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唯一的办法,是让当今至尊下旨归还。
  然而,这就和入仕为官又有了关系。
  这个朝代没有科举制,她如果要入仕为官的话……
  泛黄的纸页被素白的手指捏住,停留在半空,沈凤璋微微垂眸,深黑的眼眸显出几分思索,亮到惊人。
  沈凤璋不想和郑氏在内宅之事上纠缠,郑氏却不肯放过沈凤璋。绿珠走后没多久,沈凤璋正在回忆老郡公和沈父当年关系较好的同僚有哪些时,便听到院门外有声音响起。
  “怎么?我这个做娘亲的,来见亲生子,还要等着你们去通报不成?”郑娘子一袭藕荷衣裙,站在院门口,微微眯着眼,脸上带着冷怒,颇有威势。
  守在门口的侍从一脸为难,“郑娘子息怒,这是郎君的意思,不论是谁,都要通报。”他们也不想为难郑娘子,但黄钟的教训犹在眼前。
  郑娘子两道柳叶眉紧紧皱起,怒不可遏,“这是哪里的规——”她话未说完,就被身后的郑媪拉扯住衣袖。
  郑媪在郑娘子耳旁低语几句后,退回郑娘子身后。
  郑娘子脸上怒色渐消,她冷静下来,淡声,“去通报。”
  侍从进了院,没一会儿重新出来,脸上摆着客气的笑,替郑娘子推开门,迎她进去。
  郑娘子很少来景行院。她跨进略显陌生的院子,一眼瞧见坐在桂树下看书的沈凤璋。
  尽管吃了那些药,但沈凤璋的容貌依旧带着几分柔和,并未像真正的男子那样棱角分明。这几分柔和让她显得越发精致,仿若溪流冲洗打磨过后的玉石。苍绿的桂树下,乌发素衣、容貌精致姣好到雌雄莫辨的少年,如同饮仙露、栖云端的鹤。
  金乌西坠时的霞光是浓淡得宜的胭脂,晕在两颊,抹在眼尾,为这尊精心雕琢玉人增添一抹艳色。
  郑娘子一时被这副画面镇住,望而却步。回过神来,她心中暗恼,深吸口气,故意没有克制微跛的右腿,一瘸一拐走近沈凤璋。
  “阿璋。你是还在怨我吗?所以不肯来见我?”郑娘子声音微微颤抖,眼眶微红,注视着沈凤璋的眼神满是心痛和伤心,与自顾自看书的沈凤璋形成鲜明对比。
  两相对比之下,周围的仆从都有些同情郑娘子,心中暗自嘀咕:小郎君未免也太绝情冷漠了一些。
  啪嗒一声,沈凤璋合上书,似笑非笑打量着郑氏。
  在沈凤璋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下,试图打感情牌,用怀柔政策的郑氏渐渐有些绷不住。
  用帕子搵走眼角的泪,郑氏叹了口气,软着声音,活脱脱一位用心良苦却不被理解的严母,“阿璋,我知道前两次是我性子太急,可是我也是为你好。”她将前两次的粗暴态度全都归结到棍棒底下出孝子上来。
  “你阿父早早就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老夫人年迈,二房虎视眈眈,你情况又特殊,我不硬下心肠,如何能促你成长?”
  郑氏说得情真意切,然而沈凤璋只信了三分。她放下手中书,起身走到白宝珠花丛旁。不久前呈现盛放之姿的白宝珠,如今已有凋零之势。
  “姨娘来得晚了些,我这院里的白宝珠,前几日还开得极好,如今——”她撩起衣袍下摆,俯身拾起一片落下的花瓣,“已经焦枯泛黄。”
  “花无百日红。”沈凤璋撕碎花瓣,随手一扬,似是惋惜,又似是意有所指。
  恰好有一片破碎的花瓣随风贴在郑氏裙上,她盯着那片花瓣,牙齿紧咬。
  “姨娘的心思我都明白。不过如今我年岁渐长,不好再叫姨娘替我这般费心。”沈凤璋无视郑氏微微抽搐的眼角,微笑着道:“姨娘操了这么多年心,也该过过自己的日子。”
  “芳芷,去喊一顶肩舆过来,送姨娘回去。姨娘腿脚不好,以后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
  坐在肩舆上,郑氏染着丹蔻的手指狠狠摁住那片碎掉的花瓣,渗出来的汁液弄湿了指尖,郑氏却半点不觉。郑氏素来矜贵淡然,然而此刻眉目间的凶狠,却将她保持多年的气质破坏的一干二净。
  “姊姊,她这是在警告我!”郑媪是郑氏的乳母,但郑氏已多年不曾用“姊姊”来称呼她,如今怒火攻心,她下意识又喊出这个称呼。
  回到静皎院,那片破碎的花瓣早已被郑氏捻成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沈凤璋就是在警告她,如果她不乖乖待在静皎院,还想插手她的事,就会落得和花一个下场!
  郑媪却未如郑氏那般愤怒,她细细思索着,半晌,抬头轻声询问:“娘子可曾想过小郎君的态度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经郑媪一点,郑氏也觉得奇怪起来,仿佛一夕之间,原本对她毕恭毕敬,孝顺有加的沈凤璋就突然开始反抗她。
  “会不会是小郎君知晓了当年的事?”
  “不可能!”郑氏一口否定。当年的事,她处理得十分严密,沈凤璋绝不可能知晓。
  郑媪缓声,说出自己的猜想,“那会不会是邪祟作乱?”
  晚间点起的烛火忽然晃动起来,映在墙上的黑影突然扭曲,一阵阴风窜过郑氏裙底,她只觉丝丝缕缕的寒意从脚踝处往上升。
  第10章 措手不及
  烛影摇晃的卧房中,低幽的女声缓缓响起,仿若夜中凉水。
  “老夫人还在栖玄寺吧。”
  郑氏翘着小指,捻起香匙,拨了拨莲花香炉里的香料,面上怒意不知何时被莫测的笑意取代。
  另一边,景行院里,沈凤璋并不知晓郑氏正打算把她当邪祟驱逐。
  林钟的调查还未有结果,看在原主的份上,如果郑氏能安分守已不搞事,她不介意多养一个闲人。不过,郑氏若还是不死心,那也就别怪她不留情了。
  ……
  第二日清早,沈凤璋一边用早膳,一边吩咐芳芷去请府中总管事过来。
  这个时代,入仕基本靠举荐,老郡公和沈父虽然已过世,但两人当年都有交好的同僚。沈凤璋打的主意是和这些叔伯打好关系送些礼,请这些叔叔伯伯替她美言几句,谋个一官半职。职位大小没关系,只要能起家,她总能找到机会升迁。
  事实上,原主若是之前就和这些叔伯联系,而不是去讨好世家子,沈凤璋估计,她早就能入朝为官了。
  一来,这本来就是老郡公和沈父留下的人脉,看在那两位的份上,多少会照看原主一些;二来,这些人多也出身寒门,属于寒门一派,在朝中与世家隐隐独立,原主的出身和天然这一派亲近。她若是不跟在世家贵子身后,就算原主不主动靠近,寒门这一派也不会放过拉拢原主这一位郡公的机会。
  只可惜原主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沈凤璋喝了口粥,脸上并无忧色,只是多花些功夫而已,她有信心。
  然而,待总管事来了之后,听完总管事的汇报,沈凤璋却差点被气死。
  郑氏这个蠢货,不仅把原主教得盲崇世家大族,连她自己也盲崇世家,从骨子里蔑视寒门!
  沈父过世后,郑氏仗着自己“儿子”是家主,插手中馈之事。虞氏不愿多理她,也不想管事,便把中馈权力交出来,只顾她自己和沈湘珮。郡公府的中馈之权,一半给了郑氏,一半留在沈老夫人手中。老夫人年迈,又潜心向佛,一年里倒有半年待在寺中。
  从郑氏主持中馈开始,给老郡公和沈父同僚的礼便一年比一年薄!这两年更是除了年节,基本没有人情往来!
  大总管是郑氏的人,见沈凤璋勃然大怒,不仅没有请罪,反倒开口劝慰沈凤璋。
  “小郎君息怒。这些年府里虽然和那些破落户疏于往来,但与世家间的人情往来却逐渐密切。王氏、谢氏、郑氏每季都不曾落下。”
  破落户?!沈凤璋简直要被气笑了。
  二品平北将军、徐州刺史是破落户?!那人才凋敝、只能靠世家名气撑门面的郑氏算什么东西?!
  平北将军徐延德当年延误军机,致使兵败,已经被绑到刑场上,是老郡公执意进谏,救他一命。这样的关系,郑氏居然没有维系!
  “郎君息怒。”芳芷连忙端了茶盏过来。
  沈凤璋饮了口茶,好不容易压住心里怒火,却在瞥见大总管理直气壮,不知有错的模样时,再度怒上心头。
  “砰!”茶盏狠狠摔在大总管跟前。他吓了一跳,总算诚惶诚恐跪下去。
  深吸口气,沈凤璋直接朝大总管挥挥手,让他下去。大总管离开后,沈凤璋唤来林钟。
  “去栖玄寺把老夫人请回来,就说有些与阿父和阿翁有关的事,我想问问老夫人。”老夫人年纪大了,冒然喊她回来,说不准会胡思乱想,沈凤璋索性编了个理由。
  这个家总要有人管。郑氏不行,那就换个人。
  从府里出发到达栖玄寺至少得半日,老夫人年纪大,赶不得夜路,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启程回府。如果再耽搁一下,说不准就要两三天之后了。
  算了,反正人情往来都断了这么多年,也不急在这一时。沈凤璋揉揉额角,叹了口气,一时也只能放下自己原先的打算。
  在沈凤璋等待老夫人归来的时候,另一边也有人在等沈凤璋去找他。
  袁九郎要办乐会的消息一早就放出去了,萧七郎稳坐钓鱼台,等着沈凤璋这条鱼上钩。然而他左等右等,只等来一个余雍之,就是等不到沈凤璋。眼瞧着乐会日子快到了,萧七郎不得不把这事告诉袁九郎。
  袁府后院的水榭里,袁九郎看着石桌上的请柬,心里憋着一口气。
  让他亲自给沈凤璋下帖,他是万万不愿的,但沈凤璋若是不来,他又出不了之前那口气。
  左思右想,袁九郎脸色凝重越发生气,好他个沈凤璋,之前谢二兄的帖子她要,自己办的宴,她却不屑一顾,这是瞧不起他袁子会吗?!他一定要给沈凤璋点颜色瞧瞧。
  这日天色晦暗,赤红泛紫的晚霞铺满西天之时,一封帖子被送到始兴郡公府上。
  “这是什么?”
  景行院里,沈凤璋翻看着请柬。
  早早点上的烛火照亮大堂,柔柔地映在少年公子身后,立在堂上的年轻郎君通透得恍若从佛光中走出来的佛子。袁府的仆从只瞧了一眼便垂下头,然而刚才那副画面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我家九郎君后日将在钟山北苑举办乐会。郎君派奴来给沈二郎君送请柬。还望沈二郎君能准时赴宴。”
  沈凤璋当然知道这是袁九郎举办乐会的请柬,她好奇的是,袁九郎怎么会给她下帖子。
  袁家仆从走后,芳芷替沈凤璋脱下外衫,柔美的声音里流露几分喜悦与感叹,“不枉郎君努力这么久。”
  请柬在沈凤璋指尖转了转,一抹嗤笑从她眼中一闪而过。鸿门宴而已。她刚想把请柬扔到一边,就当没这件事,忽然想到什么。
  【系统,这次宴会需要我带男主去吗?】
  依她猜想,这种宴会应该又是男主扬名的机会。
  果然──
  【叮!请邀请男主一道前往乐会,帮助男主扬名。】
  ……
  乐会的日子本来就近,沈凤璋却偏偏等到第二日晚间,才去告诉沈隽明日与她一同赴宴的“好消息”。
  江伏院里,黎苗暴跳如雷。
  “小郎君心思太恶毒了,明明可以提早告诉小郎君,偏偏在最后关头来通知。她就是想打郎君个措手不及,想看郎君明日出丑!”明日是乐会,肯定要奏乐,小郎君就是故意不给郎君练习准备的时间!
  “且走一步算一步吧。”沈隽俊朗的眉宇间挂着一丝愁意,仿佛也在烦心没有练习准备时间。身材颀长、略显清瘦的少年轻叹一声,转身向屋里走去。留在院中的黎苗见状,越发心疼起自家郎君来。
  被认为受了莫大委屈的沈隽,一踏进书房,面上忧色无声无息,似是不曾出现过一般。
  阖府上下都不重视沈隽这位大郎君,江伏院外略显荒凉,江伏院内,沈隽的书房也格外简单朴素。
  一套桌椅,一件书架,几只柜子,用得都是最普通的木料,也无精心雕凿的花纹。墙上也没什么大家墨宝做装饰,唯有一支紫竹洞箫挂在上边。
  沈隽面无表情摘下紫竹洞箫,摩挲了几下自己亲手制作的洞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箫声低沉清幽,让人无端联想起阴雨晦冥之景。
  一曲完毕,一抹嘲弄出现在沈隽唇边,他苍灰色的眼眸里几丝讥笑渐显,沈凤璋机定然想不到,他根本不怕没有练习时间!
  不,事实上,沈凤璋还真知道。
  小说里,沈隽能文能武,天纵奇才,悟性极高。琴棋书画,别人学十年,抵不过他学一年。
  【那你干嘛多此一举,故意在最后一天告诉男主这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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