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解雪时半伏在榻上,黑发垂落了满颊,白璧似的脊背上,都是些掐揉出来的青紫色指印。他干呕得厉害,只是久未进食,腹中空无一物,只能呕出些混合着白精的涎水,亮晶晶地悬在下颌上。
  下颌处的血迹,更是无限凄惨地淌到了胸前,乳头红肿,牙印密布,宛如哺乳的妇人。
  他素来光风霁月,竟然会被折辱到这种地步!
  赵株心中一震,脱口道:“太傅,快走!”
  第47章
  赵株话音未落,就见赵椟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猛地扼住了他的脖子,手背上青筋暴跳。
  赵椟虽然素来养尊处优,指节上却残留着骑射时磨出来的暗茧,年少时又背着人偷偷习武,腕力远强于同龄人。如今含恨出手,当即把赵株的喉骨捏得“咯噔”作响,瘦而尖的喉结狂乱抽动着,仿佛行将碎裂的青橄榄。
  他冷笑道:“好弟弟,事到如今,你还要抢我的东西!”
  他这妒恨由来已久,早已在心中溃脓,团团地钻出刺钩来,扎得他一刻不得安宁。早在太庙之前,赵株先他一步,握住了解雪时的手,他就已经尽失先机!解雪时的凝视和嘉许,解雪时的抚慰,解雪时三番五次的解剑襄助,没有一次是为了他。
  他只是一条缩在赵株皮囊底下的可怜虫罢了。
  甚至于他手中这把龙鳞刀,也是从解雪时处骗来的!
  他想起来了。解雪时的生辰贺礼,从来都被赵株所独占。
  十三岁生辰那年,赵株得到了一匹汗血宝马。而他却被剑鞘抽得两腮青肿,嘴里腥腥咸咸的都是血水。
  因为他杀了赵株的马。
  他把马厩里的木栏凿空了,埋了一把匕首,刀尖朝上。赵株欢欢喜喜牵着小马出厩的时候,匕首陡然弹出,噗嗤一声切入马腹,割溅出来一地黑黑红红的内脏。
  解雪时盛怒之下,第一次对他动了重手。他啐出一口血水,掩面大笑起来:“太傅,你不给我的,我自己来拿!”
  这句话如魔障一般,在他耳孔里时时暴跳,他越是深陷疯魔之中,看得就越是清楚。他所求的,并不是从赵株牙缝里漏出来的一星半点施舍,也绝非解雪时偶尔的余光所及,他所求的,自始至终,都只是——
  事到如今,他已涤荡一切,谁都不能阻止他!
  “椟儿,”解雪时伏榻咳嗽良久,突然低声道,“你过来。”
  赵椟手腕一抖,竟然顿住了。
  解雪时面色雪白,眉目间萦绕着点恹恹的病气,疲态毕露,一手抵着额角,显然连半伏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目光一对,赵椟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丸冷浸浸的黑水银,倒映出一张恶鬼似的脸,额角青筋暴跳,皮肤透着病态的潮红。他的心脏猛地挛缩了一下,竟然在这平静的视线中,感到一瞬间的自惭形秽。
  他听到解雪时低而冷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椟儿,仇不是这么报的。”
  赵椟猛地抬起头来。
  “我的老师从前常说,书足记姓名,剑可酬恩仇,可惜我是为书所困,我的学生亦是为仇所累。”他缓缓道,“我自问并非良师,你心中有仇怨,若要以剑杀我,我绝无二话,只是我从没教过你,百般折辱自己的——”
  赵椟双眉一轩,冷冷道:“谁说我要报仇?”
  他满怀愤慨,兼有一丝不明所以的怅然,竟然一把握住了解雪时的手腕,强行扯到了自己的怀里。
  那手腕竟然是滚烫的。
  解雪时本是勉力支着身体,如今被他用蛮力一扯,顿时如抽了骨头的蛇一般,闷哼一声,迎面栽倒在他怀里。湿透的黑发顿时如满把绸缎般,纷纷没入了他的襟口中。
  那种强自压抑的冷颤,在肌肤相贴的瞬间,暴露无遗。解雪时烧得厉害,胸口的起伏更是称得上惨烈,仿佛中箭濒死的白鹄般,他一低头,就能听到“嚇嚇”作响的喘息声,伴随着嘶血的咳嗽声,齐齐从喉口里喷吐出来。
  只这么一会儿时间,解雪时发抖的力度就越来越微弱了,从面孔到脖子涨得通红。
  他的气喘之疾,终于压抑不住,在这当口里轰然反扑了。
  赵椟心里一颤,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恩仇?
  他当下里把人用狐裘一裹,抄进怀里,一面急急去怀中摸索解雪时惯用的宁息丸。
  药甫一入喉,解雪时就在他怀里猛然蜷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这次的气喘之疾压抑已久,本是仗着他乳突穴中的那枚铜针强自压制着,方才交媾情热之中,赵椟吮咬得失了分寸,竟然逼着铜针从穴位里旋了出来。如今气喘之疾一时反扑,解雪时本就抱病,哪里承受得住?
  连宁息丸都一时失了效力,眼见得他双目涣散,就要昏死过去,赵椟心中一横,抱着他就往井外去。
  那厢赵株还惶然无措地伏在地上,一迭声地喊:“太傅,太傅,疼……”
  赵椟被他吵得头痛欲裂,回头瞪视一眼,喝道:“闭嘴,废物!”
  井口豁然洞开,夜间的寒气已经逼到了他的眉峰上,几乎瞬间浮起了一层白霜。他抱着解雪时,正要踏上最后一级石阶,眼前却蒙上了一片黑影。
  有人!
  第48章
  来人转过身来,鬈发垂落在披帛上,双目是深邃的冷碧色。
  那赫然是个面生的莲目美人。
  这些进贡来的美人,样貌殊似,眼前的这一个,面目虽艳丽,鼻梁却微带鹰钩,英挺中兼有一股野心勃勃的男子气。
  她手中拿着一份名册。
  这份滴血的名册,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名字。
  其中十七条人命,已被提前勾销。
  剩下的,都将在半旬之内,陆续暴亡于诏狱之中。这些荫庇满朝的枝叶,随着解雪时一朝失势,已被纷纷锯解,再无逢春之时。
  赵椟也不看这名单一眼,只道:“谢浚还活着吗?”
  “活着。”
  “他为什么还活着?”赵椟森然道,“我说过,月蚀消退的时候,他就应该是个死人了。”
  莲目美人徐徐道:“将军说,君心难测,与陛下谈交易,更是与虎谋皮之事。他已经履行了半数承诺,该是陛下让他尝一尝报酬的时候了。”
  袁鞘青这厮,竟然在这关头坐地起价!
  如今朝中局势骤变,解雪时一案株连甚广,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于公,他要血洗异己,肃清朝野,不得不倚仗袁鞘青的雷霆手段;于私,袁鞘青亦是声名狼藉之辈,此举无异于在朝中扎了根眼中钉,他大可借机怀柔,收拢人心。
  只是,他虽垂饵虎口,却吝于付出报酬!
  赵椟心念电转,怀中一声微弱的咳嗽,却在瞬间惊醒了他。
  糟了!
  他虽在内牢院中,暗设了医署,但如今更深露重,寒气透骨,单这么短短数百步路,解雪时都未必承受得住!铜针离体之后,被强行压制的暗伤几乎如川壅而溃般,在那两处经脉中狂乱激荡,哪怕是解雪时,也难以忍受这样的痛楚,竟然已经到了闭气的地步。
  可谁知他刚用狐裘裹紧解雪时,身形方动,眼前的莲目美人便前踏一步,浑身骨节如爆豆子似的喀喀炸响成一串,身形猛然拔高数寸,几乎瞬间化作了个精瘦修长的男子身形。
  若是阿丹慕在此,必然会惊呼出声,眼前人发如亚麻,眼珠翠青,赫然是那伙淡巴行商的首领,胡罕!
  这一手缩骨的功夫,显然已经纯熟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以至于他乔装成女子的时候,体态婀娜,半点挑不出错处。
  谁能想到,那支商队送来的,不但有一车歹毒的淡巴菰,更有一伙精于乔装的刺客!解雪时纵然手握禁卫,遍设天罗地网,也绝然想不到,这一伙刺客早已混入了袁鞘青献来的莲目美人中,藏身后宫禁闱,甚至于堂而皇之地随侍在赵椟左右。
  赵椟被那双豺狼似的碧色眼睛一扫,心中立时提起了七分警惕。
  姓袁的施予的援手,素来是双面开刃,居心叵测,他哪里肯轻信?更何况,袁鞘青精心豢养出来的刺客,一朝反戈,要留住二人,自然是易如反掌。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只来得及卸下袖中暗箭,往解雪时腕上一扣。
  那支手腕被掖进狐裘中的瞬间,胡罕已经连拍解雪时周身数十处大穴,劲力吐出——
  解雪时在半昏迷之中,骤然受创,眼睑剧烈震颤,露出一线水浸浸的黑眼珠,神色之凄痛,几乎令木雕泥塑都为之动容。最后一掌正中前胸,他猛地一蜷,喷出一大口夹杂着泡沫的血水来。
  梗在他喉中的那一口郁气,这才被一掌打散。
  解雪时胸肺微微一清,终于从窒息中舒缓过来,只是喉中如火烧灼一般,咳出来的都是血沫,终究是被这重手法挫伤了。
  胡罕一手没入襟口,翻出一个象牙雕的鼻烟壶,就要往解雪时鼻下凑。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立时从壶口逸散出来,里头的烟泥如胭脂肉糜一般,邪异非常。
  竟然是淡巴菰!
  “你做什么?!”
  他一惊之下,一把握住了鼻烟壶。
  胡罕微微一笑,道:“陛下应当知道,世上最利的莫过于软刀子。铜针锁穴,并非长久之计,不如用此物软化心智,届时百依百顺,调弄起来也多些意趣。”
  赵椟冷嘲道:“你倒是好一身阴损的本事,袁鞘青教你的?”
  他察言观色的本事素来极强,本打算不痛不痒地刺上一句,却见胡罕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
  “昨夜,我有四个同袍,死在他的手里。三个被一剑穿心,胸口的窟窿足有碗大,另一个被斩了右臂,惨叫至死,几乎流干了浑身的血。他杀我同袍,蛊惑将军,若不把他弄成个废人,我怎么敢替将军领这样的报酬?”他冷笑道,“陛下应当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若是一朝逃出生天,你能讨得多少情面?”
  赵椟面颊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
  解雪时既已入他毂彀之中,他怎么可能会拱手相让?
  胡罕见他面色松动,趁势道:“陛下,此物方子特异,不伤体格,只令人飘飘欲仙,血脉贲张,更何况,铁石心肠,留他何用?”
  “当真不损伤根本?”
  “自然。”
  赵椟一言不发。胡罕当即意识到,他这已是默许了。
  那鼻烟壶的盖子,再一次被挑开。
  解雪时虽虚弱至极,却依旧勉力偏过头去,一只手从狐裘底下挣脱出来,痉挛着握住了赵椟的袖口。
  ——却被一寸寸压制回去,蓬松的狐皮掩在手腕上。
  胡罕扼着他的脖子,强迫他艰难地呼吸起来。
  那淡巴菰的香气,在剧烈的喘息中,避无可避。
  胡罕手背上青筋一跳,却突然听到了一记沉闷的裂帛声。一道寒芒,从赤狐裘中一气贯出,直冲面门而来!
  那赫然是一支袖箭,借着狐裘的掩蔽,几如一道猝至的闪电。
  这么近的距离,纵有通天之能,也逃不过雷霆一击!
  他猝不及防间,被箭簇擦伤了脸颊,面上当即腾起一片惨烈的青光,整副颧骨为之一麻,上头的肌肉如溶解的蜡油般,狂乱抖动着。
  以赵椟的性情,上头搽的,必然是见血封喉的奇毒。
  赵椟这才从狐裘中抽出手来,冷笑道:“蠢材!你也敢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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