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裴章每日都会来陪沈潆,有时候陪她用晚膳,有时则是让她陪着下棋。她不肯,裴章也一个人自得其乐,还会问她应对之术。
  “皇上没有政务要忙吗?”沈潆坐在炕床上,身上盖着薄毯,看了皇帝一眼。她的身子日渐沉重,也不怎么爱动。除了每日到花园里散步半个时辰,大多数时间都是躺在炕床上。
  “自然是有的,但朕想多陪陪你。”裴章一边下棋一边说。
  沈潆不敢逆着他的意思,从前她是有恃无恐,现在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她最大的软肋。随着临产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她内心如同火烧油烤,外表却不敢显露半分。她害怕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被裴章给带走,或者是直接被他杀死。
  可她每日在府里散步的时候,都能看到有巡逻的人,每个门也都有人把守,凭她一己之力想从这里逃出去,比登天还要难。
  “你在想什么?”裴章看向沈潆。
  沈潆连忙摇了摇头:“还是我陪你下吧。”她坐到棋盘的另一边,手伸向棋盒,很自然地拿了黑子。黑子是先手,从前她跟裴章下棋,也都是拿黑子。但她荒废棋艺已经太久了,根本不是裴章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裴章的心情似乎很好,说道:“看来你在裴延身边,四艺都荒废了。你父亲若知道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女儿,如今连棋都下不好了,他会怎么想?对了,想见见你的弟妹么?朕也很久没见他们了。”
  沈潆心想,把他们弄来,不过是多几个威胁她的人而已。她把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收起来:“见他们做什么?告诉他们我死而复生么?这种事,也不是人人都会相信。也许他们看到我,还会觉得像见到鬼一样害怕。”
  裴章盯着沈潆,忽然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朕都不会害怕。”
  沈潆的手顿了一下,继续收拾棋子:“皇上扯远了,接着下吧。”
  夜色渐深,沈潆是强打着精神陪裴章下棋,私下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裴章将棋盘一推,说道:“该休息了。”
  沈潆的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抬头:“皇上不回宫么?”
  “朕就在这儿睡一觉,等天亮了再回宫。”裴章很自然地说道。
  沈潆心中警铃大作,作势要下炕床:“那此处就留给皇上,我去屋里睡。”她还没碰到鞋子,裴章已经到了她面前,手按着她的双肩,将她压在了床上。他们靠得很近,四目相对,彼此呼吸的温度都能清楚的感觉到。
  “你打算躲朕躲到什么时候?”裴章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压抑的欲望如同潮水一般涌动。若不是她怀着身孕,他等不了那么久。
  沈潆正想着如何脱身,大内官在外面叫了声:“皇上!”
  大内官向来有眼力,会在这个时候打扰,说明是要紧事。裴章放开沈潆,掀开帘子出去,沈潆只依稀听到“鞑靼”几个字眼。
  过了会儿,玉屏进来,对沈潆说道:“皇上已经走了。奴婢服侍夫人歇下吧?”
  沈潆这才松了口气。但她又隐隐有几分担心,这些天,她忍着没有问裴延的近况,害怕裴章会对他下手。裴章连永王定王那几个亲兄弟都没放过,更何况是裴延?可她现在如同笼中鸟,只能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夜,她梦到了在西北的时候,裴延每晚睡觉的时候,总要拥着她说会儿话,有时候是家常,有时候是关于将来的。他的嗓子受损,声音特别低沉,带着几分沙哑,比任何安神的香都管用。常常是他说几句,她就睡着了。
  她在长信宫的时候,常常整夜失眠,要靠香来催眠。可是在裴延身边,几乎没有再睡不着过。这就是裴延和裴章的区别,裴章给了她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裴延虽然只给了她妾室的名分,但他却把满满的安全感给了她。
  第二日,沈潆醒来的时候,玉屏就站在床边,她对沈潆说:“夫人,鞑靼发兵了,绕过西北军的驻扎地,直接攻击的开平卫,已经有好几个城池失陷了。所以昨夜,皇上才赶了回去。”
  鞑靼要打大业,最短的路径就是西北军所在的山西,而且山西那一带相比于整个西北防线来说,比较富饶,一旦攻下,就可以提供丰富的补给。相反开平卫一带实在太冷了,几乎寸草不生,攻下虽然容易些,但会消耗掉鞑靼骑兵大量的体力,没有战利品也会降低他们的斗志。
  这样的打法实在是说不清利弊。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对边境的战事如此关心,对于鞑靼还有几个边境卫所的情况,能够如数家珍。所谓耳濡目染,便是如此吧。
  “皇上忙于战事,应该有一段时间不会过来了。”沈潆说道。
  玉屏扶她下床,帮她梳洗更衣。沈潆现在的肚子大了,穿的衣服十分宽松,但她四肢仍然纤细,脸蛋也没什么变化,所以乍看之下,并不像个有身孕的人。
  “皇上这样频繁来潜邸,宫里都不知道吗?”沈潆戴上耳坠问道。
  玉屏回答:“夫人的事,皇上应该是有意瞒着太后和庄妃那边的。至于能瞒多久,就不知道了。”
  皇上夜夜不在宫内,后宫的人早晚会听到风声。到时候,难保不查到潜邸这里来,她们就会有麻烦了。虽然呆在这里并非沈潆所愿,但在那些人的眼里,她到底是个碍事的。
  她只是没想到,这个日子会来得那么早。
  翌日中午,沈潆还在午休,院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声,好像有什么人闯了进来。她刚要起身询问玉屏,就有两个嬷嬷冲进来,将她架了出去。
  院子里,早就已经摆好了阵势。霍太后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左右两边都站着人。玉屏被压在地上,而后沈潆也被带到了霍太后的面前。
  这潜邸再固若金汤,也是里头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想要进来,尤其是皇帝的母亲,总会有办法。那些看守的人也不敢反抗。
  霍太后看到沈潆,眼睛微眯。她没想到皇帝不仅偷偷藏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这个女子还身怀六甲。难道这也是皇家的血脉?既然是皇家血脉,光明正大地接近宫里就好了,为何要偷偷摸摸地藏在潜邸?
  一个嬷嬷立刻过去,耳语道:“太后,这妖女原本是靖远侯的妾室,她所怀的是靖远侯的孩子。皇上把她藏匿于此处,可能还想将这个孩子认作皇室的血脉!”
  “岂有此理!”霍太后一拍扶手,指着沈潆,“说,你到底给皇帝喝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他不顾纲常,做出此等出格之事!”
  沈潆抬眸看着霍太后,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瑕疵,只是面目威严。
  “太后娘娘以为,是民妇自愿在此?”
  霍太后得知皇帝在潜邸藏了人的时候,心中第一反应也是不信。毕竟她自己的儿子她很清楚,不是个沉迷于女色的。只不过她今日亲眼所见,由不得她不信。她那个一向自持的儿子,居然强掳了臣子怀孕的妾室藏在潜邸。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不仅会引起朝堂震荡,甚至还会让皇室颜面尽失!
  所以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留。
  “无论你是否自愿,你迷惑了皇上是事实。哀家赐你一杯酒,你自行了断吧。”霍太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沈潆一惊,两个嬷嬷上前来按住她,另一个则端了一杯酒,走到她的面前。她欲开口,那名嬷嬷已经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她用力挣扎,可是哪抵得过两个老虔婆的力气。
  这个时候,被按在地上的玉屏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了钳制,一下子撞向拿酒那个嬷嬷的腰部。那嬷嬷被撞倒在地,手中的酒也打翻了,全洒在地上。
  “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个奴婢都看不好!”霍太后气道,又指使几个人,将玉屏强行拖了下去。
  “再去取酒!”她吩咐左右。
  “太后,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您为何不能发发慈悲,放我一条生路?”沈潆大声问道。
  霍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犹如看着一条待宰的鱼。
  “你迷惑皇帝是错,让皇帝喜欢你是错。作为帝王,他不能有弱点。你也别怪我,我这个做母亲的,总是要为他扫除所有的障碍。要怪,只能怪你像嘉惠后,所以你的下场也只能跟她一样。”
  沈潆听罢,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是您……”
  霍太后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子,一边说道:“既然你要死,哀家就让你做个明白鬼。没错,先皇后的死,是哀家授意的。哀家当年是先帝的奉香女官,送到长信宫的香有问题,哀家当然知道。但是那时,哀家已经让沈氏吃了很久的药,香只是起了催化的作用而已。她让哀家的儿子进退两难,只有她死,皇帝才能真正的没有后顾之忧。所以哀家,如何会让她的替代品,活在这个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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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沈潆抬起头,看着霍太后。在她的认知里,这只是个与她不亲近的婆母,从没有想过这个人会害自己的性命。她轻轻地问道:“皇上知道吗?”
  霍太后冷笑一声:“你还指望皇上来救你?告诉你,他今日出城去了,没有两三日不会回来,否则哀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你别想着拖延时间了,哀家这就送你上路。”
  “太后将所有的过错归结到一个女人身上,不觉得不公平吗?”沈潆淡淡地笑了笑,“您也是女人。何苦要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霍太后没想到她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明明是受制于人,生死悬于一线,她却很淡然,好像看破了一切。而且她的目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霍太后的后背阵阵发凉。
  难怪说她像嘉惠后,真是越品越像。
  可是霍太后没有时间深想了。曾经她在深宫之中,步步为营,小心地看护裴章长大。她不敢吃宫中送来的东西,怕有人毒害他们母子俩,便偷偷地从宫外买了面粉,做饼给裴章吃。她四处赔小心,提心吊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裴章长大成人,先帝愿意给一个封地,让他们母子俩能够离开皇宫安然渡过下半辈子。
  可她没有想到,她的儿子能当皇帝。苦熬了半辈子,终于苦尽甘来,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如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她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
  沈氏不是不好,她陪着皇帝渡过最艰难的那段岁月,霍太后是看在眼里的。可她身为六宫之主,却生不出孩子,也不让皇帝去亲近别的女人,皇室的香火何以为继?何况只要有她在,皇帝始终束手束脚,瞻前顾后,无法放开。
  所以霍太后在沈潆身体本就不好的情况下,选择了一种能让她尽可能安乐点的死法。她不认为自己有错,今日所为,也不会后悔。
  “来啊,把酒给她灌下去!”霍太后叫道。
  “姑母!姑母!”
  这时,众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霍太后意外地回过头,看到霍文进跑了进来。霍文进小跑到霍太后的身边,看了跪在地上的沈潆一眼,低声道:“姑母,您可得想清楚了!这可是一尸两命,不是闹着玩的!”
  霍太后颇有几分宠纵他,因此也没有人敢拦着他,才让他通行无阻。
  “谁叫你来的?回去。”霍太后低声斥道,“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管。”
  “姑母!”霍文进凑到霍太后的身边,“这里可是潜邸,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您要真杀了她,到时候皇上回来,可怎么向他交代?知子莫若母,皇上的性子,您应当是最清楚的吧?”
  “我自有办法。”霍太后冷着脸说道。
  霍文进反而露出笑脸:“这事儿真的不妥。您要真想处置她,把她送到一个皇上找不到的地方不就行了?您平日吃斋念佛,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忍心下手啊?阿弥陀佛,佛祖可不忍心杀生的啊。要不这样,您把人撤走,这个女人交给我处置吧?”
  “你?”霍太后露出满脸的不相信,“你是来救人的吧?当初你看上的女子不就是她?”
  霍文进“嘿嘿”干笑了两声:“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这个人您还不了解吗?喜新厌旧的很,早就把她忘了。现在我就想着怎么帮您分忧。您不就想让她离开皇上,永远别再出现吗?”
  霍太后点了点头。
  霍文进拍着胸脯:“我保证,皇上不会找到她的。而且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
  霍太后还是半信半疑。她早前内心其实也有犹豫,因为杀一个怀孕的女人,实在是有悖天理。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将一个大活人藏到哪里去,皇帝又不会找到呢?只有选择杀了她。
  之前那个嬷嬷又走到霍太后的身边:“太后,您可别听六公子的。您今日到潜邸来的事情,皇上肯定会知道的。到时候问您要人,您交不出来,他照样会对您心生怨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免夜长梦多……”
  霍文进看向那个嬷嬷,吊儿郎当地笑了笑:“这个嬷嬷好面生啊。你以前在哪个宫里做事?”
  “老身,老身刚选入宫中不久。”嬷嬷的目光有几分闪烁。
  霍文进走到她身边,转了一圈:“你怕是被谁收买,安插在我姑母身边的吧?你这么一个劲儿地撺掇当朝太后杀人,是何居心?”
  他这话绵里藏针,吓得那嬷嬷立刻跪在地上:“老身对太后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下去吧。”霍太后挥了挥手说道。
  近旁无人,霍文进又对霍太后说:“姑母三思,可别被人当了刀使。刚才我来的路上,看到传信兵出城,大概是去通知皇上了。也许皇上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如果他恰好看到这一幕,对姑母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您觉得呢?”
  霍太后想了想,看向霍文进:“你真有法子让她彻底消失?”
  “至少是皇上绝对找不到的地方。”霍文进捧起霍太后的手,“您的手金尊玉贵,还是留着吃斋念佛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算是功德一件了。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这小皇子刚刚转危为安,也得为他积德啊。这么小的孩子,还是放过他吧?”
  霍太后本就偏爱这个内侄,再听他提到小皇子,浑身一个机灵。当时小皇子不好,她请了道士来看,道士说是皇家造的业障太多,报应在了小皇子身上。好在她平日吃斋念佛,还算积了点福报,所以才能转危为安。
  皇室本就子息衰微,这酒下去容易,如果又报应在她孙儿身上,她可就成皇室的罪人了。
  霍太后给了沈潆身后的两个嬷嬷各一个眼神,她们便松开手,退了回去。
  沈潆脱力,瘫倒在地上。
  霍太后扶着霍文进起身,说道:“算你命大,哀家姑且放过你。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
  玉屏也被放了出来,她奔到沈潆的身边,问道:“夫人,您没事吧?霍公子怎么会来?”
  沈潆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霍文进为何要帮自己说话。刚才在面对霍太后的时候,她已经用光了全部的力气。此刻艰难地爬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倒在了玉屏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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