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她赶紧从裴延的腿上下来,低头整了整衣裳。她低头掩饰的不仅是尴尬,还有不想被人发现的小心思。她没想到裴延对于感情如此单纯直接,完全不用猜。
  唇齿间还留有男人口中的温热,这种亲密很多年不曾有过了。在她入主长信宫的那些年里,看着不断充盈的三宫六院,心早已被束之高阁,不会再跳动。刚才因着男人的亲吻,以及他所传达出的愉悦和喜欢,她那颗仿佛被冰封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裴延看着她,她的脸红得仿佛石榴,让人想咬一口。
  青峰着急,跺了跺脚,又叫了声。裴延终于起身,从沈潆的面前走过。走出去几步以后,又退回到她面前,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脸侧。像在说抱歉,又有几分不舍。
  沈潆能感觉到他手心粗糙的厚茧,磨蹭着自己柔嫩的皮肤,轻声道:“小心伤口,千万别碰水。”
  裴延扬了扬嘴角,因着王氏而升起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他要的从来不多,亦很简单。
  出了明间,裴延对着青峰自然没有好脸色。青峰自知坏了侯爷的好事,但事情紧急,也无心情打听他和沈潆的进展,直接道明了来意。
  “宋通判来了,他说老侯爷和世子的事情查到了些眉目。如今人在书房里头,为怕他久留暴露身份,所以我才来的。”
  宋远航从不会贸然到访,定是要紧事。裴延收起心思,快步到了前院的书房。
  进去之前,他转头对青峰打手势:去把裴安带来。
  青峰点头,转身去办了。
  书房里头坐着个穿青色行衣,系大带的男子,唇上蓄须,容颜俊美。他看到裴延,挥了挥手,算作招呼:“小子,你可要我一阵好等。再等下去,今日的俸禄可得找你支了。”
  裴延坐下来,正要打手势,宋远航按住他的手:“行了行了,你先听我说。”
  “当年京城的防务本是由你父亲和魏将军共同掌管。后来你父亲获罪,魏将军也受到牵连,这权力就转到安国公手上去了。表面上看安国公没有在九王夺嫡的时候站队,但他放弃了当时形势大好的永王,定王,选择了无人问津的厉王,已是蹊跷。你父兄的事,跟他必定有些关联。”
  裴延用手势说道,安国公已死。
  宋远航继续说:“没错,可安国公的死也很蹊跷。外面的人都说他是病死的,但他卧床不起的前几日,我还在顺天府见过他,硬朗得很。你想,安国公一倒,等于先帝时期的旧贵族势力全面瓦解,对谁最有利?”
  裴延的眼神黯了黯:你的意思是,安国公是皇上除掉的?
  “我可没这么说!但自古飞鸟尽,良弓藏。咱们这位皇上的心思,实在是深沉,谁也猜不透。说来说去,还是谢首辅最聪明,及早抽身,还有个荣归的风光。谢家子侄几乎全都外放地方,如今在朝的也就谢云朗一个了,想必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裴延道:谢太傅对你我恩重如山,要帮谢云朗。
  “明白,你我都是谢太傅教出来的,他的孙子我怎会不留心看护?”宋远航伸手想要搭裴延的肩膀,裴延往回躲了一下。宋远航作罢:“好好好,不碰你。我听青峰说,皇上那边对坑杀战俘的事已经有了定论,还要你娶安国公的女儿?这事你可得想清楚了,安国公说不定就是导致你父兄获罪的人。”
  裴延摇头:不娶。皇上并未下旨。
  宋远航笑了笑:“整个大业敢忤逆上意的,估计也就是你靖远侯了。好了,时候不早,师兄还得回府衙捞油水,先走了。不用送!”宋远航随意挥了挥手,自己开门出去了。
  裴延对他来去自如,自说自话,早就习以为常。他跟宋远航系出同门,都是谢太傅教出来的学生。
  儿时裴延不愿读书,甚至自暴自弃。父亲用了各种方法,请了很多先生,都没有用。最后父亲把他带到谢太傅的面前,那个须发皆白,笑容可掬的老人家,只用了一堂课的时间,就彻底征服了他,让他愿意静下心来读书。他被安排坐在宋远航的旁边,宋远航幼时有耳疾,不大说话,谢太傅还手把手教他打手语。裴延耳濡目染,自然也学会了。
  谢太傅对每个学生都和蔼可亲,倾囊相授。无论他们出身如何,健康与否,在老人的眼里,都是这世上最完美可爱的孩子。
  很长的一段时间,裴延都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家,博学幽默,见识广博,是因为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书。直到他辞世,谢家的人找来,把他的遗体接走,十里八乡的人才知道,这位朴素慈祥的老人,竟然是曾经的帝师,大名鼎鼎的谢太傅。
  无人知道谢太傅为何在致仕以后到乡间教书,尽教些穷苦或有缺陷的孩子。裴延只知道,若没有谢太傅,就没有今日的他。
  “爷,我把公子带来了。”青峰在门外说道。
  裴延让他们进来,裴安眨了眨眼睛问道:“二叔为何要见我?”
  “你昨日故意带我去梅林,今日又来报信。为何?”裴延反问道。
  屋中先是安静。裴延目光严厉,裴安在他的注视下慢慢败下阵来,肩膀耷拉,垂着头道:“我知道瞒不过二叔,我的确是故意的。我觉得沈氏特别,二叔应该会喜欢她。”
  裴延不喜欢被人算计,更没想到裴安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顿时有些恼怒,拍桌道:“供你读书,心思都花在这些上?!”
  裴安一下跪在地上,哭了出来:“二叔,是我不好,我错了。但我听说皇上要给您娶妻。我怕婶母欺负我母亲,所以想让沈氏得宠,将来可以帮帮母亲。求求您不要生气,裴安一定乖,一定听话,用功读书。”他哭得惨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可怜的小动物。
  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从小没有父亲,敏感多虑。裴延心软,走到他面前,将他扶抱起来。
  “不哭。二叔在,无人敢欺负你们母子。”他拍着裴安的头道。
  裴安抱着他的大腿,抿着嘴,点了点头。
  *
  沈潆以为有了白天的事,裴延晚上还会再来。她正忐忑要怎么应对,到了晚上,青峰过来传消息,说侯爷有事,要她先休息。
  她莫名地松了口气。虽然是早晚的事,但能拖一日是一日。
  裴延不来,晚上的时光总要消磨。红菱怕她无聊,特意备了些书。她记得姑娘以前最喜欢看书,虽说这回醒来后性情大变,但想必这点不会改变。
  沈潆赞许地看了红菱一眼,随手拿起一本,竟然是谢太傅的文集。谢澜可以算是谢氏一门最有才华的人,本朝的大儒,文章冠天下,尤擅写和画梅花。本朝文人雅士多爱梅,自前朝开始,养梅赏梅的风气便在士庶间风靡。像谢家这样名门中的名门,自然不能落于人后。沈潆年少时,就读过谢澜不少关于梅的诗篇,皆能倒背如流。
  安国公府里,还收藏了谢澜所画的四张梅图,沈潆视为无价之宝,从不轻易示人。
  谢氏一门在大业能够享誉盛名长达百年,靠的正是谢氏子弟洁身自好,凌寒而立。沈潆一直想拜在谢太傅的门下,可惜他致仕之后,便失去踪迹,连谢家人都不知他的下落。
  十几年的时间里,谢家频出变故。太傅致仕,首辅致仕,谢家原本在大业朝中树大根深,如今只剩谢云朗一个。外人都道他年轻有为,可这风光下面的暗涌,却不足为外人道。
  所以高南锦常说,阿潆,别羡慕我,我可没有你那般福气。
  福气?她有的是哪门子的福气?如果当初父亲没有执意把她嫁给厉王,是谢云朗或者别的什么人,或许她不会早死,会过着平凡而富贵的一生。所以她理解王氏从高处摔下来的那种落差,好比她现在像蚍蜉一样挣扎求存。
  人如果没有强大的内心,真的会被窘困的环境逼疯。
  沈潆正望着诗集出神,易姑姑从门外快步进来,对沈潆说道:“姑娘,刚才大夫人派春玉过来,说谢夫人在京郊的别院办了个茶会,邀请你们一起去。大夫人那边已经应下来了。”
  沈潆还在沈家的时候,高南锦就邀请过她几次,她都以病为由推脱了。这次想必是推脱不掉,而且魏氏已经答应了。
  绿萝好奇地问道:“谢夫人,哪个谢夫人?”
  红菱看了她一眼:“京中还能有哪个谢夫人,能请得起大夫人这样身份的人?肯定是谢侍郎的妻子,咱们姻亲高家的嫡女高氏。”
  绿萝兴奋起来:“那个吏部侍郎谢云朗吗?如果我们去赴宴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一睹这京城第一公子的风采了?”
  易姑姑无奈地摇了摇头,红菱点着绿萝的鼻子道:“小丫头春心荡漾了?那位谢大人不是你可以肖想的,快省省心吧。”
  绿萝扁着嘴,好像不以为然的模样:“我就听人说过,当年的谢侍郎迷倒了京城无数的少女,也包括嘉惠后。我就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先皇后倾心?”
  “别胡说。”红菱斥道,“担心掉脑袋!”
  “你怎知是胡说?”沈潆在旁边,手支着下巴,幽幽地说道,“也许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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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屋中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沈潆。易姑姑一本正经道:“姑娘可别乱说。这天家的事情,那都是忌讳。”
  沈潆自嘲地笑了笑,几时她说起自己的事也变成忌讳了。不过,屋子里就她们几个,也不怕被人听去。
  沈潆年少时,就知道谢云朗。
  如所有传奇的人物一样,谢云朗是个神童。三岁能诵诗文,五岁出口成章。后来参加科举,一试及第,中了个探花郎。阳春三月,那个头上簪花,跟着状元游街的秀美少年,成了京城所有少女的梦。
  沈潆常从高南锦那里听到谢云朗,关于他的文章,诗集,尤其他是谢太傅的孙子,被赞誉颇有其祖父之风。有一日,高南锦拉着她去参加某个酒楼的诗会。第一次见他,脑中立刻浮现了“淡若朝光浮于水,静如清风梳柳色。”
  不愧是谢家子弟,那样的高华从容,不卑不亢。
  即使没有拔得头筹,他的巧思和才气依然赢得满堂喝彩。
  回去后,沈潆立刻画了一张图,借的是孟夫子的典故,画中人却是他。踏雪寻梅梅未开,伫立雪中默等待。还把那句在脑海中闪现的话写了上去。高南锦见了,十分喜欢,把画借走赏玩几天。可那画丢了,再也没找到。
  年少的沈潆颇有傲气,拜不到谢太傅的门下,就想跟他嫡传的孙子切磋切磋。她不顾礼义廉耻地制造几次偶遇,装作自己是平民姑娘,因为仰慕谢云朗的才华,想跟他讨论诗文。
  谢云朗自然没把她放在眼里。沈潆不肯放弃,追到了他家的门外,他不胜其烦,让随从赶她。后来她的身份被谢首辅发现了,误会她喜欢谢云朗,首辅还亲自上门跟父亲提起想要成全这桩姻缘。父亲没有回复,但不久就把她嫁给了厉王,而谢云朗最后娶了高南锦。
  “姑娘,您怎么了?”红菱感觉到沈潆的情绪不对劲,关切地问道。
  沈潆摇了摇头。那些荒唐的年少时光,小心隐藏的自己,都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她费尽思量地做那个皇后,不能哭,不能大笑,不能多话。差点忘了,自己也曾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都去休息吧。”沈潆摆手说道。
  接下来的两日,裴延都不在府中。青峰倒是来过几次,送了裴延的下属从西境捎来的瓜果,都是这个时令,京城中不常见到的稀罕物,连宫里都少有。青峰还特别强调,裴延自己一个都没吃,除了寿康居和沐晖堂,剩下的都送沈潆这里了。
  沈潆不知裴延是躲着王氏,还是真的有公务在身。但这个人在感情方面真的简单直接。她不过给他包扎了下伤口,就好像叩开了他的心门。但这可能不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一种投桃报李的回馈。
  去赴宴的那日,魏令宜派春玉来接沈潆。沈潆穿得十分素净,也没佩戴贵重的首饰,她并不想出风头,尽量让自己泯然众人。
  春玉对沈潆的态度客气了许多,还提醒她:“今日宴席上会有许多的贵妇人,姑娘只要跟着夫人,凡事有夫人提点,应该没有问题。今日沈家的二姑娘也会去,姑娘若有东西或话捎回家里,顺便带着。”
  “多谢春玉姑娘了。”沈潆对她突然转变了态度有点奇怪。但这丫头跟宫里那些阴森虚伪的人还不一样。至少她直接,没有城府,不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地里捅一刀子。
  不过,沈潆可不敢指望沈蓉什么。估计这丫头为着嫁妆的事还记恨她呢,不给她脸色看已经算好了。
  到了府门前,魏令宜已经侯在那里。她今日打扮得隆重了一些,松鬓扁髻,发际高卷,戴貂鼠卧兔。对襟皮袄,衣缘镶嵌着花形金纽扣,内穿竖领的长袄和马面裙。
  魏令宜看到沈潆,微微惊讶:“你是不是穿得太素了一些?”
  她带着沈潆去露脸,就想在贵妇的圈子里抬抬她的身份。裴延没有正妻,就这么一个妾室,虽说没圆房,但身份上也还说得过去。只是她不知沈潆是没猜到自己的用心,还是低调得过了头。穿这样一身去赴宴,显然不太合宜。
  “如果你没有合适的衣裳……”
  “夫人,妾身入府之前,母亲新作了几套衣裳,原本是够穿的。但妾身只是妾室,今日赴宴的大都是正室,且身份高贵。妾身本就忝居席次,若穿得太过招摇,反而引旁人不悦,到时给夫人和府上招惹麻烦。是以才挑了这么身衣裳。”
  魏令宜想了想:“你说得也对。不过那谢夫人最是热情好客,八面玲珑。她帖子里既请了你,自然会圆好场面,不会出什么乱子。时候不早了,我们就走吧。”
  她扶着春玉,钻进了马车里,沈潆也上了自己的马车。
  她的马车不如魏令宜的宽敞高大,只能容她一个人坐在里头,随行的下人只能在外面跟着走。
  出了城门,一路往香山驶去。这一带有不少达官显贵的别院,所以道路修建得十分宽敞。一条宽阔的河流沿着道旁绵延几十里,树木环绕,还有一大片供春日踏青所用的草地。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沈潆问在外面的易姑姑:“怎么回事?”
  易姑姑回道:“岔路上过来一辆马车,车上出来一个貌美的妇人,正跟大夫人寒暄,好像在说哪家马车先过去的事。姑娘且等等,应该很快就结束了。”
  沈潆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立刻认出站在马车旁边那个穿着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笑容灿烂的女子,正是高南锦。
  她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么快就撞上,赶紧把帘子放了下来。
  高南锦与魏令宜客套了几句,正要回到自己的马车上,目光扫到后面那辆马车,转头问道:“魏姐姐,这马车里坐着的可是侯爷的妾室?”
  魏令宜点头道:“正是。我一时忘记了,这就去叫她下来……”
  高南锦随即笑道:“没关系。听闻这位妹妹重伤刚愈,此处风大,等到了别院,自然就见着了。既然姐姐相让,那我就不客气,先走一步,在别院恭候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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