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姜煜长睫低垂,“阿煜哥哥从未骗过你什么,倒是你,骗起阿煜哥哥,一点不心软。”他无声叹气,语调忧愁得宁姒都慌了,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坏事。
  宁姒伸出手,“阿煜哥哥,你打我好了。你打。”
  姜煜一瞧,一只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指尖倒是细细的,微微蜷着,露出修剪漂亮的小指甲盖儿。
  她抖着手,闭着眼,抬了抬下巴催他赶快打。
  姜煜憋笑到不行,将她的手握住了,“打了你的手,阿澈该找我算账了。毕竟,阿澈说你最爱告状的。”
  宁姒陡然睁眼,瞪圆了,不可置信道,“他说我,爱告状?!我那不是告状,是报复!谁叫他爱惹我。”宁姒觉得自己是很有原则的,并不为告状而告状,她不会因为告状而快乐。她之所以将哥哥干的坏事告诉爹娘,都是因为哥哥前不久才招惹了她,她还回去罢了。
  姜煜收起笑意,拍了拍她头顶,“不气了,先练琴。你的小同窗都在悄悄看你呢。”
  宁姒一瞧,果真是这样。
  往嘉明郡主那儿看去,嘉明正瞪着她呢。那目光,恶狠狠的,就好像宁姒抢了她的东西。
  宁姒并不害怕,还躲在姜煜身后冲她吐了吐舌,气得嘉明脸色越发难看,直到姜煜又走到另一边为学生答疑解惑。
  右手边的谢林晚转过头来,笑着道,“看起来表哥很喜欢你呢。”
  她这么一说,宁姒就想起阿煜哥哥对谢林晚并没有什么特殊待遇,倒是对她显得亲近些,走进屋的时候也第一眼看见了她。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
  于是宁姒矜持地点点头,又憋不住乐,抿出一个窃喜的小梨涡。
  小小的宁姒还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她已经生出某种不妙的心思:她希望阿煜哥哥是她一个人的。
  阿煜哥哥要最喜欢她,只喜欢她。
  好像太霸道了?那……再加一个哥哥吧。可不能再多了。
  ……
  这天过后,宁姒总盼着姜煜什么时候再来代一次课。
  可等来等去,等到年终考试也没有等到“姜夫子”。
  宁姒从哥哥那里得知,姜煜和宁澈都在为结业事宜忙碌。由于在三院大比中拔得头筹,姜煜和宁澈都有两门考试直接记了甲等,但剩余的考试科目以及四书五经仍旧需要温习。这段日子连宁澈都安分下来,一门心思准备考试。
  十一月,明岚书院第一次年终考试。
  宁姒在常氏的监督下认真复习了十几天,将笔墨好生装在她的小书袋里,出门的时候就见谢林晚俏生生的立在那里,身披宝蓝色披风,颈边一圈雪白狐裘,显得肌肤雪白。
  “晚晚姐姐,久等了!”宁姒冲她笑。
  谢林晚看见了从宁府走出来的宁姒宁澈兄妹,两人一着红一着黑,披着同样款式一大一小的月白披风,脚步一致地迈出门槛,画面格外和谐。谢林晚嘴角泛出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宁澈也对谢林晚点点头,为宁姒扶正了头顶的羊毛小帽,随即俯身将宁姒抱上马车。西山书院与明岚书院并不同路,宁澈今日要去书院上早课,因而不能送宁姒上学,见到谢林晚在门口等宁姒一起,这下心安了。
  马车即将出发,宁姒掀开车帘,“哥哥,你去吧。”
  “嗯,好好考试。”宁澈拍了拍宁姒的车窗,“要是考了丙等别说你是我妹妹。”
  宁姒瞪他,“你的结业考要是没有门门甲等我就换个哥哥!不要你了。”
  马儿扬起前蹄,宁澈还没走,执着地问她,“你换谁?宁嘟嘟你说清楚再走。”
  宁姒冲他挥挥手,笑出一颗小虎牙,“不告诉你!”随即吩咐驾车的陈伯赶紧走。
  宁澈跟了几步,喊道,“嘟嘟有你这样为难哥哥的嘛?门门甲等我做不到——”
  待宁姒马车走远了,宁澈脸上苦意一收,好笑得摇摇头,嘀咕道,“这个小没良心的。”
  宁姒考六门,诗、书、史、琴、礼、武。头天考诗、书、史,二十人一起作答,第二天的考试不是笔头考试,则一个一个排队进考场,单独考校,并由授课夫子当场给成绩。
  第二天考完,宁姒已经拿到了琴、礼、武三门的成绩。
  兰央见宁姒落了单,立马凑过来,“四四,你什么等?我已经有一个丙了,爹娘肯定要笑我。”
  宁姒皱起眉头,“武艺课丙等?”
  兰央摇头,“是琴艺课丙等……没想到谢夫子这么严格。哎你还没说呢。”兰央轻轻撞了撞宁姒肩膀。
  宁姒笑眯眯,“告诉你啊,我甲乙乙。”
  兰央惊叹,“考得真好,哪门甲?”
  “琴艺课。”
  “啊?哦……”兰央沮丧了。
  两个小学鸡正互相交流着,便听身旁传来一声冷哼,两人转过头去,见嘉明郡主拖着调子道,“现在甲乙乙也好炫耀了?三个甲等的人都还没说什么呢。”
  宁姒瞅她一眼,将兰央拉走,边走边嘀咕,“她最喜欢怼人了,习惯就好。”
  嘉明自然听见了,瞪眼,“你——”
  宁姒走到谢林晚身边,“晚晚姐姐,你肯定是三个甲吧?”
  谢林晚点头,将宁姒拉到身后去,看了远处横眉怒目的嘉明一眼,小声叮嘱,“姒儿做得对,离她一点。她是郡主,我们就是占着理也容易吃亏。”
  三天后,剩余的三门也出了成绩。宁姒去了一趟书院,拿到了她的成绩单。
  诗经课甲等,书法课乙等,史学课乙等,琴艺课甲等,礼仪课乙等,武艺课乙等。
  还好没有丙……
  宁姒欢欢喜喜地将成绩单拿回家,并且重点感谢了她那温柔娴雅博学多才的娘亲,要是没有常氏帮她复习,她的诗经课不会考这么好,史学课就更为难了。
  常玉柔将卷起来的成绩单展开,先看了成绩,再看排名。
  大概因为给分宽松,头名竟有三人,谢林晚、沈明芳和平民班一个叫白蕊儿的姑娘并列第一。
  常玉柔轻轻笑了笑,她家的小姑娘,在二十人中排十三,虽说靠后了,但常玉柔并不打算责怪宁姒,毕竟年纪小,基础比不上别人扎实。
  “噫。”宁姒凑过来瞧,发现最后一名赫然写着兰央的名字,她指头一点,“娘,这是我的好朋友,跟你提过的。她人很好,成绩不能说明一切。”
  宁姒生怕娘亲看见排名,会觉得兰央是个坏孩子。
  常玉柔失笑,伸手摸了摸宁姒搁在她肩上的小脑袋,“娘知道。这是尚书府的女孩儿吧,她身子骨不好,家里便娇养着,小时候连门都不能出,现在倒好些了。”
  宁姒头一回听说这些,心里对兰央小姑娘生出些疼惜来,“娘,那我以后要好好保护她。”
  常玉柔捏了捏她的脸,“嗯,嘟嘟是最懂事的小姑娘。”
  晚膳时分,宁姒又哒哒哒地把成绩单拿过来给爹爹看,宁大学士连连点头,“嗯……比你哥哥小时候强多了。”
  这话一说,宁澈不干了,“他们这也太宽松了,嘟嘟的琴艺能甲等吗?爹,娘,你们评评。阿煜的琴艺是甲等,嘟嘟也是甲等,他们俩能是一个水平?”
  宁大学士瞪他,“你们和嘟嘟能用一个标准吗?你都快成大人了,真有脸跟小孩子比。”
  宁姒嘻嘻笑着,冲宁澈吐舌做鬼脸。
  宁澈还待说什么,宁大学士却说起了他的事,“你也快结业考了,准备得如何?”
  “差不离了。”
  宁大学士点点头,“今天宣远侯还问起你来,他家的嫡长子也要去金吾卫,到时候你们也好做个伴。”
  宁澈抿抿唇,不说话了。
  “或者你明年去考武举,要是拿了好名次,或许能直接从小队长做起。”
  宁澈无可无不可地轻轻挑眉。
  宁姒察觉到宁澈微妙的抗拒态度,一边喝梨汤一边瞧他。她甚至不知道,她的悠闲观望,将宁澈衬得愈发狼狈无措。
  宁大学士也停下话,盯了宁澈一阵,指关节叩了两下桌案,“说,决定。”
  “考武举吧。”宁澈慢吞吞地答。
  “行,决定了的事不要轻易反悔。”
  宁澈浓睫低垂,默了一瞬,叹气道,“阿煜他还可以去外地游历一段时间,说实话,我也想休息休息。”
  宁姒圆眼一抬,脆声问,“阿煜哥哥去哪里?”
  对上宁澈漆黑的眼珠子,察觉他情绪不佳,宁姒又慢慢低下头。
  “玉门,去姜大将军那里。现在战事暂歇,二十万大军驻扎在玉门。”宁澈眼睛亮了亮,“不知道有多壮观。”
  宁大学士自宁澈谈起玉门时便一直在观察宁澈的神色,哪能看不出来他的希冀与热情,他道,“你也想去?边防重地,哪里是说去就去的。”
  宁澈神情挣扎。
  他看见托着下巴望着他的嘟嘟,那双眼干净透澈,不谙世事;看见秀眉微蹙的母亲,她的眉眼里藏着怜爱与关切;还有正质问他的父亲,宁大学士嘴角紧抿,目色严厉。但他们都不懂他的抱负。
  静谧中,宁大学士开口:
  “还是说,你不是去玩耍,而是想参军?”
  宁逸风眼神渐渐锐利,如刀。
  ☆、脑后反骨
  这一刻,宁澈想逃离这里。但他不能。
  他攥紧了拳,迎上父亲的逼视,努力睁大眼,不让自己在父亲经年的官威下屈服。他逼着自己与父亲对视,用力到眼眶发红。
  宁姒也觉得宁大学士的眼神在此刻严厉尖刻得可怖,于是弱声唤他,“爹爹……”
  宁大学士看她一眼,眼神转柔,周身凛冽的气势一收,仿佛就此放过了宁澈。
  宁澈却不服输,舔了舔牙齿,开口质问,“为何幼时您赞我是练武奇才,不允我浪费了这上好资质,督促我舞刀弄枪日后好保家卫国,真到了想要上战场的时候,您又百般阻拦?出尔反尔,是君子所为?”
  宁大学士目色沉郁,缓缓开口,“二十年前的大周,民贫兵弱,虎狼环伺,好男儿自当保家卫国。姜大将军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强势崛起,以二流世家旁支子弟的出身,在朝堂上、战场上为自己拼出一席之地,还娶了谢家嫡女,众人无不为之侧目。但现在的大周兵力强盛,除了姜大将军手握西北二十万大军,西南孙家,岭南木家,皆是世代从军,手中兵力数万,大周早已不是当年的积贫弱国。甚而近些年,开始向外扩张,口口声声说要收复失地,将游牧民族赶到最北边去。”
  “我问你,你现在参军是在保家卫国?爹以为,现在的大周最需要的是变法、是富国,你既不愿从文,那便守好我们的京都,何必远赴边疆,平白叫你娘担心?”
  宁澈细细听下来,听到这里手指一颤,“爹,我也不愿叫你们日日忧怖。但我年纪也不小,即将成人,您不能将您的关切变作捆缚我的枷锁,让我不得伸展。这不公平。”
  “还有,爹您别当我真不知晓,那些马背上的鞑子何曾真正安分?他们吃的喝的,有多少是从我们的子民手里抢的、屋里搜刮的?京城百姓是大周的子民,边塞百姓同样也是大周子民,怎能分作贫富贵贱?你们朝廷的变法,从来先富京都,再富中原、江浙,什么时候能惠及边塞,您什么时候再来阻拦我罢!”
  他说到最后,眼眶通红,踉跄着脚步冲出正堂,掀袍迈过门槛时险些摔倒。
  “哥哥!”宁姒睁大了眼,不知为何发展成这样。
  但那一刻,哥哥匆忙又踉跄的背影深深刻进她的心里。
  她觉得,哥哥虽然顶撞长辈、狼狈离开,但他激动强硬又微带嘲讽的话语里,藏着某种力量。是捍卫,是觉醒,是雏鹰长鸣。
  宁大学士盯着宁澈离开的方向,怔了一会儿,叹道,“这混小子!”叹的这口气,包含了诸多无奈、关切,还有一丝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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