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想起大少奶奶,封印嘴角立刻垂下了。自从诸多证据都指向他家少爷前年的那场胖病是大少奶奶作祟后,封印一想起她就没有好心情。
  小厮是个直性子,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极有歧义。
  封恒闭着眼睛歇息,他知道外头很多人都在说他和宋县丞家的姑娘结亲是得了大便宜。
  别人想要如何恶意揣测,封恒无法控制,但他起初有心求娶宋师竹时,确实并没有那些功利的想法。
  想着当时的心情,封恒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爱慕一个人时满心满眼都是那些火热滚烫的念头,除了担心自身条件不够被拒之门外,别的都无法在他脑子里留下痕迹。
  这门亲事给他带来的好处有目共睹。寻常书生许是要等到会试将近才能知晓考试内容会有所改动,可他却仗着姻亲关系先一步从李氏嘴里知道了。这就是宋家给他的便利。
  承认自己需要从岳家借力并不会让封恒十分难受。
  受了恩,就要记恩。
  对封恒来说,前程是奋斗出来的,他一步步脚踏实地往上攀登,以后封妻荫子的日子总会有的。
  若是因着害怕外头闲言非语,就与自己喜欢的人保持距离,一旦错过就是永远。
  …………………………
  宋文胜带着一身疲惫回来时,刚好听妻子说起今日府里探病的情况。桌子上摆了四道热菜两道汤品,他看了一下,却觉得没什么吃饭的欲望,不禁道:“不是听你说竹姐儿一直在厨下忙活吗,怎么一道她做的都没见着。”
  判断是不是他闺女做的十分容易。府里厨娘做菜,摆盘时都讲究一个好看美观。而他闺女却只会把材料一块下锅,炒得乱七八糟就上盘子了。
  李氏笑:“都在折腾腊八粥呢,说是要先练手。你要是想喝,我让人给你上一盅?”
  宋文胜一脸为难地点点头,他最不爱那些粥粥水水的,也就是看在闺女的面上才会喝上一碗。
  丫鬟上了粥后,宋文胜从碗里挑剔地挑出好些黄豆。李氏看着丈夫幼稚的举动,不由得捂住了眼睛。
  用慢火熬了一个时辰的材料已经混成一团了,可宋文胜仍然能辨出自己不爱吃的那些。
  宋文胜边挑豆子边撇嘴角,这也就是他闺女做的他才不嫌弃,要是厨房敢上这种下了黄豆的腊八粥,他早就打回去让人重做了。
  一碗热粥下肚后,宋文胜对今日府里的情况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他轻笑道:“先前你不是一直对女婿十分不满意吗?”刚才听妻子口中所言,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李氏看他一眼:“要是跟你一样不精算学,该不满意的,也还是不满意。”毕竟这可关系到闺女以后的前程和日子。李氏在这上头素来现实。
  宋文胜被妻子嫌弃了一下,摸了摸鼻子:“你就别瞎担心了。”宋家素来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就连对儿女教育也分得清楚,儿子归他管,闺女归李氏管。
  李氏不经常关心儿子的功课不知道,他几年前可是有好几回撞见宋师竹拿着本《九章算术》为她弟预习功课了。
  他闺女在这上头的灵性,比他和柏哥儿加起来都多。
  李氏听完相公所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宋师竹这几年跟着她学习管家,她一直就知道闺女在计算上十分有天赋,银钱收支上的纰漏,只要她过目一遍,那双眼睛比老账房还要敏锐。
  只是会看账目和科举应考不一样,《九章算术》她也是学过的,想起小时候每回看书那些头疼的日子,李氏不知怎的,突然有种闺女嫁亏了的感觉。
  她晃了晃脑袋,又拿出一封信道:“我今日下午收到二叔的来信,说是他们快要到裕和县了。”
  裕和县离丰和县只有几百里的距离,一切顺利的话,二房这两日就能到家了。
  “巧了,我下午在衙门也接到消息,说是州府派下来查账的人刚好到了裕和县。”宋文胜道,眯缝着眼睛,十分得意。他今日还觉得张知县像苍蝇一样烦人,没想到能治他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李氏对宋文胜的公务一向不怎么关注,她担心的是二房赶路速度太快,她还没帮桢姐儿相看好人选,妯娌就回来了。
  宋文胜也没什么好法子。他帮闺女选婿时,在家里大开宴席,宴请当届上榜的秀才公,专挑那些品貌出众的说话考察。可是那是为了他闺女,他甘之如饴。为了侄女就不可能这么大动干戈了。
  他想了想,出了个主意:“你让柏哥儿帮你参谋参谋?”那小子当时不是很有主意吗。
  李氏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
  就在宋文胜两夫妻在为二房归来头疼之际,宋师竹在烛火下眯缝了半响,突然打了个哆嗦,反应了过来。
  螺狮正好在为她拆解发上的头饰,嘴里唠叨道:“姑娘今日怎么想起来做腊八粥的?往日咱们家都是等到正日子才做,孙厨娘刚才还问我,姑娘的腊八蒜需不需要也练习腌一下。”
  宋师竹茫然地看着她,她记得自己刚才已经睡在炕上了。她今日一整日过得十分充实,入睡的速度就十分快,几乎一闭眼就进入梦乡了。
  整个梦里都是冰天雪地,就算太阳还算暖和,宋师竹也冻得瑟瑟发抖。就在她觉得自己温度渐失时,她突然见着有一行马车在过桥时,桥面因着冻裂断成两截,一行人重重掉落在结冰的河面上。
  其中一辆坠着铜灯角的马车许是车里坐的人太多,硬生生在河面砸出了一个冰窟窿,之后,那一片河面都碎裂开了。
  天寒地冻,无人救援,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冻死在了河里。
  然后她就从幻觉中被吓醒了。她发现自己没有睡在炕上,螺狮也还在为她拆头饰。
  “……孙厨娘说,咱们家爱吃腊八蒜的人多,要是姑娘想先试试,她明日就让人把蒜先剥出来。”
  宋师竹半响没有回应。她的金手指一向灵活多变,但这回的提醒方式太吓人了,就像时间重置了一遍一样,有种她上辈子看过的《死神来了》的味道。
  她,她被吓懵了。
  第11章 夜梦
  等到宋师竹重新回过神来,她却是真的躺到炕床上了。
  这一回没有任何幻觉,她清晰地听见外头次间,螺狮正在收拾着自己铺盖的窸窣声响。
  宋师竹不喜欢有人在她屋里守夜。螺狮是她的贴身丫鬟,一向都是睡在外头的。
  一阵刻意放缓了动作的脱衣声过后,屋里除了炭火的发出噼啪声响外,便是一片安静。
  宋师竹盯着屋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过来,突然十分懊恼。
  她刚才整个人都被吓懵了,河边石碑上的河名一点都没看清,只记得那些人掉落在冰河中刺耳凄厉的呼救声,就像穿透了时空一样,仓皇出现在耳边。
  那种直面死亡的亲身体验,让宋师竹好一会儿都是梦游一般恍惚。等到她回过神,意识就已经回归到现实了。
  宋师竹有些着急,一般而言,她的直觉对应的都是与她自身休戚相关的事情。要是放任事态发现,一定会十分糟糕的。
  可是方才的幻觉里一片冰天雪地,她实在判断不出究竟发生在哪条河边。
  越是心神不宁,记忆就越是模糊。
  不能再这样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忽略心头那股沉重的急迫感,全身心放松,想要从记忆海洋里努力捞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半盏茶后,许是放松过头,宋师竹却是真的睡过去了。
  宋师竹知道自己在做梦,而且她还知道,睡前的那个吓死人的幻觉搬到梦里来了。
  不管是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真的幻觉重现,宋师竹都是止不住的欣喜。
  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倒映着阳光的雪白。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驶来,两侧的枯林覆盖着皑皑白雪,整个天地就像只剩下官道上这一点微小的动静。
  视角逐渐拉近,宋师竹屏着呼吸细数着马车的数量。
  因着认真,这一回她终于看出了这些人的不同之处。
  这似乎是两伙人。
  走在前头的一行马车足有十辆之多,凭着这些年积攒的眼力,宋师竹认出其中三辆应当是这一行车马的核心。
  那辆最先把河面砸出冰窟窿的铜铃角马车也在其中,可惜车上却一点印记都没有,这让宋师竹有些失望。
  反正梦里她最大,她想了想,尝试着把意识触角贴近车厢,居然真的成功了。
  里头的交谈声十分清晰。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朝廷公告就到县里了,老太太护了那小妮子这么多年,这一回可有好戏看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先是道。
  旁边似乎立刻有人跟着附和:“就是,这些年太太碍着孝道不好多说什么,架不住人家亲娘想要把她推入火坑。”
  “这一回就算老太太也没法子了吧,毕竟不是太太肚子里托生的——”
  “说些什么!”一个让宋师竹有些耳熟的威严女声呵斥道,“我看你们这几日是太放肆了。”
  “太太息怒。”又出现了一把老迈的嗓音。
  车里坐了一主三仆?宋师竹分心想着这个问题。
  老迈的声音顿了一下,才柔声道,“这些年太太受的罪实在太多了,太太为老爷生了三个儿子,老太太却还是这般慢待太太。我们这几个太太的亲近人看在眼里,心里都跟刀割一样。我想着郝嬷嬷和钱嬷嬷也不是有意的,不过是都在为太太抱不平。”
  许是真的被这番话安抚住了,女声半响才道:“别说了,那是长辈,她想要与我对着干,我又能怎么办?”
  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太太”情绪不好,车厢里突然陷入安静。
  宋师竹总觉得这几句对话里隐含的内情有些熟悉,里头的人不再交谈,她又把意识放到最后面两辆与前头风格明显格格不入的马车中。
  她这回倒是认出来了,那应该是州府衙门出来的马车,上头都印着衙门的印记。许是在外头,一行人都是便衣出行,不过宋师竹还是分辨出了其中好几个大汉,身上用的刀具都是捕快的制式刀。
  再过十多日衙门就要封印了,州府怎么这时候派人出来?
  宋师竹心中好奇,可是车内似乎在下棋,除了棋子的声响外一片静默,她想了想也就没有贴近去偷听。
  梦里的时间拉得飞快,一下子马车就要接近那座出事的木桥。
  宋师竹嗓子眼都快要提起来了。
  一般这种时候,要是老天爷不希望有人逆天改命,她看到石碑的机会就会微乎其微。
  这十辆多马车,加起来得有七十来号人。
  人命关天。
  宋师竹用尽全力,努力瞪大眼睛,就连桥上预料之内将要发生的事故都顾不得细看,就想要把石碑的字迹看清楚。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越想细看,视线就越是模糊。她隐约看见上头有三个古篆,就在她还想继续分辨之时,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
  宋师竹被人叫醒时还有些糊涂。耳边就跟蒙了一层薄膜,她隐隐约约地听着螺狮忧虑道:“姑娘是不是睡迷糊了,刚才嘴里一直不知道念叨着些什么话。”
  之后螺狮搀扶她起身,为她穿衣裳,宋师竹一直是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螺狮拉着她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清晰的人影,宋师竹才总算清醒过来。
  这一觉睡的,她整个人就跟被人打了一顿一样,不仅腰酸背痛口干舌燥,思维还十分迟钝。
  想着梦里她又是屏住呼吸,又是绷紧全身力气,宋师竹不大意外她起来后会这么难受。
  她一边揉着太阳穴吸气,一边吩咐道:“赶紧去个人看看爹还在不在府里,我有事情找他。”
  她最后终于辨出来,碑文上的三个字,写的是“丰华河”。
  昨夜做的梦比她之前经历的任何一件事都玄乎,不管是真是假,一定得让她爹知道。
  要是州府过来公干的人死在这一片就麻烦了。
  还有前头十辆马车,宋师竹把车里那番话翻来覆去地想,忍不住有一个怀疑:那不会是她二叔家的车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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