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这一手还是你惯用的,当初教我吃了好大的苦头!”他道,“我七次掘道攻城,都被你窥破了行踪,还被迎面泼了满桶火油!我还道大襄何时又出了将星,后来才知道,同我对阵的是当朝太傅大人。雪时,你看看,我算不算个好学生?”
  他将这酒罂往地上一摆,附耳去听。
  远处地面上的人马拨动声,几乎立时拧成了一束细线,直注入他耳中。禁卫多轻甲佩刀,脚步轻捷,如今听来,却是声声清亮如簧片般,由近及远,向西北疾行而去一一他们正在赶往飞霜殿!
  袁鞘青耳尖微微一动,他们行进时的路线,瞬间在脑海中成型。
  赵椟越是调重兵严防死守,就越是为他指了明晃晃一条出路。
  他所要做的,无非是从虎口之中,冲杀出一条血路,还要夺了肉去,教那小儿吃个恶亏!
  他一双鹰目之中,精光暴绽,嘴角往下一压,面上神色之冷酷恶劣,简直令人心中发寒。
  解雪时和他对峙多年,哪里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此人野心炽烈,手段刚猛中兼有三分圆滑,此番孤身涉险,必有部署,说不定杀心一起,便会乘隙反扑入宫,行谋权篡位之事!
  只可借势,不可顺势,否则将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解雪时虽一言不发,心里却暗暗捏定了主意。
  他右臂肩肘腕之中,锁了三枚铜针,将气机封得滴水不漏,因而连握挙都嫌勉强。只要能解开这三处桎锢,他就有了握剑的余力!
  两人各怀心事,在地宫中兜转片刻,除却呼吸声偶尔的交汇之外,倒是彼此相安。
  中途袁鞘青又驻足片刻,借着酒罂探听追兵动向。只是甫一贴耳过去,面色便是一变。
  ——他听到了水声,确切说,是什么东西被泼在地上的声音,又闷又黏,徐徐流动。旋即便是火折子一响,只闻引火声窸窸窣窣。
  烟随火势,立时腾涌起一条黑龙,裹挟着刺鼻至极的桐油味,穿帘破帏而来。
  看来是后头的追兵久寻不获,索性开始纵烟熏人了。
  袁鞘青五感敏锐,当即揉了揉鼻子,笑道:“雪时,你可有想过,鞠躬尽瘁这许久,倒落了个过街老鼠的下场?”
  回答他的,却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喘声!谢雪时面色雪白,颈上星星点点的都是沁出来的热汗,只有双唇血色出奇鲜明,痛楚之色,已是溢于言表。
  他身患咳喘之疾,哪里吃得消这个?
  袁鞘青面色疾变,二话不说用袖口捂住了他口鼻,将他牢牢锁在怀中。
  惟今之计,却是只有背水一战了!
  解雪时埋在他胸口,急促地喘息一阵,面如金纸,惨淡已极。皮肤虽然滚烫,脉博却肉眼可见地微弱下去,唯有一口气梗在喉中,如硬橄榄核般喀喀作响,好不瘆人。
  袁鞘青拿手在他口鼻处一探,却见他身体重重一弹,整个人如绷紧到极致的弓弦般,喷吐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污血来。
  这一口血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元气,令他双目紧闭,当场背过气去!
  袁鞘青掌心一热,握了满把滑腻的鲜血,心中亦是大震。他忙取了麟胎丸,往解雪时口中一抵,指腹触及的,却是两行紧闭的牙关。
  他齿粒莹白细腻,譬如薄胎白瓷,此时却死死咬合在一处,被血污浸染得一塌糊涂。在窒息的痛楚中,不住喀喀作响,仿佛两扇失控的檀板,几乎到了击节而碎的地步。
  袁鞘青唯恐他在挣扎之中,不慎咬断舌头,便低头将麟胎丸含在口中,一面强行用两指捏开他的齿关,撬开一线缝隙,舌尖荡入的瞬间,将药丸顺势抵了进去!
  那两行牙齿,立刻如受惊的蚌壳一般,猛地一阖。
  袁鞘青舌尖一痛,当即尝出了点血腥味,不由苦笑。终日打雁,倒是被雁啄了眼!
  他一手抚着解雪时的背心,为他疏通气脉,一面就着唇舌相接的姿式,徐徐舔弄他的软腭,以示安抚。谁知解雪时眉心一皱,喉头抽搐间,将那枚麟胎丸硬生生推出了齿关。
  他闭气得厉害,竟然连吞咽的力气也没有了。
  纵有袁鞘青以外力疏导,也只是治标不治本,除非……
  袁鞘青思忖片刻,将掌心覆在他胸口穴道处,劲力徐徐吐出。
  里头的铜针受外力所激,齐齐震动起来,如百蚁钻心一般,疏通着其间淤塞之处。铜针甫一松动,解雪时体内的气机便自行运转起来,面上神色也是微微一松。
  “忍着点!”袁鞘青道,一面紧紧盯着他面上神色,看他是否承受得住铜针离体时的剧痛——
  只见他仰着颈子,上头肉眼可见地浮出了一片淡青色的血管,近乎狰狞地暴跳起来,面上却似有释然之色。
  袁鞘青正凝神静气,要将铜针一掌震出,突然听到骨碌碌一声轻响,近在咫尺之间。
  他心中一惊,当即低头一看。
  ——那赫然是个沾血的藤球!
  这地宫之中,哪来的小孩子玩意儿?
  第55章
  解雪时双目一睁,死死盯着那只藤球。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模糊的气音,一手更是用尽力气,握住了袁鞘青的袖口。
  袁鞘青道:“怎么?你认识这球?”
  那藤球早已滚到了曳地的纱幔间,他正要捡起,耳边却掠过一缕寒风,将鬓发吹得乱散开来。
  袁鞘青霍然抬首。
  风里裹挟着潮湿的苔藓味,是从石壁间传来的。这密闭的地宫里,遍涂椒泥,煦暖至极,哪来的寒风?其间必有蹊跷!
  他心念一动,背后的刀匣已然蜂鸣起来,那柄饮血无数的斩马刀随他征战已久,直欲脱匣而出。他两手一合,一把握住刀柄,横刀往前一荡。这悍猛利刃,在他手中,却大有举重若轻之意。刀啸声先发,纱幔已簌簌然落地。
  悬着的半截纱幔悠悠荡开,石壁根下,赫然是条半人宽的暗道。周遭用赤土封缄,虚垒着十来方青砖,涂以椒泥,本是不露痕迹的,这时显然被人新动过,赤土零零星星散落了满地。
  袁鞘青疑心大起,一手将解雪时拦到身后,长刀一挑,贯入洞口,铮铮然有金铁声,洞壁坚硬,显然是精心修葺过。他手腕一拧,揽着长刀,在石窟中奋力冲荡一阵,又以刀锋刮着洞壁,囫囵绕了个圈,这才收刀细看。
  只见刀锋上碧荧荧的,都是青砖上刮来的碎末。
  好大的手笔!
  这一条暗道内有玄机,竟是以至为坚硬的青砖砌垒而成,绝非一时之功。
  袁鞘青心下了然,这地道规整至此,显然是备战时所用的障口。障口往往深邃狭长,有避烟避火之用,与其余暗道相勾连,进可奇兵突出,退可暂避兵燹。
  只是以赵椟的城府,怎么会在这地方漏出破绽?
  解雪时却在背后捏了他手臂一记,示意他去看。
  地上散乱的几块青砖,尚且称得上完整,只是涂抹的椒泥被剥蚀了大半,露出里头凿刻的印记。袁鞘青用指腹一抹,那印记歪歪扭扭的,字不成字,只能看出个大意。
  ——原来这地宫所在,恰恰与前朝屯兵之处相通,虽年久失修,坍圮大半,但这拱桥形的障口却保存得当。
  来修筑地宫的苦役,自知撞破了帝王家阴私,恐怕地宫筑成之日,就是横尸之时,因而将这障口瞒而不报,掩蔽起来,以期夺得一线生机。
  如今却阴差阳错间,重见天日!
  眼见得身后烟火腾涌而来,灼热感已经扑到了脊背上,袁鞘青哪里还会犹豫?
  这地道太过局促,他弓身而入时,倍觉困难,索性解了重甲,只着中衣,这才能勉强探入。
  饶是以他的体魄,抱着个大活人,在这狭小洞窟之间匍匐前行,亦不免吃力。洞壁的青砖裂缝四绽,浑如锉刀一般,处处锉磨着他背上贲突的肌肉,因着爬行的动作,他的两扇肩胛骨不时奋力拱起,不多时便被磨得血肉模糊。
  以肉体凡胎,与土木砖瓦抗衡,谈何容易!
  解雪时被他压制在怀里,两人肌肤相贴,连呼吸都死死绞缠在一处。一片晦暗中,他只能勉强看见袁鞘青峭拔的眉目轮廓,和其间闪烁的,湿润的汗光。热汗沿着鬓角,纷纷打到他面上,灼烈的热度几乎如猛兽垂落的口涎一般。
  那种旗帜鲜明的掠夺欲和侵略感,几乎从袁鞘青的双目中钻了出来,要在他面孔上烫出一个洞。
  即便在这苦寒之地,这个男人依旧有一双举火燎天的眼睛。
  他不择手段的掠夺,和不惜代价的赠予,彼此相悖,两相拉锯,到底所图为何?
  长途匍匐之中,袁鞘青两肩上的鲜血已如泉涌,倒沿着颈窝垂落,和着豆大的汗珠,浸得怀中人满面狼藉。
  他自己倒不以为意,还有心思用指腹重重揩拭解雪时面上的血污,露出其下素白晶莹的底色来。
  这支沾了血泥的棘花,如今静静依偎在他怀中,冷厉之气顿消,冰雪之质不改,令他有一瞬间的荡魄摇魂。
  他乘隙垂下头,含住了解雪时被血污浸透的下唇。解雪时一惊之下,霍然睁目!
  有什么东西被寒风所激,如杨絮一般,纷纷扑到了二人鬓发之间。袁鞘青面上一寒,只见一线天光自斜上方倾劈而下,光里飞旋着粗盐粒似的大雪。
  是出口!
  第56章
  京畿之中,近来人心惶惶,一派山雨欲来之色。
  据说有番邦刺客阴潜入城,勾结内侍,阴谋行刺天子。大火自内牢院而起,宫殿夷平者数十。天子龙颜震怒,禁宫之中,血流漂杵,连那禁军统领都被斥为护驾不力,当庭杖笞八十。
  随流言而来的,则是空前严苛的禁武令。
  ——凡私佩刀剑,逞武斗殴者,依律重处。负隅顽抗者,当街立毙!
  因而这些日子,城门紧闭,街上随处可见披甲带刀的禁卫,行色匆匆,见人则厉声叱问。一时间,街巷俱寂,唯有万寿节时忘了撤下的芍药花灯,在檐下流转不定,透着朦胧而不祥的赤光。
  三更方过,便有一行禁卫,纵马疾驰于长街之上。
  为首的禁军校尉姓李名广源,乃是赵椟新近提拔的,正是欲立奇功的时候,因而刚接了盘查藩坊的手令,便率部马不停蹄地赶去。
  这藩坊历来是异域行商聚居之处,设有店铺二百有余。四方珍宝,皆所积集,风情与大襄殊异。李广源有个胡姬相好,便寄身酒肆之中,通身环钏璎珞,肤色如蜜,别有一番冶艳。
  此时藩坊之中,亦不复寻常繁华。他那相好的酒肆门口,连酒旗都半卷起来了,缠在竹竿上,显然是闭门谢客了。
  胡姬听得马蹄声,打起酒帘来,李广源这才勒停马首,威风凛凛道:“最近藩坊之中,可有异动?”
  胡姬心里嗔他许久不来,只埋怨道:“哪有什么异动,官爷好大的威风,倒骇得奴家心里砰砰乱跳哩!”
  李广源双目一瞪,道:“胡言乱语!我问你,有没有生面孔进来?”
  “哪有什么生面孔?这些日子连熟客都不曾来过,喏,隔壁那伙客商,刚弄来的白玉枇杷,打算运到莲目去,都烂在箩筐里了。”
  李广源道:“哦?那可有形迹可疑的?”
  “可疑?官爷许久不来,才好生可疑,莫不是在外头有了别的相好了?”
  李广源听得属下窃窃发笑,脸上胀得通红,当即将剑鞘在鞍上一拍,喝道:“无知妇人,奉命行事,你懂什么?”
  话音未落,他胯下的骏马,便人立而起,引颈长嘶起来。
  他猝不及防,险些被摔翻在地上,好不容易扯住缰绳,这马却像发了癫似的,前蹄一屈,轰然跪倒在地,从口鼻间喷出了大股白沫来。
  他被喷了一脸腥臭的唾沫,恶心得直跳脚,不由暴跳如雷。胡姬赶忙绞了帕子,在他脸上抹了一圈,又急急给他们张罗了酒水。
  “什么孬种!”他啐道,忽地一吸鼻子,“不对,哪来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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