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樊老……樊老,对不起,是我一时糊涂……”
  “不不,你这哪是一时糊涂,这叫什么来着……本性善良?你清楚我一直惯着你,可我又想了想,小姑娘也不能无条件惯坏。今天我就跟你讲讲道理。”
  段离离眼眶红了:“樊老求你,别……我再也不乱说话了,是我不对——啊!”
  樊白雁收回搭在姑娘肩膀上的手,拎起一旁的拐杖,一棍子抽中段离离的上臂。段离离惨叫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被拐杖装饰磕破的胳膊流下鲜血。
  她试图爬到桌下,整个人抖成一团。
  可惜樊白雁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他一脚踹上段离离的背,又用坚硬的拐杖尖猛戳她的小腿。
  雪白的皮肤上顿时青紫一片。
  “我愿意养着这些人,是他们的福气。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丫头,连这点都看不透?”
  樊白雁踹一脚,还要停下来喘两口气。
  “要不是我弄出这么个地方,那群蠢货们只能天天睡废墟,从泥地里扒垃圾吃!人就是这么懒的东西,必须得有人管着!老天让这里长出明灭草,这都是天意。”
  “你觉得我骗了他们?觉得累成那样很可怜?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不喜欢,可以尽管去走石号那边卖。凭这张脸,说不准人家愿意给你腾个车厢睡。”
  精心梳理的发髻乱成一团,段离离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反抗,只是一个劲儿往书桌下面躲。
  “不知好歹的东西。”
  五六分钟后,打累了的樊白雁收起拐杖。
  “我知道你不会改。但给我记得,劝可以,但得劝走那些刺儿头,别劝走我看上的。桌子上是最近一个月的资料,给我一帧一帧瞧好喽,整理好评估报告,我评级要用。”
  “是……是。”段离离揉着被打伤的地方,抽泣着回答。
  “这里封上。冯江放走前,别让她出去一步,省得碍事。”樊白雁用鞋尖又给了段离离几下,随后冲留在房中的保镖们摆摆手。“饭会有人送,折叠床在后面。人嘛,还是不能动的,还请几位兄弟忍两天了。”
  “樊老,樊老,我……”
  樊白雁径直走出房间,跟在他身后的保镖将门嘭地甩上。段离离未出口的话全被关在了门内。
  第二天的早餐,阮闲没有在樊白雁身边看到段离离。
  “樊老?”他意有所指地瞄瞄段离离的位置。
  “离离这几天工作忙,就先不陪我了。”樊白雁笑呵呵地回答,“不过小阮啊,没了离离,我这心里头还是堵得慌。这两天你和小唐可得好好干,让我畅快点哈。”
  “我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三十分钟后,被空出的化验室内,唐亦步也披上了白外套。
  “我以为你不会有倾向。”
  阮闲在化验室内转着,挨个确定机械的型号和功能。
  “当然会有,人类也会偶尔评价哪只动物可爱,哪只比较丑。”唐亦步将手套戴好,语气严肃。“我不喜欢樊白雁这种人类。”
  “而你喜欢他的果糕、小炒肉和豆乳冰淇淋。”阮闲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指出,“你的制造人把你弄得挺像人的,我觉得你不需要我作为特别参照物。”
  唐亦步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径直走到阮闲面前,微微低头,面无表情。
  阮闲的手下意识摸上血枪枪把。
  “我喜欢美味的食物,喜欢下雪天,喜欢不可预知的发展。既然有‘喜欢’,自然也会有‘不喜欢’。”
  那仿生人口气越发严肃。
  “被打会恐惧,失去会难过,会爱上同类或者其他生物,拥有类似情绪的生命数不胜数。为什么你认为这样的情绪会‘像人’?”
  阮闲攥住枪把的手迟疑了一瞬。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唐亦步的情绪似乎有刹那的低落。
  “现在我能理解制造人不给我灌注人格资料的理由。”唐亦步退后一步,“影响真的太大了,非常不利于观察和判断。”
  “抱歉。”阮闲说道,他将从医院那里得来的野生果实和唐亦步培植出的果实分别装好,低下头。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擅自判断了你。”阮闲将装有果实的两个玻璃容器放好,“是我的问题。‘不像人’对人来说不是赞美,‘像人’对别的生物来说也未必是。”
  唐亦步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那趁你还对我有点愧疚,我可以问一下昨天的问题吗?”
  “……问吧。”阮闲无奈地整整衣领,这家伙如今询问计划还挑上情绪氛围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抱了?”
  阮闲差点打翻手里的试剂。
  “什么?”
  “以前睡觉的时候,你允许我抱着你,但是昨天你特地离我很远。根据你的生理表现来看,你的睡眠质量也不如以往。”唐亦步认真地指出,“为什么?”
  “我现在没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阮闲烦躁地转过身,“至于睡眠质量,很简单,我只是稍微有点怕冷,离你远了感觉不到……等等。”
  他突然冲到桌边,拿起一个手持型辐射检测仪。动作迅速有力,把站在原地的唐亦步撞得向一边歪了歪。
  唐亦步眼看着自己的搭档沉入一人世界。
  温和的假面没了,凶戾的气质也没了。那人就在桌边,像是研究器材的一部分。阮先生专注地将泡有明灭草果实和草叶的试剂分组,用辐射仪别扫过,穿梭成分和迷幻成分的分子结构被清晰地展现在光屏之上。
  “气质联用仪准备好,试药鼠捉两只出来。”那人的语气有点像命令。
  “准备好了。”
  “负压粉碎器和微计量测试尺。”
  “我猜你还想要辐射模拟装置和隔离观察仓。”唐亦步微笑着说道,挨个设定机械。
  那人回过头,冲他笑了下。
  唐亦步动作停滞了半秒,他见过对方的假笑、冷笑和可以称得上是狰狞的笑容,却没有见过这么纯粹的——十分短暂,仿佛流星的纯粹笑容。
  “我回答不了你刚刚的问题,但我能回答你上一个。我并不打算毁掉哪一边……我们可以玩一次大洗牌。”阮闲将手中的试管放下,声音听上去有种莫名的满足。“要来个约会吗,唐亦步?”
  “哪里?”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湮灭点。”
  第45章 黑色阳光
  “果然是这样。”阮闲看着手持辐射仪上的读数, 彻底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快速培植出的十余株明灭草在桌上挨个闪烁, 像极了某种诡异的霓虹灯。唐亦步正挨着长势最好的那一棵,玩起“手指缩得够不够快”的反应速度游戏。听到阮闲开口, 他终于停止折磨那棵明灭草, 把注意力集中回阮闲身上。
  “距离。”阮闲用手拨拉了一下被排成十字的两列新鲜鼠尸。“如果是土壤、温度、湿度之类的因素, 以极乐号的资源,不至于模拟不出。浓度的差别在于‘与湮灭点之间的距离’。”
  “辐射。”唐亦步的目光从阮闲脸上溜了一圈。
  自己这位搭档情绪波动比他预想的大。
  随着时间推移, 那份人类特质非但没有消减, 反倒越发突出。剥开那层冰冷的外壳后, 阮先生很容易愤怒, 也很容易笑,就像现在——对方正摩挲着长着草的试药鼠尸体,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没错,辐射。”阮闲心情很好, 好到没发现唐亦步的小动作。“我在它的叶子中找到了类似于叶绿体变体的细胞器, 它们在吸收某些特定波段的辐射, 就像普通植物吸收光。哪怕在这个房间内, 离湮灭点的远近都会导致特定成分的浓度出现差异。”
  就像声音或者另一个人的体温。越过无数障碍后,它们都会随着距离变得淡薄。这些古怪的植物拥有一个吞噬万物的黑色太阳,它就在他们前方等待。
  极乐号离湮灭点实在太远, 这里生长的明灭草就像光照不足的果树, 注定结不出健康的果实。
  而极乐号和湮灭点之间的致命空间, 绝大部分属于走石号。
  樊白雁无疑是个惜命的人。或许是为了防止被余乐和湮灭点两头夹击,他执意选择离湮灭点更远的西侧, 但也因此失去了稳定培植明灭草的唯一机会。看走石号的态度,余乐压根没打算养殖这东西——他任它们生长,最多派人前去收割一波草茎。
  手下的鼠尸飞快地枯干,其上的明灭草结出荧绿的果实。阮闲将手挪开,将身体转向唐亦步。
  就像用解剖刀剖开世界的一角,被种种仪器和答案包围,那股将人生牢牢掌控在手里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终于能够再次顺畅地呼吸。
  “樊白雁将蒋琳他们送去医院废墟,十有八九是想要给质量好的草田加点肥料——如果没有正好撞上我们,我想极乐号的人会稍晚到达,将船和果实一起回收。”
  “我更想谈谈约会的事情。”唐亦步的语气远远没有话的内容暧昧,“湮灭点的约会。”
  “科学不是魔法,湮灭点不会凭空出现。”
  阮闲勾起嘴角,手套上还沾着试药鼠的血迹。这是他极不愿意表露人前的一面,可那仿生人只是看着他,目光里没有恐惧或者戒备,只有好奇。
  这感觉实在太好,他懒得再去挂上一层闷人的面具。
  “断掉萤火虫的来源足够制造混乱。我还有两天回走石号,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做个只针对于湮灭点的干涉仪——只要稍稍改变它发射的辐射波段,就能让明灭草合成的迷幻成分锐减。”
  “调整后,穿梭剂还能够正常生产,萤火虫却不行。”唐亦步挑起眉毛,“这样的干涉仪小不到哪里去……并且必须离湮灭点足够近,才能进行正常的干涉式改写。先不说操作起来的复杂度,你打算怎么把它弄过去?”
  “你从这里出发,我从走石号出发。三天后的正午,我们湮灭点见。”阮闲脱下被污染的手套,“以你的能力不至于离不开这里——别那样看着我,你得把东西弄过去。没办法,情况不允许,我可没能力拽着那样一个庞然大物自由活动。”
  然而唐亦步没有回应。
  话出口的一刹那,阮闲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在他的计划之中,制造完干涉仪,他们需要分开一天多的时间。
  阮闲抬起手,摸了摸耳垂上的耳钉。这半天的研究太过畅快,唐亦步又显得过于温和无害,有那么几秒,他把对方的狱卒身份忘在了脑后。
  唐亦步还站在明灭草旁一动不动,而那棵草兀自闪烁着。阮闲突然希望对方有条尾巴,或者别的什么——至少那样他还能摸清对方情绪的苗头。
  可唐亦步只是那样凝视着他,光凭借表情,他完全读不出对方在思考什么。
  “……自由活动。”唐亦步咀嚼着他的话尾。
  “是的。”阮闲屏气凝神。
  唐亦步突然转过身,从鼠笼里揪出两只老鼠。其中一只奋力挣扎,发出吱吱的惊恐尖叫。另一只被攻击过,拖着血淋淋的后腿和前爪。
  他熟练地将萤火虫提取物注射进去,然后硬给它们塞了不少明灭草果实。
  阮闲皱起眉,他不认为唐亦步打算用这么迂回的方式警告自己什么。于是他保持安静,看那仿生人将两只老鼠扣进玻璃缸。
  健康的老鼠鼻尖的淡红渐渐转绿,黑亮的豆眼变成瘆人的莹绿色。它先是暴躁地四处撞击一番,然后径直穿过玻璃缸壁,冲进鼠笼,又是一番血淋淋的杀戮。
  那只受伤的老鼠只是静静躺着,四脚抽搐,最终停止呼吸,口鼻钻出嫩绿的草芽。
  “另一个问题也解决了。”唐亦步说到,将玻璃缸翻回来。“比我当初设想的要简单,这东西有点病毒的特性——在杀死宿主前,它会尽量利用它们为自己谋利。”
  “如果宿主健康,它会诱导它们冲回聚居地捕猎同类。如果宿主躯体残缺、不便行动,它会尽快将宿主吸干,省得其他生物过来分一杯羹。”阮闲愣了两秒,才将思维扭到唐亦步的话题上。
  “是的。知道怎么回事,就可以破解它们的攻击。”唐亦步随手抄起小刀,随手一甩。刀子扎透塑料鼠笼,正在撕咬同类的绿鼠被钉在了原地,而后迅速长出草芽。“它们在攻击同伴的一刹那,总该是碰得到的。”
  把发芽的老鼠拎出鼠笼,唐亦步将刀子捏在手里,再次看向阮闲。
  “你是个真正的研究者。我原本认为你和普兰公司的人工智能差不多,只不过是单个人格结合上无数知识。但思维方式做不了假——你被注入的人格数据,应该属于一位货真价实的学者。”
  说罢,唐亦步用还沾着血的刀子隔空比划了下阮闲的面部轮廓。
  “可我不认识你的脸,看来是单独的思维灌注。在你的记忆里,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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