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又要下雨了。瑶光心想。她缓缓呼口气,振作精神,催马快跑。
  距离近芳园大约二三里路时,高立臣出来相迎,他带着蓑衣雨具,见到瑶光时先在马上行个礼,那张黑脸不管怎么调剂表情,都没昨日的笑容了,显得有些忐忑,又极力想要装成“木讷”。
  瑶光不知道大黑铁塔心里在捉摸什么,心想,你们总不会设下伏兵,摔杯为号吧?哼,我倒要瞧瞧,你主子是怎么了,把你弄得这般提心吊胆像是暗中为我捏把汗的样子。
  高立臣将她迎进厅堂,定寻端端正正坐在那儿,见了她,平静而礼貌地起身,“韩道友。”
  韩瑶光本来是带着诚意来的,甚至还有那么点讲和的意思,一看定寻端着这么高冷的姿态,心里冒火,却按捺住端庄回礼:“谭道友。”装呗,谁还不会装么?
  客套又做作地寒暄完毕,定寻依旧带她去佛堂授课。
  这次定寻教授的,是深奥且琐碎的内容:认穴位。
  他木着一张脸,取出两个后世中医店中常见的小木人,木人一尺多高,关节可以活动,身体上用红蓝黑三色标注了许多穴位名称和经络名称。
  瑶光有点傻眼,这么多,要怎么记啊?
  定寻把小木人放在两人蒲团之间,指着一个木人头部道:“百会穴。”然后嘟噜嘟噜讲了一堆百会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受到刺激的话人体会感受到什么,接着又一指小木人胸腹,由上而下连指三个穴位,“膻中,气海,关元。”又是嘟噜嘟噜一堆专业知识。
  瑶光气得都怔住了,皱眉盯着定寻。
  定寻嘟噜完了,抬眼看瑶光一眼,“都记住了?那我再讲……”
  “没记住!”瑶光打断他,咬着腮帮子里的肉直勾勾瞪着他,“你讲这么快,我哪里能记住?我得用纸笔记下来才行。”
  定寻冷着个脸,眉毛都不抬一下:“授课之初我就说过,从我口,入你耳,不得记录。你是学不会,还是不想学了?”
  瑶光气笑了,“不是我不想学了,是你不想教了吧?”
  定寻像是没听到她刚才说这句话,忽然起身,“既然你不想学了,那就算了。你以后再不必来。”说着就向佛堂外走。
  瑶光咬着牙喊,“谭定寻!”
  定寻怔了一下站住,回过头,“何事?”
  瑶光本来想对他大吼——你有没有契约精神?你有没有师德?你是不是男人啊!你反悔了一件事,然后就什么都不愿做了?那你今天叫我来干什么?你连见我都敢再见了?
  可是,她仰着头,看看定寻清臞的容颜,嘴唇动了动,嘴里的话却变成了,“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定寻确实瘦了很多,她今天一看到他就发现了。从前定寻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这短短半个月时间变得像个苦行僧。好像真的被妖精吸去了精气。
  她第一次见到定寻的时候,他也如今日一般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青烟色夹纱道袍,只是,当日的他气度雍容,顾盼威严,可今日,春衫依旧轻薄服帖,可衣带渐宽,往昔的雍容之态,飘逸之气,而今成了一种惆郁嶙峋之美,让她联想到古卷中险峻山峰,山石上斜逸出云的青松。
  定寻听到这句话,脸上现出一种难以尽述的神情,他微蹙眉头,幽黑的眼眸里有微光闪动,下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扭头凝视着她,可身体又很执拗地对着门,两手紧紧抓着门框,像是迫不及待要逃出去,又像是在和拉他出去的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在竭力抗衡,这两种力量将他无情扭动,以至于他每次呼吸都得很用力。
  瑶光忽然感到心酸。
  她侧过脸,垂下头,不忍再看他,“你可以反悔的。”
  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在知悉她背负的身份之后还敢无畏地选择和她在一起?即使是十七郎这样的天真少年,也清醒地知道他和她的每次密会都是“从此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她转了转酸涩的眼睛,又轻轻补充一句,“我不怪你。”
  她说完这句话,忽觉眼前有金光闪动,就像是用了太久的萤光灯管彻底坏掉前的垂死挣扎,又像是电流不稳时电灯泡随时会被烧坏时的闪动,可这个时代,哪里有电灯呢?恍惚间,她疑惑地抬起头,突然间“轰隆隆”一道炸雷响彻云霄,就在他们头顶炸裂了。
  啊……原来,刚才那是闪电……
  门外一阵冷风挟卷着带着尘土气的潮意从定寻身侧吹进来,拂到她脸上时,又带来一丝他常用的那味类似檀香的气味。
  瑶光早就知道,气味是人类记得最深的感官,在这一瞬间,再次确认。她脑中闪过一连串画面——在太清宫藏书楼的初见,陈旧的书籍特有的气味;山有乔木,隰有荷华,他用他的罩袍拉她上来,周遭既有荷花香气,又有淤泥的腐烂气息;他飞剑斩断了她的红色围巾,冷冽的冰雪和鲜红的梅枝;浅黄色的稻草纸上两种不同字迹所带的墨香;还有,春风拂槛露华浓,沉香亭畔的牡丹……不管是什么画面,或浓或淡,总带着这股类似檀香的气味。
  他的气味。
  电光再次闪动,将黑云滚动的天空撕裂。这光是如此强烈,只一霎就让瑶光双眼刺痛得几乎流泪,只能紧紧闭上。她刚一闭上眼睛,身边又卷起一阵风,那阵风是颤抖的,炽热的,不安又不甘的。
  是定寻。
  他冲到了她身前,双臂一揽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睁开眼睛那一刻,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是不想也不愿哭的。为什么要哭呢?多令人尴尬,是吧?可是眼睛被强光刺到就是会流泪呀,谁也没办法,哪怕换了高立臣那样的黑铁塔兄贵硬汉也没办法,所以,定寻一定也是被闪电的光刺痛了眼睛。
  紧接着,一阵焦雷滚滚而来,这阵雷声比刚才更可怕,更强大,不仅震得房梁都在瑟瑟发抖,震得屋檐下的铜铃在狂风中急促地叮叮作响,就连定寻的胸膛、手臂……全身的肌肉也在跟着颤抖,就连他在她耳边的话语也是支离破碎的,“我……我在菩萨面前发愿,再不反悔。我、我实在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他垂首看着她,伸手去拭她眼角的泪,可他眼中的泪却接连跌落在她两腮上。
  瑶光含泪笑道:“你一个道士,在菩萨面前发愿?”
  定寻急欲辩白,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庞,半阖双眼,轻轻吻在他唇上。他的上唇比下唇微丰,人中很深,所以不说话不笑的时候,总显得格外有些孩子气,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在微微嘟嘴。唉,难怪他要留一把大胡子遮住,这样的柔软饱满的嘴唇,天生就让人看了想要亲吻。
  瑶光退开后,定寻胸口仍然剧烈起伏,他继续闭着眼睛,等了两三句话的时间才缓缓张开眼,这一次,他眼里再无一丝犹豫,不安,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坚定和极度的狂喜,他看着瑶光,对她微笑,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从观音菩萨坐像之侧走向后室,出了佛堂。
  这时,雷声轰鸣,天黑得仿佛深夜,大雨瓢泼而下,狂风乱作,在电光下,雨丝像一条条白色的鞭子冲进回廊,打在两人身上,定寻张开手臂将瑶光护在怀中,挽着她飞快地走向正堂。
  这条路他和她走过许多次,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走得这么快这么急,疾风骤雨在他们身后呼啸着追逐,将两人的衣袂撕得纷飞,粘上雨滴后湿漉漉沉甸甸,再被风吹起,重重地拍打在他们身上。
  从佛堂到正堂内室,其实并不远,可走进内室时,两人衣衫都湿了,鬓角的发丝被雨水贴在脸上,瑶光还看到一片小小的柳叶沾在定寻额角,她伸手将这片小叶子才他额角摘下,这叶子是从哪儿飞来的呢?
  定寻转身将门关严,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还有这世界剩余的部分全都关在门外。
  四目相对,从彼此眼底可以直达对方心底。
  这种时候,无需更多言语。
  这场雨下得很久,很大。
  云收雨散时,瑶光朦胧之中又听到了铁马铜铃在风中飘动时的叮叮轻响。之前风雨之声太盛,掩盖住了铃声。
  她隔着青烟软帐,看到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由墨染般的漆黑又变成了类似黎明的青白色。
  她再次醒来时,觉得脑后有一缕头发被压住了,转过头才发现,定寻什么时候悄悄各取了两人一束头发打了一个结,她一动,那个结就散了,定寻也醒了。
  他侧过脸,看着她。
  她伸手去抚摸他的眉毛眼睫,又将掌心贴在他腮边鬓角轻轻磨蹭。
  他微微转首,闭着眼睛,按着她这只手在自己脸上抚摸,又轻吻她手心。
  她听见他喃喃说,“我再也忘不了这个味道。”
  她不由微笑,也想说,我也忘不了。
  这一次的气味,是风住尘香后一片带着暴雨气息的柳树叶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光、气在一起也是敏感词???为啥?
  第128章 终不悔
  瑶光和定寻尽释前嫌相处又比之前更加融洽。
  画着穴位和经络的小木人教具哪里比得上人体教具呢?
  只是,定寻重新教瑶光“膻中、气海”都在哪里时依旧不免脸红瑶光看着他指向自己胸口的修长手指再看看这张帅脸也无法控制一颗小心脏砰砰乱跳,就像有一头小鹿藏在里面,一见到他就苏醒了就忍不住四蹄乱弹,不知疲倦一下一下撞在她心口。
  认清了这几个穴位的位置瑶光这才想到,当初定寻为什么不答应教她武功后来为什么又突然答应了,还有,为什么他家的功夫都由父子相传。她不由想哦原来周伯通说“教武功要让她抚摸你周身穴位”竟是真的。
  定寻见她脸上露出古怪笑意不由也对她笑“你想到什么了?”
  老顽童周伯通的平生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瑶光尽量把他单个的故事挑出来:周伯通随天下武功第一的师兄去拜访南帝,却和南帝的周贵妃锳姑相爱,又劳燕分飞。之后他被囚禁在孤岛上,被毒蛇咬了垂死之际糊糊涂涂还在念锳姑写的那首定情诗。
  她靠在定寻怀里问:“你说,他到底是爱她,还是不爱?”爱,那为什么不能带着锳姑走呢?不爱?真的不爱,为什么又一直忘不了,搁不下?
  定寻听到瑶光念那首“四张机”,轻声重复,“织就鸳鸯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他不由感到其中情意缠绵,但一想到那两人命运,突然间又隐隐觉着这诗句仿佛谶言,赶紧抿唇不言,瑶光一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拉着他的手笑道,“你不要乱想,要想,就想‘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定寻望着她,轻叹一口气,微微笑了,“好。”
  这次授课完毕,瑶光走时,忍不住在马背上回头,定寻站在近芳园大门之内,一手抚着门框,身姿挺拔如青峰孤松。她催马小跑,未几,再次回头,看到定寻似乎一只脚跨在门槛外。这种姿势对于从小受过严格礼仪训练又一向奉行“克己”的定寻来说可不寻常,瑶光心里就像血液变成甜浆酪了,黏糊又甜腻,她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拨马跑回来,快到门口时,定寻跨过门槛,站在了门前,昂首看着她,虽然双手背后,端庄持重一如往昔,可眉梢眼角的柔情笑意掩饰不住。
  瑶光勒马在他面前,对他笑了笑,再次转身而去。这次,她再没回头,一路策马扬鞭。
  五天之后,再次授课。
  这次,定寻带来一柄木剑。说是剑,其实剑身是圆柱形,剑尖也是圆的。
  瑶光一看这木剑就兴奋开心得不行——这说明什么啊朋友们读者们?这说明我已经有攻击能力了!快要出新手村了!说明我修习内功已经小有所成!说明我天资聪颖得天独厚天赋异禀牛牪奔!
  定寻花了点时间才安抚住欢蹦乱跳跃跃欲试并且不怀好意偷瞄向高立臣的瑶光。
  这次授课在是室外进行的,旁边站着高立臣,啥意思?这还不明白么朋友们读者们?对不住了高先生,你就是我练手的活靶子啊!
  “戒骄,戒躁。”定寻拍拍瑶光后脑勺,转到她身侧,将她手腕抬起来一点,低声说,“我不是让你用剑戳他,是让他来……”他回眸对她一笑,脸色微红,瑶光顿时会意了,不免也垂首一笑。
  一旁站着的老高内心os:你们不就是想着有我站在这儿当人形灯台你俩就不好意思撒狗粮、不得不专心上课么?
  这节课教的是如何运用腕力,如何将体内的力和气一并使出,攻击要害。运气的法门和运转内力的口诀瑶光早就烂熟于心,这时定寻只要纠正她出剑的姿势即可。
  练了一会儿,高立臣叫人抬上来两个稻草扎得结结实实的草人。这才是今天用的靶子。稻草人做得虽然厚实但挺粗糙的。勉强分出四肢和头胸腹,上面连穴位都没画。
  瑶光看定寻:你对我的实力很不了解啊。
  用木剑戳烂了两个草人,瑶光快快乐乐和定寻去相对浴红衣了。
  两人说定下一次相隔七日后再聚。
  不过,瑶光随时可以带人来画壁画了。
  上次瑶光给定寻看了她画的草图,他提了一些意见,她回去又进行了修改,这次草稿已定,各色材料都是现成的,只需命人在藏书楼内建一座梯台,台子面要和穹顶几乎一样大,侧面安上梯子,可以从二楼爬上去。
  定寻当初听瑶光讲了如何画穹顶壁画后就开始设计这个梯台,也画了许多草图,瑶光选了其中一个,高立臣拿去叫人去打造了。
  这次离别时,瑶光依旧感到踌躇满志,仿佛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做不好的。
  她将木剑背在身后,走到半路时忍不住抽剑在手中,放慢了马速,坐在马上,对着虚空左一剑右一剑刺着。
  就在这时,远远一队锦衣华服的骑士奔腾而来,瑶光急忙将马勒住,跑到路边的柳树边站着,她心想,这帮人满嚣张的嘛,这里虽非京城,也是京畿之侧,周围都是豪门大户的别院,竟然如此旁若无人奔马。
  她向这队骑士望去,想看看这群嚣张的人长什么样,可人家是真嚣张,马速极快,马蹄把路上的尘土践得飞起来,造成了烟雾效果,瑶光只顾掩鼻子了,狗屁也没看清,只大约摸觉着这帮人个个肩宽腿长面容白皙,颜值水平极有可能和端王的101后宫男团不相上下。
  她一想到端王,顿时没心思再站在路边吃土看男团了。
  就在两天前,白久天小哥哥又跑回京城送信了。
  他这次倒是把信送到了明月道院,也见着了她,不过,瑶光觉着,端王选这小哥哥当信使,是选错人了。
  和高立臣比,白小哥真是太甜了点,只长了张聪明脸孔,察言观色的能力弱到爆,更别说笼络侍女,跟她们调调情,打听消息了。
  瑶光让竹叶取过信,放在手中好一会儿也没拆开,他竟然还露出一点点不合时宜的笑意,就像,他是位替自己姐妹传达朋友情书,没准还在揣测瑶光是不是害羞了呢。
  唉。
  瑶光拿着信回了房间,搁在书桌上,找了拆信的玉板刀,拆了信,慢慢展开。
  端王的信和从前一样,还是那个注孤生直男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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