备点礼,上门拜师,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
  事已至此,甄停云此时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转过头来,甄停云又拉着甄老娘的手,撒娇道:“我饿了。”其实,她在元晦那里也是吃了好些东西的,只是这一气一闹的,倒是很想再吃点什么补回来。
  甄老娘瞧着孙女气鼓鼓的小脸蛋,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好好好,八珍晚上还包了点野菜小馄饨,我叫人给你煮一碗来。就是时候不早了,也不好多吃,尝尝味道就是了,可不能积食。”
  甄停云气鼓鼓的点头,转回头去化悲愤为食欲,吃了一大碗的野菜小馄饨。
  只甄老娘坐在边上,拿手抓了一把甄停云才从傅长熹那里带来的碧梗米,眯着眼睛,细细的看过了。她也是没见过这样绿油油的米粒,忍不住啧啧称叹:“可真是稀罕东西——我这土里讨生活讨了半辈子的人竟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米,可真是开了眼了……”
  甄停云随口道:“听说这米煮粥很不错,明儿叫人拿这米煮一锅粥,祖母您也尝尝味道如何。”
  甄老娘哪里肯,立刻就道:“你个败家丫头!真是存不住东西的!你家先生才给了你,你就想着吃没了?”
  甄停云:“……这米再稀罕不也是米?先生给我的,原就是叫我拿来吃的。”
  “就算是吃也得挑个好日子不是!”甄老娘撇撇嘴,老大不高兴的教训孙女,“这样的好东西,偶尔吃一吃就成了,要真是日日吃,没几天就能被你霍霍完了!不是我说你:二丫头你这样就不是个会过日子的!过日子哪里能光看眼前不看以后的?我和你说啊……”
  甄停云只觉得耳边一阵阵的嗡嗡声,到底还是拗不过甄老娘的叨叨,只好认输:“好好好,我都听祖母的,以后挑着日子吃。”
  “这就对啦!这米就先放祖母这里,祖母替你存着。”甄老娘喜孜孜的摸完了那些碧油油的碧梗米,想了想,还是要表扬鼓舞下知错能改的小孙女,很是大方的一摆手,“等下月你的生辰到了,再拿这米给你煮粥喝。”
  甄停云:“……以前不都是长寿面的?今年改成粥了?”
  甄老娘还一套一套的:“长寿面就是讨个长寿的名儿,到时候你就吃一小碗长寿面意思意思……吃完了面,不就能喝粥啦?”
  甄停云:“……”
  行叭,都随您老人家。您老人家高兴就好了。
  既然这一袋子的碧梗米都被甄老娘安排的明明白白,甄停云也就没敢多惦记,慢吞吞的吃完了自己的野菜小馄饨。
  外头天色已是晚了,甄停云便与甄老娘轮着洗漱更衣,等她们都换好了寝衣,八珍和六顺等人已是把床铺好了,祖孙两个便齐齐上榻安置。只甄停云才吃了那么一大碗野菜馄饨,开始还不觉着,等躺在榻上就觉着是肚子撑着了,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觉,胃里难受。
  甄老娘挽着头发做起来,靠在边上给孙女揉了半天的肚子,嘴里骂的不行:“我之前就说了不好多吃,吃多了要积食,偏你跟猪似的,吃个不停!现在好了!撑得睡不着了吧?真是活该!”又恨自己手贱!给人揉什么肚子啊?!
  甄停云: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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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着早前与甄父还有裴氏说过,甄停云和甄老娘在庄子里住了几日,很是享受了一下庄子里那悠闲自在的日子。
  甄老娘还念叨:“以往在村子里时不觉着,如今倒觉这外头更自在些。”
  甄停云在边上搭话:“可不是,我瞧祖母这两日,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这还真是实话,住在庄子上,甄停云早晚的练习骑射,甄老娘则是早晚的出去溜达。郊外空气好,初春时的景致也好,祖孙两个的心情也跟着开阔不少,到了饭时便已开了胃口,再加上庄子里的吃食都十分新鲜,难免就多用了些。
  甄老娘也被孙女说的一乐,拿手打了孙女一下:“打你的油嘴!就知道拿你祖母说笑!”
  这样自在的过了两日,直到第三日吃过午饭,方才叫人备了车马回去。
  甄老娘都坐进马车里了,心里还有些不舍得,回头看了庄子好几眼,仔细的叮嘱起甄停云:“回去后给我好好学,这回可得考中女学,替我把这庄子要了来。到时候,咱们过来庄子,也不必看人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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