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听冯夫人殷勤邀请,好友频频劝说,青姈也只能淡淡苦笑,推辞道:“搬过来还是不妥,夫人能帮我照拂徐嬷嬷,已是帮大忙了。”
  她年少懂事,冯夫人忍不住叹气。
  两个女孩儿是她看着一起长大的,可惜青姈命苦,先丧父后丧母,没了继父护着,还摊上那么一对挟恩图报好吃懒做的继兄嫂,跟讨债鬼似的。世事磋磨,吃苦的孩子早当家,看她的行事气质,已比冯元娥沉静隐忍得多。
  小时候那样娇憨顽皮,笑起来眉眼弯弯,盛着春光似的柔软温暖,这半年都没见她笑。
  冯夫人心疼得要命,却又拗不过她,唯有尽己所能照顾好徐嬷嬷,让青姈没后顾之忧。
  青姈感激谢过,安顿了这件事,便放心地驱车出城。
  她要等一个人,等一场偶遇。
  无力庇护的银钱与美貌,那就是堆在狼群跟前的肉,她与其被这张脸连累,倒不如设法找个庇护,还能给母亲和继父讨个公道。
  ……
  从京城到宿州,马车朝行夕宿,一般都走四五日。
  青姈按着前两日探听好的消息,早些出了城门,而后吩咐车夫在官道上慢慢走。
  窦姨妈出城前买了热乎的糖炒栗子,吃起来甜香软糯。
  青姈怀里抱着暖手炉,边看风景磕零嘴,边留意周遭的行人。马车慢悠悠地走到后晌,宽阔蜿蜒的官道上果真来了她期待的那群行客——打头两辆青帷马车,后面七匹骏马随行,车帘严丝合缝,看不到里面人的真容,但领头那男人却很熟悉。
  是戴庭安的长随魏鸣。
  这人是戴庭安身边最锋锐的一把剑。
  青姈嫁给戴庭安后,曾见过他杀人,寸许的利刃藏在袖中,挥过脖颈时干净利落,眉头都不皱一下。后来戴庭安东山再起,领兵杀回京城时,魏鸣是他的副将,两人率军所向披靡,兵法韬略、行军的胆识皆不逊于名将。
  此刻的魏鸣却只是长随打扮,青衣磊落,深藏锋芒。
  青姈吩咐车夫落到那队人的后面,不管他们走得快慢,黏在尾巴跟着走就行。
  到傍晚时分,那队人往客栈里投宿。
  青姈紧跟在后面停稳,赶紧同窦姨妈挽着包袱下了车。
  魏鸣他们才刚翻身下马,招呼马车里的人出来。先钻出来的是个短须男子,背有点驼,但目藏精光,细长的脸紧绷,颇有点凶相。另一位则面容方阔,姿态沉稳,站在客栈门口等尚未出来的戴庭安。
  仲冬暮色里阴霾漫卷,吹动枯凋的树杈。
  青姈不自觉地驻足,瞥向前面那辆马车。
  车帘挑起,先探出了男人的手,五指修长干净,指节细瘦均匀,很好看。而后露出袖口,檀色锦缎上绣着细密繁复的暗纹,他躬身走出来,没睡醒似的打个哈欠,姿态散漫,屈着的长腿伸出来轻易探到地面,站稳后伸了个懒腰。
  蟹青锦绣圆领长袍衬得他身姿颀长,如玉山峨峨,丰裁峻整。
  只是脸上神情淡漠,泓邃的双眸幽若寒潭,深不见底。
  是戴庭安,她那位阴鸷手狠却雄心深藏的前夫。此刻他却拎着个锦带,将最后一粒蜜饯送入嘴里,慢慢打量四周,一副懒散模样。
  ——这位长在沙场、手上染血无数的皇太孙,他嗜甜。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位爱甜食的前夫=w=
  不请假的话都是早上8点更新哈~
  第3章
  戴庭安这个名字,京城里无人不知。
  他是靖远侯府的养子,两岁时生父战死沙场,被膝下无子的戴毅收养并写入宗谱,取庭宇安泰之意。
  此后的十多年里戴庭安都养在军中,由戴毅亲自教导兵法骑射,九岁入了斥候营,十三岁就能带人上阵杀敌,立过不少功劳,父子勠力,勇武过人。
  直到三年前北边敌军犯境,戴毅拼死退敌。
  那一仗打得很惨烈,朝廷派去的主将是个纸上谈兵的怂包,贻误战机又调错了兵,致使戴毅困守孤城,孤立无援,以八百兵力对抗敌方万余主力大军。
  等戴庭安带十余名亲军赶到,拼死杀退残军,淌过死人堆登上城楼时,戴毅浑身是血,仍站在城墙上手扶重剑,屹立不倒。
  八百守城兵士人中,仅三四人尚有气息。
  据说当时戴庭安父子浑身浴血地站在城头,皆如修罗。
  消息传回京城,举朝震惊。
  元和帝闻讯大怒,在敌兵败退后杀了怂包主将。随后靖远侯爷上书陈情,请旨调戴庭安回京侍奉膝下,元和帝当即应允,追封戴毅忠武将军之号,由戴庭安袭了封号,位同四品。
  那一年,戴庭安才十六岁。
  看出戴毅死得蹊跷,回京后的勇武小将渐渐收敛锋芒,在刑部谋了个差事,再也不问军中之事。只是沙场征伐、浴血而生的狠辣手段仍在,长得风姿威俊,轩如朝霞,真触动阴鸷冷厉的脾气,谈笑间杀人亦面不改色。
  因戴毅战功赫赫,枉死沙场,元和帝对他也颇容忍。
  是以京中权贵高官多半不敢招惹他。
  青姈从前也感叹虎落平阳,壮志消磨,直到死后才知道,戴庭安这散漫不惊、清冷淡漠的外表下,暗藏着怎样的雷霆铁腕,那分明是潜龙在渊,暗聚惊涛骇浪!
  ……
  此刻青姈站在客栈门口,初冬傍晚的风清寒凛冽。
  这是她此生头一次见到戴庭安。
  他还没重伤将死,不是病中的虚弱苍白、动怒时的阴鸷冷厉,相反,他精神奕奕如朝霞瑰秀,轮廓刀削般俊朗,有沙场悍将挺拔傲然的身姿,亦有侯府公子懒散清冷的姿态。
  他仍是蛰伏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却也令人不敢直撄其锋的戴庭安。
  青姈看着他,无数画面划过脑海。
  是他病中孱弱淡漠,是他谈笑间杀人溅血,是他眉目阴沉地审视她,冷着脸分给她蜜饯,是给她休书的那一夜,惯常清冷的男人一反常态,突然将她压在身下,胸膛滚烫眸色深浓。
  画面的最后是三十岁的他夺回帝位,却在身陷泥潭时失去至亲,落得孤家寡人。
  而此刻,两人都还好好的。
  青姈眼睫颤了颤,察觉戴庭安的视线往这边扫过来时,赶紧垂眸。
  心绪翻涌之际,她怕泄露不该流露的心思。
  戴庭安的目光却在她身上稍稍驻留。
  少女生得很漂亮,黛眉之下那双桃花眼黑白分明,眼珠跟墨玉磨出的棋子似的,清澈而不失妖娆,即使不施脂粉,不饰钗簪,亦有婉转韵味。身上穿得虽素净,却如荒原里绽放的花枝,袅袅婷婷。
  暮色萧寒,她往那儿盈盈一站,便平白添了几分春意。
  在他看过去时,她默默地低下头,掀帘先进了里面。
  绣着福字的厚帘落下,戴庭安看到她的耳廓和低矮领口露出的脖颈,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香雪般柔软细腻,衬以垂首时曼妙柔婉的姿态,像是名家粉彩描摹。
  ……
  这客栈仍在京畿地界,占地颇宽敞,修得也齐整。几栋小阁楼以木梯相接,矗立在官道旁的峻壁巍墙里,中间杂植花木,饰以湖石,这时节草枯木凋,只剩槐树老柏还剩点泛白的残叶,随晚风轻摇。
  青姈颠簸了一日,趁空沐浴。
  温热的汤里掺了香料,驱散满身疲累,出来后擦净水珠,青姈一丝不苟地抹了香膏。
  这些事从前都是丫鬟做的,家里出事仆妇丫鬟都成了官奴,伺候她的秋白冬青也走了,只剩个徐嬷嬷得顾藏舟照拂,留在身边。白氏爱翻人的东西,她的被取走几回便没再添置,日常用的都是次品。
  没想到窦姨妈竟另买了上等香膏带着。
  青姈想着心事抹匀香膏,穿好衣裳出去,窦姨妈已就近买了些蜜饯和烤红薯回来当零嘴。
  客房的角落里笼着两个火盆,倒是很暖和。
  青姈坐在桌边擦干头发,跟窦姨妈围在桌边,拿勺子挖红薯吃,不免提起过世的母亲。
  那时候家里过得宽裕富足,绫罗绸缎、珠玉钗簪之外,厨子的手艺也极好,常引得冯家母女和窦姨妈来串门。那般美味佳肴伺候着,母亲还是会时常让人买红薯回来,或烤或蒸,或拿来煮粥,或做成红薯饼和红薯丸子,怎么吃都是高兴的。
  如今重温那味道,难免念及旧事。
  窦姨妈瞧她唇角染着软糯的红薯,伸手擦了,心疼道:“以前姐姐最疼你,那样精心地养着,哪怕不能锦衣玉食,也该无忧无虑,哪能受这些委屈。我命苦就罢了,都是自讨的,你跟姐姐却实在让人心疼。回头去寺里烧香,得好好问问菩萨。”
  青姈莞尔,“菩萨恐怕也是苦海里走过来的,能怎么答你呢。”
  “我只问问她普度众生,怎么就不心疼你。”
  “或许命苦的人多,还轮不到我吧。”青姈低笑喃喃,说着话,忽然响起笃笃扣门声。
  俩人诧异对视,窦姨妈扬声问:“是谁?”
  “是伙计,送热茶来的。”
  窦姨妈闻言起身去开门,半旧的门扇推开,门外却不见端茶的伙计,只站着个穿锦袍的年轻男人,哪里是伙计?窦姨妈微惊,忙要阖上屋门,那男人却伸臂死死撑住,诞着脸笑道:“我是来见谢姑娘的,慌什么。”
  青姈见状,忙过去抵住门扇,借着门外霜白的月光,她也认出了那张脸,“蔡——”
  “蔡文远。”男人笑眯眯的,“姑娘还记得呢。”
  他的语气神情却都很无赖,青姈看着那令人嫌恶的目光,不由蹙眉。
  她确实记得这人,印象却极差。他是陈绍的狐朋狗友,似乎跟肃王府也沾亲,对她一直藏着色心。从前有陈文毅在,他不敢乱来,陈家落难后这人时常招呼陈绍去喝酒,往来之间虎视眈眈,要不是被顾藏舟教训过,早不知怎样了。
  谁知今晚他竟会跟到这里!
  蔡文远似知道她的心思,嬉皮笑脸道:“城门口看见姑娘时我还不信,跟了一路,原来是真的。”他探头往里瞧了瞧,没见旁人在,愈发大胆,“姑娘这是去哪里?孤身赶路不便,不如跟着蔡某,保你高高兴兴的。”
  窦姨妈闻言大怒,“混账,滚出去!”
  蔡文远哪里会在意,贼眉鼠眼地直往青姈脸蛋上瞟。
  他这分明是在探底细。这客栈里有伙计管事,哪怕他今晚不敢做什么,探明两人是孤身赶路后,未必不会冒出别的心思。但若就此贸然惊动戴庭安,并不妥当——性情软弱、动辄惊慌的人,他虽可能随手帮一把,往后却未必多理会。
  她既是求长久庇护,就不能以太无能累赘的模样登场,免得坏了印象适得其反。
  她正愁没接近戴庭安的好契机,倒不如……
  青姈索性退了半步,沉声道:“就怕你没那胆量。”
  少女薄怒,眉眼却仍沉静,迥异于预想中的慌乱羞怕。
  蔡文远诞笑道:“我是甘为裙下臣,为姑娘护花赶路,怎么会不敢?姑娘说来听听。”
  “靖远侯府的戴庭安,听说过吗。”
  这名字说出来,蔡文远果然有点害怕地缩了缩。
  青姈便冷着脸抬眼,“你既一路尾随,就该看得出来我是特意等了他同行,为避嫌才住两处,明日仍会一起赶路。那些护卫暗里巡查,我只消嚷一声,你猜他会不会听见。”她淡声说着,又理了理衣袖,“上次荷苑春宴回来,戴将军随手杀了仗势调戏民女的刁奴,我可是亲眼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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