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人走远了,秦婵裁度着说道:“姐姐,我看香岚自知低贱不敢逾矩,又对你很恭敬,来日必是个好相处的。”
  秦妙却笑着摇头,“你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青楼里出来的,身子不知经历过多少男人的小骚蹄子,能有什么好心。别看她今儿摇尾乞怜的,保不齐是装出来的模样,有她好日子过的时候,我可就难了。”
  秦婵便不再多言,想必香岚将来要吃秦妙许多的手段。她吃过午饭,说着要回家去,秦妙说午饭过后这时候正热,要走也得趁凉快些再走。
  秦妙还说侯爷才跑去一趟海边,弄了批海货回府,活的都在池子里养着,她才吩咐了下人挑些好的鱼虾螃蟹等装进木桶里,再抬到马车里捆牢了,让秦婵带回去给爹娘尝尝鲜。
  秦婵又说了一回姐姐太费心,也正觉着困,秦妙就打发人收拾个干净屋子出来,供她午睡。
  许是早起多走了几步路,又费了些神的缘故,秦婵一觉醒来竟瞧见天都暗了些,知道这是睡得误了时辰,连忙起身准备回府,推门出去时却见情形不对。
  “小姐,您醒啦,那边有好戏看呢。”青桃站在门口,指着香岚住的那小院踮脚道。
  路过的奴才也一个个往那边斜眼看,相互低声交谈,秦婵只听到有个女人骂骂咧咧的,什么样难听的脏话都往外倒,好像是侯爷别的妾,香岚呜呜地哭,极少还嘴。
  过了一会儿骂声指止住了,秦婵以为总算消停了,不料香岚忽然凄厉嚎起来,扯着嗓子哭喊开了,秦婵见事儿不对,拔腿过去瞧,一起子看热闹的奴才自觉着让了路,让她进去。
  “婵二小姐,救我!”香岚跌跌撞撞跑出来,衣衫发髻都乱了,手上胳膊上被簪子的尖头扎出了许多血窟窿,见秦婵来了像见到了救星,连忙躲到她身后去。
  “你个小□□还学会躲了!你有胆子鬼唱,没胆子吃姑奶奶的教训!正巧侯爷今晚不回府,我看你给谁装可怜样去!”
  那妾撸起袖子骂着出来了,乍一见秦婵并不认得,便停住脚上下打量起来,青桃上前道:“这位是侯夫人的妹妹,秦相府上的二小姐。”
  妾立刻换个嘴脸,赔了笑道:“原来是婵二小姐,我们太太的亲妹妹,今儿来侯府做客的,我就说怎么来了个天仙却眼生呢。”
  香岚躲在秦婵背后只是哭,纤巧细嫩的一双手全红了,在衣服上淌出数条血线。
  秦婵也不知今日这事她该怎么办,她只是客,也做不了什么主,只得抓个奴才道:“快去请你们太太来。”
  那奴才去了,没多久又回来,说:“太太说她正忙,没空管这边的事,应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都别闹了,各回各屋去,谁都不许再挑事。还说天已黑了,让二小姐在侯府住一宿再回去。”
  那妾听了,冲香岚冷哼一声,扭着腰离开。秦婵见人都散去,不好留在这继续掺和她们家事,也走了。
  秦婵回到屋里坐了会儿,摘下一边的耳坠塞到青桃手里,小声道:“青桃,你去送些擦伤口的药给香岚,悄悄去,避着些人。若有人见了问起来,你就说是我丢了耳坠,四处找找,看是不是掉在香岚院里了。”
  青桃素来伶俐,记下秦婵的话揣着药立马去办了。秦婵本没有道理参与进来,多管闲事的,可她却隐隐猜到,闹这一场的背后该有姐姐的手笔。
  侯爷白日里什么时候走,今晚回不回来,下人只报与姐姐的,那妾要么是姐姐授意来闹,才敢这样猖狂,要么是被挑唆的。
  表面和气,背地里趁侯爷不在,使手段对付新来的妾,若一切都是姐姐指使……
  秦婵脊背发凉。若她拿出这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自己又全然信任她的情况下,自己如何能遭得住。
  上一世,姐姐表面和和气气说家里人都在营救自己,让她安心等在牢里,可细细品一品那话,先报喜后报忧,又说什么“耗个一年半载的,也不会不管你”,自己岂能耗得起一年半载?说这话就是叫人寒心呢。区区三天里,已想死过许多回,真过个一年半载的,都不知她还有没有命活,恐怕不是病死便是活活熬死。
  她若真有心,哪怕家里救自己难些,她也断不该在那样的时候,说后头那些话的。
  伯府受灾的事与秦妙无关,她尚且相信。可秦妙有没有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就说不准了。
  她究竟哪里得罪了秦妙?
  秦婵千思万想,想不出个缘由,又回想起她白日里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不像是对她怀有芥蒂。难道,是在她二嫁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惹疯了她不成?
  第十四章
  到了第二日清早,秦婵要回相府去,秦妙送的许多桶海货昨晚就装了马车,早上就不必麻烦了。
  回到家中,阮芳舒连忙问侯府里的情况,“你在侯府里住了一夜,见姐姐过得可好?可被那些妾给气着了?”
  秦妙心里又叹又笑,那些妾不是被秦妙耍得团团转,就是被逼得成了众矢之的,还都尊敬着她,哪里轮到她受气。
  “娘放心,姐姐好着呢。”秦婵拉着阮芳舒的手宽慰道。
  阮芳舒又问了一会儿侯府里的境况,秦婵都答了好话,她这才渐渐放心。
  过了一个来月,太子出殡,皇宫里出来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抬着棺往皇陵方向去,临路撞上这事的百姓,不管正在干什么都得跪下,偏偏宫里的人走得慢,这一跪就跪去了半日。
  这时候秦婵忽想起了香岚,便差人去打听她近况,也不知她伤养好了没有,有没有再被欺负。
  “回二小姐,香岚死了。”
  秦婵一抖,手里的茶盏“咣”地掉到地上。
  她扶着额头冷静了一会儿,“人是怎么死的?”
  下人报:“是上吊死的,已死了许多天了。”
  “侯爷怎么说的?”
  “侯爷倒是没说什么,只吩咐太太料理后事,太太哭了一回,便命人拉到城外北边一处荒坟里葬了。”
  秦婵给了报信下人赏钱,感觉头疼得很。她虽只见过香岚两回,谈不上什么情谊在,但听说她死了,心里也是极不好受的。
  正巧今日太子出殡,满京城吹吹打打鬼哭狼嚎的,秦婵便命青桃取个铜盆并几叠纸钱,换了身素净衣裳,去花园角落里烧了。
  下人们都以为她在祭拜太子,青桃蹲在火盆子边,折了根树杈子帮她拢火,只有秦婵自己知晓,她不为太子亡灵做这些,太子上有皇上皇后哀恸,下有举国臣民跪送,不缺她的微末心意。
  而香岚无亲无友,孑然一身,想来是活着时受尽了折磨,死了胡乱葬在荒野坟冢里,怕是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秦婵想着想着,眼圈儿红了。
  “小姐,别太难过,太子去了,这不是还有闵王爷疼您嘛。”青桃俯在她耳边道。
  秦婵在她腰上拧了一把,烧尽了纸钱,让下人把这里收拾干净,服下止头疼的药兀自去睡。愿香岚投胎时投去个好人家,有人疼有人爱。
  又过了几日,七夕节到了。
  秦婵起床,吃过早饭,沐浴熏香,挑了件折枝兰花纹的秋罗藕荷裙穿,是今年新做的,又添了个米白小褂在外头。
  小丫头替她梳着头发的功夫,青桃端着小盆从屋外进来,笑盈盈道:“小姐,瞧我昨晚放在花园里的盆,今天已接出这么多露水了,快往眼上和手上擦擦吧。”
  传闻七夕节这日,取前夜里接来的露水擦眼擦手,可使人眼明手快。露水凉津津的,正像这夏秋的天儿。秦婵擦过后,在脸上搽一层细白的鹅蛋粉,又抹了桃花胭脂,插几支好看的簪,问道:“楼上可收拾好了?”
  青桃道:“这是自然,前天开始就收拾了,今早厨房里就开始做东西,正陆陆续续往楼上摆祭品呢。”
  这个楼原本是为了府里的小姐们建起来的,想做个绣楼养女孩用,不过阮芳舒嫌掬得慌,住得也不够便利,秦盛之也赞同,就没让她们搬去,是以现如今空着,有时宴客用。
  说话的功夫,阮芳舒来了,见了秦婵衣着,笑道:“你穿得着实素了些,不过倒也雅致。”
  秦婵道:“胡乱穿的,又不是过年,不必太喜庆。过了晌午冰真她们过来,再招呼些丫头,我们上楼去,一起过节观星。”
  阮芳舒道:“好,娘替你张罗香案供奉,厨房那边酒菜果子的,这一天你都不必操心什么,只管去和女孩们玩去吧。”
  阮芳舒给府里丫头们放了假,把秦律身边的大丫鬟,名叫青荔的也给打发出来,让她随秦婵她们一处玩。
  青荔是府里丫头们模样身段最出挑的,性情温和,又是小时候就到了秦府,阮芳舒亲眼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的一个好姑娘。
  阮芳舒把她拨到秦律身边伺候,想让她做个通房丫头,她自己也说愿意,不过秦律没存这个心,青荔拨到他院里一年了,还没被他碰过身子。
  青荔到了,也不多说话,只顾在楼前一片宽敞平地处擦桌子搬东西,待会人来齐全了,都在这处聚着玩。
  过了晌午,陶冰真和夏露果然来了,夏露第一个拿出她制作的巧物儿,迫不及待要显摆。秦婵她们往她手上一看,竟是个木制的小宫殿,精精巧巧的,煞是好看。
  陶冰真立刻笑了:“这是你买的吧。”
  “瞎说什么呢!我费了半个月功夫做的!”夏露跳脚。
  “你竟有这手艺?难得啊。”陶冰真等人围着小宫殿细看了一阵,都赞了夏露手巧,也不敢再逗她说是买的,免得夏露真生气。
  “冰真,你的呢?也拿出来给咱们瞧瞧。”夏露道。
  陶冰真却道:“我压根儿没做东西,自然也没东西带来,专门看你们做的来了。”
  “看把你给懒的,我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你好了。”夏露戳着陶冰真脑门道。
  丫头们也把她们做的东西拿出来,有剪纸的小衣裳,珠线攒的假花,鞋面儿,自己调的香粉等,有个丫头拿出一小瓶凤仙花汁,每人都涂了些在指甲上。
  青桃摆出自己捏的泥偶,涂了颜色还给穿了衣裳,着实有趣。
  青荔拿出一条五彩的络子,还往里掺了金线打的,手艺精湛,格外华丽,比元宵节时宫里放出来的烟花还好看,秦婵瞧着,竟比夏露的小宫殿还要喜欢些。
  “吉姐儿,你的东西呢?”青桃招呼道。
  吉姐儿傻乎乎站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嗳”了一声,一溜烟跑了,引得众人哈哈笑了。
  原来这吉姐儿是个货真价实的傻姑娘,平日里愣愣的,倒是有点力气,就命她在厨房里帮忙。
  前些日子里,这吉姐儿还挨了管厨房的嬷嬷一顿打骂,起因是去年腌的一条火腿拿出来用时,切开一瞧竟坏了,厨房嬷嬷气这个吉姐儿没做好活计,拿起笤帚追着她打,骂她又傻又犯懒,就知道看猫儿狗儿的掐架。
  秦婵听到了动静,十分怜悯吉姐儿,过来替她解了围,安慰了她一阵,还给她吃了些好东西。这不是第一遭了,吉姐儿往日里就常受秦婵照顾,对秦婵也比旁人亲近。
  吉姐儿回来时,抱着个花瓣形的盒子,她傻笑着打开,一阵甜香四散,里头是她做的巧果,用模子压成喜鹊形状的。
  秦婵拿起一块吃了,立刻赞她:“这个倒是应景,又甜而不腻。我们吉姐儿手可真巧。”
  吉姐儿得了秦婵的夸赞,很是高兴,头一回大方起来,要分给众人吃,众人都笑着逗她几句,也拿些她的巧果吃。
  “别人的巧物儿都拿出来了,咱们婵姐儿的呢?”陶冰真道。
  “哎呀,差点把你漏了,你该不会要蒙混过去吧,咱们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快拿出来。”夏露亦道。
  秦婵莞尔:“没想蒙混,我有呢。”
  “等等——”夏露忽然道。
  众人都看向她,听她有什么话要说。
  “快让咱们看看你那件绣了三年的嫁衣。你手巧我们素来知道,不拜织女都使得,也见过你绣的东西,现在想看最好的那一个。”
  夏露很是雀跃,并未看出秦婵的一丝失神。那件嫁衣见证了她满怀希冀直至希冀破灭的日日夜夜,载着一段伤心事,是她现今最不愿看到的东西。
  不过她不想拂了大家兴致,便让青桃她们拿来。青桃把嫁衣取了来,套在衣架子上供众人细看,见者无有不称叹的。
  绣法足有十几种,阵脚极密,衣领两侧是金线勾的层层牡丹花纹,肩下一排穗子,裙摆正中是一对彩凤凰,活灵活现的,裙边袖口等处云纹浮动,从头到脚让人移不开眼。
  “待婵姐儿穿这身嫁衣出嫁时,可有得风光呢,任谁不得赞你手巧的。”夏露围着嫁衣夸了半天。旁人亦附和。
  秦婵只是浅笑。她心想着,再嫁时她偏不穿这件嫁衣,宁愿去外头买回来再补针线,也决计不穿这件的。
  七夕这日,孩子们也准许玩闹,秦征在私塾里读了半日书,后半日放了假,让他回家过节去,他不过才八.九岁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也跑去后院里跟她们玩。
  他来了,一眼看中了青桃捏的泥偶,青桃便送给他,奈何他待在这玩了一会泥偶,渐渐发现不对劲。
  放眼看去,甭管大的小的,都是女子,只有他一个男子在场。
  秦征红了脸,心道自己是个男子汉,怎能与一大群女子玩上半天,被人知道了他的脸往哪搁。
  他再也待不住了,说一声要去看看姨娘,就抱着泥偶跑掉,众人也由着他去了。
  玩闹着就到了夜里,是时候登楼拜七姐去了。
  香案上的贡品早已摆好,香火正燃着。皎皎明月,天河璀璨,女子们跪下,双手合十。
  “每个人只准许一个愿,多了就不灵了。”夏露小声给大家提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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