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她轻叹了口气,忽然有种沧海桑田、十年风水轮流转的感觉。
  记得两个人书院做同窗时,她的女儿身被周牧禹发现了;她对他的情思与爱慕,也被发现了……
  他时常逃避她,躲着她;
  顾铮听说他们家很不容易,就拿眼前这玉米浆来说,他老娘周氏起早贪黑,得磨多少桶的豆浆玉米浆,才能供他去那百年闻名的玉鹿书院求学。顾铮想帮他,又知道此人清傲得很,有一次,趁着他不注意,偷偷钻进卧室,往他被褥里塞两个沉甸甸的银子。
  而这一幕,恰恰就被他看见了!
  他站在门口上,背着两手,高傲地抬起下巴,薄唇微抿着,脸是沉的,眼睛也是沉的。
  她的动作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小丑。
  她瑟瑟发着抖,慑于男人那冰冷让人害怕的气息。
  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就像一沟冰冷冷的水,她整个人从头到脚,被泼得一身寒凉。
  男人就那么冷盯着她,看着看着,她的情绪也爆开到极致顶点:“我知道你自尊心强!知道你厌恶我这样做!可是,我就只是想帮帮你,伯母她很不容易的,你忍心吗?!她的手,磨那些玉米豆浆都磨起茧子了……我,我就是想帮帮你们!”
  “滚。”
  男人淡淡吐出一个字,撩衫就走。
  她追出去,又边哭边吼道:“你对我真是太不公平了!周牧禹!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想做这些事,都要战战兢兢来看你的脸色,想帮你,也得如此窝囊小心,还要赔不是,那曲院长的女儿曲小姐,每次给你送这样那样的,我看你就眉欢眼笑,一脸乐呵呵得很,而我,而我偏偏做这些就讨不到你好……这公平吗?!公平吗?!”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男人始终背对着她,身子僵硬如铁,没有回头来安慰她一句。
  ……
  顾铮轻吁了一声,傻啊!真傻!这有什么好想不明白的!
  等两人成了亲,是她老父逼着这男人与她成亲、做上门婿后渐渐地,她才明白过来——
  从最初,到最后,他一直就是有意疏远她、甚至厌恶她的。
  满身的铜臭儿,觉得是仗着家里几个臭钱,一副大小姐独尊模样,俗气,看着就俗气。
  他喜欢的,应该是那曲院长的女儿,文文静静的、满身书卷味儿的曲家小姐……
  可恨最后却不得不埋入坟墓般的婚姻,是她拉着他去的那坟墓……
  曲小姐后来也成亲了。
  男人此生的白月光,就这样,只留一抹哀伤遗憾,是顾铮拆散分解了他们那一对活鸳鸯,让两个有情有义的男女从此隔河相望,再无可能。
  这样的恨,该有多深多痛啊!
  ……
  顾铮丝毫没闻到蒸锅里,水被烧干的糊味儿。
  她又想想,这人呐,也真是可笑,所谓忆苦思甜,苦的时候呢,憧憬着过好日子,出人头地、做上人之人;可出人头地后,现在,他已是集天下所有人都渴望而不得的荣耀,权势,地位,富贵于一身……他呢,偏又却回忆着苦。
  这每日里准时准卯到她这儿店里买糕点,说什么喜欢这新鲜出笼的糕点味儿,实则,可能跑遍整个京城繁华地、甚至御膳房,都是做不出她这样的糕点吧?
  ……
  这些糕点里,蕴藏着他的过去,他的耻辱,他曾经所受到的种种生活磨难与痛楚……
  可不是情怀又是什么?
  京都保和堂隶属于皇家所设医馆,阶层贵贱划分何等明显,那个药丸子,她想买吗?
  对不起,除了他如今这样的权势滔天皇子王爷身份,别人想要弄一瓶子简直是难如登天。
  这才叫打脸!
  他的这一耳刮子打下来,利利落落打到人脸上,疼!果真是疼极!
  ——
  渐渐地到了阳春三月,满城里桃花灼灼开欲燃。
  举城里翠楼画阁,屋宇雄壮,仿佛不受丝毫战乱影响,仍然是个金翠耀目的太平盛世。
  柳陌花衢间新声巧笑,熙熙攘攘的大街,人群来回穿梭如鲫,按管调弦散落于各个茶坊酒肆。
  ……
  周牧禹也连续有好几天没到她这店里来了。
  听说,皇家有一场声势浩荡的春狩,皇帝赵巽率领着一干儿臣们去围场打猎,扎营帐,各种兴师动众。是的,天家姓赵,现在的周牧禹,应该叫做赵牧禹。那天,京都内城的东南界巷一片沸腾欢呼,老百姓把整个街巷都围得水泄不通,万颗人头攒动。他们看见皇帝坐在一顶大金辇上。那金辇,圆盖方轸,高一丈五尺;珠帘黄缎垂幨的幔子层层垂下,看不见里面老皇帝的龙颜,却有几个身穿绣蟒王服、头戴玉冠的皇子们骑着高大骏马在左右侍驾。
  顾铮自然也是去了,本来是不想去的,却因为给一家酒楼送点心,她站在那酒楼的阳台上,酒楼老板女儿指着其中一看起来最最俊朗的皇子说,“娘,我听说那七皇子是圣上从民间认来的,你看,他长得多俊朗!多雅致!这些皇子们里面,就数他最是看着气度不凡、一脸的清傲出尘,目不斜视,将其他的几个都给比了下去……真没想到,一个民间出来的皇子,居然如此气派!怪不得这陛下很宠他、也很器重他呢!”
  那酒楼老板娘道:“我可还听说,皇帝有意要给他指婚,是陈国公府的嫡长千金,然而不知为什么,圣尊御前,却被他当场拒绝了!”
  “……”
  那女儿一惊:“拒绝了?天呐!这陈国公府的小姐,可是咱们京里鼎鼎有名的大美人儿啊!还是个大才女!那四皇子裕王求娶了多次,都没有成功,有人还说,这陈国公府的小姐搞不好是想当太子妃的……他都不要?!竟给拒绝了?!”
  顾铮听了一会儿,表情淡淡地,也没什么感想,也没什么情绪,仿佛在听人讲述着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故事。
  她把手上的一盒子糕点递给那酒楼老板:“……这是你们订的海棠酥。”
  转身便离开了,蹬蹬蹬下楼去。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所有的眼睛都被那皇家仪队排场吸引得挪不开眼。
  ……
  一天夜里,她要收拾铺子准备打烊了,店铺所有帮忙的伙计也已急慌慌离开了,她准备取钥匙锁门,正要离开店铺回四合院去。
  忽然,一阵马蹄哒哒声,踏着春夜月色越来越近。
  顾铮也没个留神注意,接着,马蹄声一停,有人下马时擦动的衣服袍角发出窸窣音响。
  她刚一转身,抬头,手中的钥匙,叮地掉在了地。“你……”
  她微微有些惊。
  男人穿着家常的暗红锦袍蟒服,一步步,朝她走来。
  清澈干净的瞳仁里,有隐隐的红血丝,有颓废,也有消沉疲惫,整个口鼻呼吸,浮动着浓浓的酒气味。
  顾铮微微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我……”
  他喉结上下滚滚,看着她,眼睛里还是那种颓废消沉疲惫。“忽然就想在你这里坐坐,可不可以?你不关门,陪陪我?”
  问得很绅士,那霸道的口吻却不容拒绝反驳。
  顾铮莫名眨了眨眼,还没回神,男人脚步微微一个踉跄,已经走进了她店里。
  东倒西歪,看来是真的醉得不清了。
  第6章 死水不惊
  说来,顾铮觉得自己是比这周牧禹很懂时务的人。她可不像他,穷清高,拿着孤傲当饭吃。她觉得自己是能屈能伸的,比如那药丸子,既然,他乐得施舍自己——他把如今对她的施舍、当作以解当年之气的报复,那么,她就成全他。她可是很识好歹的,谁会和便利过意不去?再说,瞎清高、穷自尊和父亲的病痛折磨相比,谁更要紧呢?她可不像他。
  顾铮觉得自己也看得很开。比如,顾老爷现在都厌恨着这男人,她想,恨什么呢?当年,是自己死乞白赖、缠着男人不撒手;死乞白赖追到他书院做同窗、自甘自贱干了好一大堆,父亲后来给他捆起来,各种卑劣手段,逼着他做上门女婿……这一切一切,不是他们顾家人自找的、一厢情愿吗?哦,你爱人家,人家不爱你,你的付出得不到回报,然后就开始恨、开始怨地怨地苦大仇深地看这个世界,这又是何必?
  至今为止,顾铮其实都没后悔过,她自诩自己是一个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爱的时候勇敢果断,轰轰烈烈去追逐;身心被这男人弄得疲惫无力再去爱时,就果断放手,再对男人无一丝留恋。
  “您请坐,王爷,若不嫌民妇这店简陋,民妇就将近着给您倒点茶喝喝、再弄两碟子点心?”
  男人醉醺醺朝她摆手。
  顾铮淡淡地一挑眉,便去了。
  这个春夜,雾气潮湿,一珠圆月被云层淡淡遮去了大半,像含羞的大姑娘,在窥视人间的秘密。
  空气里杂糅着各式春季里的花香,有桃花,梨花,杏花,柳叶的清香……
  行人稀稀落落,棒鼓的声音,提示着天色不晚,已经到戌时了。
  顾铮端出茶壶,又从厨房的蒸笼里用夹子夹了两块点心,像花朵形状,摆盘里,是海棠酥。
  “你将就着用点吧!”
  她又说,“这茶是普洱,不太好喝,叶子自然更比不得你们皇宫里的,也是糙得很,但可以解解酒……”
  男人倒还听话,果真端起茶盅,开始仰头喝了。
  顾铮惊讶于他喝时的置气,就像是在饮酒似的。
  男人忽而苦笑了声,说道:“那天,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咱们两个,虽然和离了,夫妻感情不在,但同窗的旧谊仍是有的,你这一口一个的‘王爷’,是存心来讥讽挖苦我的么?”
  顾铮抿了抿唇,笑:“民妇可不敢……”
  男人一双黑眸冷沉沉地盯她。
  顾铮不去看他,忽然说道:“你给弄的那药,我很感激你……哎,怎么你不直接明说呢?害我以为是关世子帮的忙?”
  男人问道:“岳父大人他……还好吗?”
  顾铮一怔,这声“岳父”,自然,随和,透着真真切切的挂怀。
  “你还叫岳父呢?”
  她喃声,轻轻地说:“就是同窗旧谊,你这样称呼,也显得很突兀……咱们既离了,就离得彻底干净些吧,王爷,请您、请您还是称呼我父亲伯父比较好……”
  一室沉默。
  男人忽抬眼,正色看着她道:“你变了,变得太多太多,变得我已经彻彻底底不认识你,像换了壳儿……”
  顾铮抿嘴,不语。半晌,方道:“再不变,就是个真的傻子蠢货了!经历了那么多事,还是像从前一样,这样做人,不是很失败没意思吗?”
  她低头,捧着手里的普洱茶汤,轻轻吹一口。
  男人道:“可我很讨厌看见你现在这样!!!”
  他的语气很是暴煞,居然生起气来,拿着杯子的手左抖右抖,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顾铮一怔,他像是又无从发泄似的,把茶当酒喝,还是仰头一喝。“你的眼睛!对,就是你的眼睛,以前不是这样的……”
  顾铮惊愕得张大嘴,说不出话。
  男人继续:“你的眼睛以前是有东西内容的,就跟潮水,跌跌宕宕,有起伏,有潮涨潮落;可是看看,你现在像什么?……一沟死水!连风都吹不起丝毫褶皱的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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