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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萧齐肃方十三就丧了父,年纪轻轻便袭了爵身居高位,继承了父亲留下的爵位、财富和势力。老宣国公夫人怕他守不住家产,倾尽全力去教导他如何与人周旋、如何运用那些财富和势力。可老宣国公夫人自幼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对于外面的这些东西几乎不知道多少,只能零零散散地用她与后宅女子周旋大半生得来的经验教导萧齐肃。末了萧齐肃通了诗词歌赋知了琴棋书画,甚至可以和探花郎顾四公子这样的人把酒言欢了,骨子里却全都是些阴损的想法和手段。
  不过法子虽然阴损,却也真是有些用的。四年弹指一挥间,当年那个有些怯懦羞涩、常被老宣国公斥责“上不得台面”的宣国公世子已经成了位高权重呼风唤雨的一方人物。这四年里,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要长宁,自然也要得长宁。
  宣国公是何等人物,顾四公子和长宁公主的那些事儿他自然能打听得一清二楚,隔天进了宫面圣,当晚就给当时的江南总督王家去了封信。
  “没过多久,时任户部尚书的父亲就被人上折子指控贪污受贿。一开始也没人当回事儿,毕竟身为户部尚书,偶尔的确会有这种眼红的人跳出来,连当今也是一笑置之。而正逢……越瑾及笄,我忙于此事。顾家的特殊规矩,娶妇要用百工锁,喻指一锁同心,这是前朝顾家就传下来的规矩了,当今秦氏在那会儿也是勋贵之家,对这种事儿知道得清楚,太/祖还曾经调侃过此事。有太/祖金口玉言,这百工锁就成了顾家顶顶重要的一个规矩。”
  “我刚打算向当今求旨迎娶越瑾,弹劾父亲的折子忽然像雪花片一样飞进了御书房,在那桌案上都堆成了小山。贪污数额巨大、证据足有八分确凿,令朝野都一时哗然。当今震怒,下旨把父亲打入大牢,派人彻查此事,我也因此不再能进宫。圣旨一下来,顾家上下顿时就慌了——父亲乃顾家族长,他若是倒了,还带了这么大一桩事砸到顾家头上,顾家虽说百年传承,根基犹存,却必定会伤了元气。一时间族中人人自危,想尽了办法托关系,看看事情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而母亲和大哥动用关系,打听出来是江南总督下的手。早年我们家和王家有那么一两桩难解的官司,这会儿他们当上了江南总督,有权势有地位,站稳了脚跟后再度发难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母亲出身长安侯府,京中诸事,她有更多的人脉,能了解的更多。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桩几乎震惊朝野的贪污案,起因竟然是我和越瑾,这未免荒唐得可笑,也太过儿戏。但事实就是如此,证据清清楚楚地摆在我面前,哪怕再可笑荒唐不敢置信,这也是事实。”
  “母亲扣下了百工锁,强逼我告了病假,随后将我关押家中,悄悄去了一趟宣国公府。”
  “未几,查出此乃江南总督一场贼喊捉贼的好戏,天家颜面一时间成了笑话,当今怒不可遏,王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皆处以极刑,亲近仆从斩首示众,便是粗使家仆,也都是判了千里流放。江南王家哭声震天,民传,三月犹有余音,甚至连问罪台的地都被铲薄了几寸。”
  “王家事发,父亲被放了出来,当今还赐下不少珍玩金玉以示安抚,而我也终于被解了禁足,却依旧不得入宫。直到听闻此事,又知母亲先前去见了萧齐肃,我便去寻他。
  “他坐在亭子里慢悠悠地烹茶,见了我便笑,绝口不提王家的事,只说一会儿圣旨就该到了。”
  “我跪在宣国公府的地上,听完了当今给宣国公和长宁公主赐婚的圣旨。”
  “萧齐肃……呵,当真是好快的动作,好狠的心肠。王家贪污数额之巨,连他也保不住。我们顾家又和他们有旧怨,萧齐肃刚好拿这事儿引他们出来给自己找个替死鬼,若是母亲不死死扣住百工锁,我求娶了越瑾,那顾家便是元气大伤,当今绝不可能把最宠爱的公主下嫁来替顾家挽回一点地位,定是要寻个借口来毁了这桩婚事的,到时说不定顾家还要再伤一次。这下顾家爬不起来了,萧齐肃可以求娶了,手下大将也甩了一个大包袱。若是我未能求娶,那他萧齐肃自然就如愿以偿,反正当时身背巨额贪污银款的王家于他而言,已成鸡肋,倒不如最后发挥一点余热。”
  顾清桓努力想说得客观公正,可是语气中的嫌恶却抑制不住地透露出来,甚至连回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几番闭眼强自按下起伏过大的心绪。
  萧昱溶紧紧握住顾簪云的手,背脊挺直到像石板一样僵硬,好看的唇也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虽然他一向和母亲更亲近,至于父亲,可以说没有太多交集。可在他心里,他依然是把萧齐肃当父亲来对待的,父亲,是他努力的方向,是他心中的一道标杆。
  顾清桓没必要骗他,何况自上次祭拜之事后,他也让点春去打听了,心里隐隐约约地也有了一点猜测。
  只是终不及亲耳所闻这样震撼,像是心中的一座大山,轰然倒塌。
  “九月十六,公主大婚,十里红妆,万人空巷。我身为新人挚友,奉圣旨担任傧相,作……催妆诗。三月后,辞官归乡。”
  似乎所有情绪都终归平静,或者,更恰当地说,是麻木,顾清桓将方才不自觉地坐直了的身子倒回大迎枕上,静静地望着头顶帐子上的松鹤图,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就这么平平淡淡地陈述完了这件事。
  室内有片刻的静默,院中大树在窗上映下一片阴影,随着大风猛烈地摇摆起来。
  “溶哥儿,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顾清桓忽然转过头来,似乎已经彻底平复了心情,缓缓道,“不单单是容貌,更是气质、行为、底线,你们都很像。”
  “越瑾……把你教得很好。”甚至身上连半分萧齐肃的影子也没有。他应下萧齐肃的要求把萧昱溶接到顾家读书,除去想看看越瑾唯一的血脉,也是害怕这个孩子成为萧齐肃那样不择手段的人。
  “好了……我所知道的,都已经说得一干二净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可瞒着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们可以走了。”顾清桓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不甘与痛苦都抒发出来。
  当年事,萧齐肃固然有错,可他又何尝没有呢?他常常想,若是那日他没有带萧齐肃从御花园的湖边绕行,想借此机会多看心上人一眼,若是他早早发现萧齐肃的真实面目与他划清界限,若是他能再有权势一点……午夜梦回,他总是能见到越瑾悲伤的背影,他想走过去安慰她,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步,再挣扎下去,便惊醒了。
  大概上天也觉得他有罪吧,不仅仅是触碰,便连一点音容都吝啬。他便强撑着病体,趁着身子还能动,一幅幅地作画。
  其实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瑾在他脑海中的音容越来越清晰分明,但……他想留下一点什么。
  透过屏风,他看见那两个孩子已经走出去了。天光悠长,拉出屏风上两个长长的影子。
  肩并着肩的亲密无间。
  顾清桓疲倦地闭上眼。
  是时候了……萧昱溶已经逐渐长成,旧年恩怨,他所知道的也都悉数说出。这么多年,是时候……下去找越瑾了。
  一只通体漆黑的寒鸦悄无声息地落到了窗外的大树上,看了看窗户仅仅关着的屋子,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天边的晚霞。暮色太温柔,将它黑色的羽毛也覆上了一层暖黄的柔光。
  它转过头来,短促而高亢地叫了一声。
  -
  “萧昱溶。”被一路拉着走出了不问居,顾簪云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他。
  萧昱溶停顿了几秒,这才仿佛渐渐五感渐渐回复一般,后知后觉地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抿了抿唇,放松了些:“……对不起。”
  顾簪云感觉手上一松,可萧昱溶方才或许是下意识地控制住了,虽然握得紧,却也不至于疼。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顾簪云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了。
  两人一道回了枕水居,顾簪云陪着他在院子里坐着,沉默地看着天幕从红霞满天坐到夜色深沉。
  只不过这样下去实在不行,顾簪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起了身,一边吩咐点灯,一边叫了点春帮忙把萧昱溶拉了起来,催促着他去吃晚饭,又让点春晴山服侍他洗漱更衣。
  萧昱溶像个木头做的人一般,由着他们摆弄。
  夜色已深,顾簪云不得不回去了。她咬了咬牙,不顾点春晴山还在屋子里站着,直接踮起脚抱住了萧昱溶,在他耳边轻轻道:“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地过下去。宣国公不好,没事,我会一直、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萧昱溶怔怔地望过去,喉头有些发涩,一双矜傲贵气的金丝丹凤眼里满满都是顾簪云的身影,再也容不下旁人。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一点沙哑:“嫁给我吗?”
  顾簪云没有半分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烛火摇曳,繁星明灭。
  送走了元元,萧昱溶坐在榻上怔了片刻,却没有半分睡意。他开口唤了点春,让他把前些日子查到的资料都拿过来。
  一桩桩一件件,都和顾清桓所言能对上个大概。
  萧昱溶只觉得口中发苦,甚至还有些目眩,他没有半点犹豫,洁白的牙齿狠狠在下唇咬了一口,直到舌尖感觉到一点血腥味,唇上的刺痛紧跟着反映过来,刺激得他顿时清醒了。
  目眩感暂时消散,萧昱溶继续看着这些书册,像是要将那一字一句都刻进脑中。
  如果父亲真的是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是……
  从前很多事情似乎忽然都有了解释。这些,从前萧昱溶不敢想,现在却不得不想——他必须弄清楚,事情是否真的如他所想。
  -
  顾清桓熬过了夏天和秋天,却到底没能熬过冬天。就好像自那日同萧昱溶和顾簪云两人说完话之后,他就心愿已了,往后的日子都不过是在大夫的勉力医治下多捱些许日子罢了。到了冬月十四,他终于撑不下去了,在一个月夜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
  他生时那样痛苦,离开的时候却身心都十分放松,没有一点难受或是挣扎的感觉,甚至唇边还带了丝笑。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上细碎的格子洒进来,竟衬得他的肤色犹如犹如月光一般白皙温润。
  进屋换茶的小厮恍惚间仿佛终于见到了她娘亲口中那个俊美无匹的少年郎。
  只是屋子里太过安静了些,只有他自个儿轻轻的呼吸声。小厮怔了怔,回过神来,颤抖着把手放到了顾清桓的鼻端……
  烹泉正在茶房里守着煎药,忽然看见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进来,皱了眉就呵斥:“慌慌张张的做什么!里头正煎药呢!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害的老爷不好了,你担待的起?”
  那小厮双腿一软,竟是生生跪了下来,用力叩了个头,不等烹泉诧异就带着几分哭腔喊道:“老爷他、他没气儿了!”
  像是时间都静止了一瞬,风吹落枝上残存的枯叶的细微声响、柴火燃烧时的哔啵声、煎药时轻轻的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一下子都从耳边消失了。
  烹泉也不由自主地、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眼前忽然有片刻的黑暗。
  -
  顾四叔的葬礼,办到了在他身份范围内所能拥有的最高规格。葬礼上顾老夫人哭得极其伤心,几度几欲昏厥。
  顾簪云却注意到,萧昱溶行了大礼。
  他只是友家子嗣,又身份高贵,本无需行此大礼。可顾簪云却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磕下了那个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些难过。
  -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却还是要照常生活。顾四叔又无妻儿,连重孝都没有人该守。听说顾老太爷原本想给顾清桓过继一个儿子,却被老夫人硬生生地驳了回去。
  没过两个月,就是除夕。但因为着一桩丧事,顾家的这个年也是过得冷冷清清的,就连顾大老爷的爱妾柳姨娘诊出有两个多月的身孕,都没给顾家带来多少欢喜的色彩。
  春节刚过两天,爆竹点燃时的烟火气似乎还萦绕在院中屋内,京城的加急送来的信却是已经到了。
  晴山捧着信进来的时候,顾簪云正在枕水居里拉着萧昱溶下五子棋。这几日萧昱溶心情不好,她很清楚,但是却不能挑明——或许是怕她担心,萧昱溶在她一直面前努力掩饰着,顾簪云倒是想过既然她过来会让萧昱溶那么辛苦,那不如不来,让他自己好好缓几日。没成想过了两天,萧昱溶就自己来眠霞居寻她了,她只好恢复往枕水居去。只是虽然看出来萧昱溶强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也只能装作不知。
  这会儿见来了信,她和萧昱溶一道抬头看过去。
  “世子爷,这是国公爷遣人送来的信。”晴山半弓着身子,双手把信奉上。
  听到是宣国公送来的,萧昱溶不由得皱了皱眉,刚刚因元元的陪伴而生出的一点好心情顿时被败了个干净。他有些冷淡地应了一声,接过了信。
  打开封口,一目十行地匆匆扫过,萧昱溶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抬起头见顾簪云面上似有疑问的神色,他也不隐瞒,直接就道:“宣国……父亲想让我回京。”或许是顾忌着屋子里还有别的小厮在,萧昱溶换了个称呼,只是这“父亲”二字在他口中,更像是一个代号,而非一种身份。
  顾簪云不由得攥紧了手中那颗白玉棋子:“那……你回去吗?”
  萧昱溶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还有些事,必须回京查探。”不光是为了母亲,为了顾四叔,也是因为……若他想求娶元元,那他就要努力给元元一个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威胁隐患的宣国公府。除了宣国公,他心里还有长长一串名单等待核查。
  萧昱溶接着道:“不过,我会陪你过完元宵。”
  他们早就约定好了,每年的元宵都要一起过。顾簪云轻轻松了口气,慢慢松开攥在手里的那颗白玉棋子,心里有点惆怅,却也有点庆幸。
  她点点头:“嗯,好。”
  萧昱溶却是看着她的手皱了皱眉:“怎么这样不小心?”一边探过身子拉起她的手细细看了看,所幸只是棋子硌出的红痕,在白皙娇嫩的手心上看着严重,不一会儿就消散了。
  看着那红痕渐渐散去,少年郎这才放下心来,一面坐回去一面絮絮叨叨地嘱咐她:“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别用力抓东西,别碰刀子剪子,别自己去烤红薯烤栗子,想吃就让丫鬟帮你去弄……萧家的厨子我会留下来一个,想吃凉面肉夹馍荷叶饭了就去找他……多穿衣服,按时换衣,别冻着热着了……”
  萧昱溶的神色忽然变得无比真挚:“还有不到一年,等你及笄,我就来提亲。”
  “你可千万别和别人跑了。”
  顾簪云看着面前一脸严肃认真又带了几分货真价实的紧张的萧昱溶,不由得浅浅笑起来,点了点头:“放心吧,不会的。”
  待到明年元宵,那就应该已经在一起了吧。
  第37章 委屈
  顾府,栖芳园。
  新年方过,栖芳园里的景致饰物却是一如往常,不带半点喧嚣热闹的氛围,甚至似乎还要更冷清肃穆一些。屋檐下原本装饰了色彩明丽的绢纱,然而此刻那些绢纱早已被撕扯得残破不堪,还在外头罩上了白色的麻布,在寒风中止不住地颤动,映着外头的残雪枯枝,反倒又添凄凉萧索。
  柳闻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脸色微微苍白,甚至连娇俏的容貌也带上了沉静的味道,乍一眼看过去,竟仿佛和往日里那个张扬娇媚的柳姨娘不是一个人一般。
  小坠为她奉了一盏茶,有些询问地看向她,见她微微颔首,这便自她枕下摸出一个装了十钱银子的小香囊,转过身从屏风后头走到了外间。
  这样普普通通的屋子,甚至显得有几分狭小/逼仄,她那金玉堆里长大的姑娘何曾吃过这种苦?即便从前在柳家的时候,每日功课繁重,姑娘要学着琴棋书画梳妆打扮媚人之道,可不论是屋子还是吃食,那都是上等的啊!顾府这样大的地方,自家姑娘的小院就有整一进,他们姑娘这怕是一半都未曾得吧!
  想着想着,小坠的嘴里就不由得有些发苦。
  外间坐了个穿一身宝蓝直缀、蓄了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见小坠出来,忙提起一边的箱子跟在了她后头。小坠打开门,探了探外头,谨慎地打量了许久,这才回过身,对那中年男子轻轻点了个头。
  顾家家规森严,后门的婆子自然也不那么好打点,柳闻莺当初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只能在后院荒凉偏僻些的地方挖了个狗洞出来。这位宋大夫,也就是这宝蓝直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常年行走于高门大宅之中,隐私腌臜的事儿见的多了,各府女眷的小心谨慎状也都了解了那么一二三,为难了那么几次之后,也就接受了——毕竟柳闻莺过意不去,除了诊费外,还次次都给他十钱银子以作钻狗洞的补贴。
  走到那荒凉僻静处,小坠把手里的香囊递给了宋大夫,又对他浅浅一福:“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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