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钟表在国内代表的意思很多,其中最为广传的一种,乃是钟情、表白的意思。
  顾葭越想越觉得当初陈传家可能就抱着这样的心思送,可自己偏偏以为对方是投自己所好,回了个那么容易引起误会的回礼。
  顾葭沉思许久,那为陈传家辩解的声音始终没有出来多辩解两句,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清楚,再怎么好的关系,也绝对不肯能用手指去碰好友的后头,反正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怎么办……”顾葭思来想去也没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暂且只能日后注意不要和陈传家再有过分的亲密接触,若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刻意回避,决定放弃那个念头,他们继续当朋友也不是不行。
  如此和稀泥的方法,也只有顾葭才能做得出来,他顾念旧情无法同把自己当女人追的陈传家一刀两断,又绝不会喜欢男人,所以不可能自降身份去当一个兔子。
  纵使顾葭对断袖没有偏见,但也仅仅只是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皆是如此,当事不关己之时,自然是劝诫苦主原谅、放下、开心一点、没什么过不去的,可一旦糟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比谁都跳的厉害,哭的凶,死也不会原谅。
  顾葭亦不能免俗。能够做到暂且静观其变,就已经是他心软了。
  “三少爷?三少爷!”外头的桂花见医生走了,便开始敲门,疑惑道,“是不是不舒服?怎么不出来?陈公馆来电话了!说是派了车子过来接你,要一起去见段先生。”
  说罢桂花又补充了一句:“妈呀,三少爷你不管管你的大鸟,他去厨房吃那坏掉的馒头了!”
  顾葭一瞬间想到昨夜初见星期五的时候,星期五也是非常凶狠要跟狗抢吃食,难不成这人看着结结实实,其实一点儿饿都挨不了?还是说有什么不可道人的隐疾?
  这可真是意外,就像意外星期五看着斯斯文文是个大家公子一般的人物,实则是个粗鲁打呼噜吃饭毫无形象的野蛮人。不过这么一来,星期五这名字倒是意外地取的很合适了。
  他从沙发上起来,走到桂花面前,对桂花说:“去回电话,说我知道了,准备好就出门,但不必派车过来,我自行过去。对了,星期五是有名字的,你问问他去,别什么我的大鸟小鸟的叫,还一个女孩子呢,一点儿也不注意。”
  桂花迷惑了一秒,随后脸蛋爆红,说:“三少爷你才不注意!我可没有想到哪里去,就你想歪了!”说罢羞窘的跑掉,都忘了问顾葭病好了没有。
  顾葭的发烧自然没有那么快好,可他也不觉得难受,还有力气径直去厨房,靠在门边儿对着风卷残云的星期五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
  “你……我昨天是饿着你了吗?我看你这是能把我的锅都给啃了。”只见星期五潇洒的顿在地上吃那冷馒头,都是昨天蒸过,但是放了一夜却坏掉了的馒头。
  星期五一手抓一个,也不嫌多,那张像是杂志封面模特的脸颊鼓的老高,顾葭总觉得像是看见了什么小动物,一时之间对星期五的气恼倒是消散的差不多,和陈传家相比,当然是这个星期五更加可爱一点了。
  星期五一边嚼馒头,一边抬着那颜色略浅的眸子看顾葭,一张嘴,馒头渣滓就往外喷,好好的一个人竟是活的这样不讲究,与顾葭精致干净的生活习惯形成强烈的反差,以至于顾葭又对星期五有点说不清楚的可惜与嫌弃。
  可惜这人皮相的帅气竟有这样糟糕的个人习惯。
  “我饿的想吃人,你说我能不能把锅啃了?”说话的星期五一笑,眼睛狭长,嘴角还沾着馒头碎,舌头伸过去一舔,竟还是很邪魅的好看。
  顾葭摇头,忽而很正经的询问星期五:“我不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只问你是不是只是因为饿了才倒在我家门口?并没有是个傻子也不是失忆了,若是这样,我希望你吃完这顿就回家去吧,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星期五站起来,拍了拍裤腿,又继续咬馒头,一面靠近顾葭一面道:“很遗憾,我的确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可能还要叨饶你一阵子,直到我想起来。”
  “你……失忆了?我帮你请个医生吧。”顾葭说着,却一点点后退,对不是傻子的星期五,顾葭还是有点本能的躲避,“而且,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昨天一直不说话,好像是在故意玩弄我一样,很好玩吗?”
  星期五沉默了片刻,意味不明的说:“没有故意玩弄你,我很感激你。”
  顾葭听见这话,对星期五最后一点不满都随着这句道谢消失,他心想一个失忆的人,什么都不记得,自然是对任何人都有防范意识,自己刚才那样责问他,倒是自己小气。
  “没关系。”顾葭舒了口气,对星期五笑说,“既是这样,我们一起出去,我带你去巡捕房,你自己报个案,顺便登个报,想必很快就能有家人来寻你。我之后还必须去一趟陈公馆,你去有些不合适。”
  “没有哪里不合适。”星期五淡淡的看着顾葭,眼神里似乎总有些顾葭看不懂的东西,“我也不需要去报案寻亲,我应该没有亲人,而且似乎有仇家在寻我,我跟着你更好,顺便报答你给我饭吃。”
  顾葭一时还没能理解星期五是什么意思。
  星期五便扬了扬手里的馒头,轻笑了一下,说:“喏,给我个机会报答你,之后你养我一天,我就报答你一天怎么样?”
  顾葭好笑道:“那你这岂不是另类的帮工?”
  “帮工便帮工,我无关系。”
  顾三少爷本来是要和星期五分道扬镳的,谁知道这么一通说下来,竟是得了个只吃饭不拿工钱的帮工,虽然顾葭很怀疑这人食量大的能当全公馆人食量的总和,但胜在不挑食:“随便你,那我现在出门去,你帮着桂花打扫一下家里吧,我……”
  “我跟你一块儿去。”
  “嗯?”顾葭眨了眨眼睛,等星期五说出理由。
  “我想,你现在去陈传家那里,或许比较害怕,我可以……”星期五靠近顾葭,将顾葭困在自己与墙壁中间后,低声继续说,“当你的打手。”
  顾三少爷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一把推开星期五,本因为打了退烧针而褪红的脸瞬间便又染上一层薄红,一巴掌直接打在星期五的右脸颊,说:“你偷听我和约翰森医生的谈话?!”
  比顾三少爷高半个头的星期五垂着眼睫,一脸无辜的道:“并非刻意听到,而是厨房很安静,隔壁约翰森的声音太大,最后,我耳朵太好,诸多元素的结果,你怎能怪罪在我一人身上?”
  “更何况我又不是陈传家,是为了你好,你打我这很说不过去吧?”
  “不过三少爷若还是认为是我的错,我这边脸也给你打好不好?消消气吧。”
  说完,星期五倒也对自己不客气,不等顾葭反应,便捏着顾葭的手腕,教他握成拳头,超自己左脸颊上揍!
  “啊!”虽说是顾葭揍人,可他哪里有揍人的力量?这一拳下去,他感觉自己手的骨头都要碎了,“放手!”
  顾葭怒目,看着星期五,星期五脸上一边是巴掌印,一边是青紫的拳头印,偏偏比任何人都淡定,顾葭便摸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了他。
  “我们和好了?”星期五将顾葭软下去的神态看在眼里,轻声问道。
  顾葭抿了抿唇,又瞅了瞅星期五的脸,最终还是撇开视线,不高兴的说:“你松开我,我这哪里是揍你,明明是你用脸揍我。”
  星期五突然一乐,笑起来的声音十分迷人:“是吗?我忘了你比较娇气,抱歉。”
  顾葭被评价了一句‘娇气’,立马斜飞过去一个白眼,说道:“我是没你这么糙。”
  “嗯,我糙。”
  星期五两三下把最后一个馒头干掉,顾葭看着真是替他噎得慌,等跟着星期五一块儿出门坐上了恰巧路过门口的人力车,顾葭才有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被星期五知道了很多事情,也没有特别在意。
  是因为自己本身就不认识他,他也和自己的交际圈没有任何交集,所以才这样轻易放过?
  就好像很多心里话,对着神父可以说,但对着亲密的人却死活开不了口,是这样吗?
  顾葭搞不清楚,却不妨碍他觉得这样也很好,起码有一个人分担他的压力,而不是他一个人去扛。之前对不是傻子的星期五产生的那点儿害怕,也或许只是一种错觉。星期五他人,蛮好的……
  他的这些糟心事,顾葭是决计不会说给亲近的白可行或者弟弟顾无忌的,更不要提乔女士,这些人有的会太冲动,指不定一气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最后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有的可能还会跑到陈家去骂街,那更是要闹的人尽皆知了。
  冬日的近午十分总是很暖和的。
  顾葭坐在人力车上,身边是他新任命的保镖星期五,可两个人坐在一块儿,却看不出其中一位是另一位的下人,高个儿宽肩的青年一瞧便像是带过兵的,气势凛冽,坐姿霸气,稍纤瘦的男人仰着头,阳光落了他满头,一派的清丽迷人,旁人单看外表,是看不出那俊美青年有多不讲究,也看不出那漂亮男人有多嫌弃旁边的人糙,倒觉得他俩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明明白白的刻画出了‘赏心悦目’四字是何风景。
  忽地,赏心悦目组合里的‘悦目’像是热爱阳光的猫咪一般在冬日的暖阳里昏昏欲睡,并随着人力车夫的一个转弯,轻轻把脑袋搭在了‘赏心’的肩膀上。
  后者没有动,更没有偏头看这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惹他心乱的三少爷,只开口对前头的人力车夫说:“慢一点。”
  人力车夫戴着厚厚的脏围巾,一上午也就赚了一块钱不到,汗却出了好几身,将棉衣打湿后又穿干,穿干后又打湿,听见后头的客人发话,便点头哈腰的慢悠悠走起来,走出了一个舒适的速度,像是拉着客人春游。
  星期五漫不经心的看着天津卫周围的风景,很久以前从未注意到过的美丽,如今却让他看见了,他看见无数高楼拔起,瞧见法租界那一片庄严肃穆的建筑,看见路上摩登打扮的男男女女,他们或笑或三五成群的上车准备去吃饭,还看见最大的戏园子里拥挤了无数的‘沙丁鱼’,于是他勾着嘴角笑,却明白并非因为这些很有趣,只是因为他清楚身边的顾葭其实没有睡,所以才想笑。
  头搭在星期五肩头,几乎快要窝人家怀里去的顾葭可笑不出来,他其实一靠到星期五肩上就醒了,可因为慢了一秒,犹豫是该迅速离开对方的肩膀,再给对方微笑着道个歉呢?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自然而然的从人家怀里出来?
  顾葭这么一慢,就错过了起来的时机,如今落了个‘骑虎难下’。
  从顾公馆到陈公馆,开车是用不了多长时间,可坐人力车却需要时间,更别提现在人力车比小孩子都跑的慢,也不知道半个小时能不能到达陈公馆。
  顾葭僵硬的靠着星期五,又为了装睡而不敢动,所以没多久便脖子酸痛,很是难过。
  这时他头顶上的人说话了,问那车夫:“怎么我看你可以过那么多租界里面穿?其他车夫好像只能在外面等?”
  顾葭被星期五说话声音震的耳朵里面酥酥痒痒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车夫拉下自己裹着脸的围巾,竟是今日送约翰森医生过来的那位小车夫。
  车夫看起来很老成,可实际上却刚成年,性格也是开朗热情的,很愿意和客人搭话:“哦,那是因为我们干这一行,也有这一行的规矩,像天津,九个租界,有些租界是不允许我们进去,所以只能在外面等,有些租界必须会他们的语言,他们才让你进去,才能在里面拉活。”
  “哦?那小兄弟你会几国语言?”星期五问。
  被叫做小兄弟的车夫裂齿一笑,很不好意思的回头看了一眼星期五,又望了一眼悄悄眯着眼睛、偷偷听他们说话的顾三少爷,红着脸回答:“其实不是很精通,就是会日常的交流,也不多,刚刚好九国语言。”他虽然说着不多,可实际上还是很有些谦虚的自豪。
  这话一出,对死活学不会英语,连字都认不全的顾三爷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没控制住的‘哇’了一声,随后就听见星期五笑道:“呀,你醒了?一定是我吵醒你了,我错了。”
  顾葭‘咳’了一声,顺着台阶就下来,扬了扬那标致的眉毛,说:“知道错了就好。”
  “不过兄弟,你怎么学会的九国语言呢?我想你和学校里那些只会写不会读的学生肯定不一样,你是会和他们交流的,这种口语怎么学得会呢?”顾葭总想着要丰富自己,可他或许早已经错过了学习的最佳年龄段,于是学习的效率非常之差,倒是学习新的玩耍方式快的要命。
  顾葭说话的时候,整个人身体都朝前倾去,浓厚的交谈欲望直接让他忘记了自己要去陈传家公馆的微妙心情。
  星期五哪里知道顾葭居然对这个小车夫突然这么感兴趣,差点儿没掉下去,下意识的就去揽了一下顾葭的肩膀,顾葭没有在意,他对肢体的接触仿佛天生就少根经,对任何人都如此随便。
  ——又或者说是轻浮。
  星期五想起好几次他与陈传家、白可行还有自己的接触、更甚者与弟弟打电话的语气,随后微微皱眉,如是评价。
  “哈哈,这位公子说笑了,我也就是笨,笨人就用笨方法,每次都去大学旁听,然后拉客人的时候不要害怕和他们说话,看着和善的洋人,他们也愿意和我说话,可能我的发音有问题,所以每回和我说话他们都笑。”小车夫说完,又小声的补充了一句,“那个,三少爷也不用叫我兄弟,我哪里能和三少爷称兄道弟,叫我一声富贵就好。”
  “好呀,富贵兄弟。”顾葭偏偏还是要加个‘兄弟’。
  星期五挑了挑眉,薄薄的嘴唇上下一碰,蹦出两个字:“调皮。”
  然而这两个字被风吹走,没能入顾三少爷的耳朵,星期五也就无缘再被三少爷瞪一眼,再被说一句‘你话真多’。
  顾葭还在沉迷人力车夫兄弟的天才语言学习能力,对那自称富贵的小车夫说:“你也不必太过谦虚,我想整个天津卫要找出想你这样快三十了,还能有如此成就的人力车夫,大概没有第二位!”
  富贵本来笑呵呵的脸上顿时变得有点难为情,苦笑着回头对顾葭说:“三少爷,我才十八。”
  “啊?抱歉抱歉,我是……看差了。”顾三少爷真诚的看着富贵,眼里的愧疚溢于言表,再不会有人能够在看见这样子的顾葭后还怪他。
  富贵自然也是其中一个。
  “没关系没关系,我的确长得老成,但这样也很好,一般客人看见是个小孩子在拉车,都不愿意上来,我从十二岁开始拉车,还没人挑过哈哈。”
  顾葭听富贵这样笑着说出在他看来十分心酸的故事,一时无法如同刚才那样笑的纯粹,他想,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好像过的还不错,与这样的人生比起来,他纵然在顾家老宅不受待见,也有妈妈爱他,不愿意他吃苦,有弟弟照顾他,谁都不敢明着欺负他。
  他这辈子似乎就没有自己赚过一分钱,而这个小车夫从十二岁就出来拉车,至今六年。
  估计也因此才会又黑又老,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多活好多年。
  “那你真厉害。”顾葭由衷的赞叹。
  富贵闷头笑,在一条小分叉路口问顾葭:“三少爷,你说,咱们现在走近路还是走大道?”
  顾葭想起自己还要去陈公馆会面段先生,便说:“你跑快些吧,从小路走,等会儿给你加钱。”
  “好嘞。”富贵心情颇好的拉着三少爷和星期五往小巷子里闯,轮胎滚着年代久远的青砖石,压过干涸的淤泥便一路往前。
  星期五饶有兴趣的看着顾葭,发现这位人人称赞的漂亮三少爷突然一愣,然后小心翼翼的看向他,他连忙装作看风景的样子挪开视线,余光则继续打量顾葭,看顾三爷要干什么。
  顾葭在旁边犹豫良久。他旁边若坐着白可行就不用他这样犹豫了,只要是钱的问题,顾葭真的从不放在心上,总会有人替他解决。
  可问题是现在他才想起来自己身无分文,唯一的一些零钱在昨天晚上就因为可怜星期五而全部给了星期五。
  所以现在他该怎么办?等会儿让星期五掏车钱好了,反正银行那边一定是弄错了,等处理完毕这边的事情,回到小公馆就能再还给星期五。
  “星期五,对了,我叫你星期五,你不介意吗?”顾葭略微羞涩,决定先找个话题铺垫。
  星期五那阳光下依旧冷白的皮肤闪过树荫落下的阴影,一双深邃的浅色瞳孔望着顾葭,好像知道顾葭要说什么,但却偏偏装作不明白。
  他们两人凑的很近,一个人主动靠近,另一个人没有再躲。
  “嗯?”星期五从喉间发出低沉的一声询问,充满着荷尔蒙爆炸的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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