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在知晓身份“内情”的几人看来,圣上情急之下搂护楚国夫人,可说是自家人之间的爱护之举,一时不会多想什么,但在旁人看来,楚国夫人涉险,圣上第一时间察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搂护住楚国夫人,生生以自己的万钧龙体,替楚国夫人挨了一击,这对臣妻的关心爱护,是否太重了些……
事情既已做下,旁人所想,皇帝无法也无暇去管,他只关心明郎此刻心中,作何感想,有上元夜建章宫之事在前,今日虽是事出有因、情急救人,可情急之下流露的本能,是赵东林再怎么舌灿如莲,也圆不过去的……
……也许无需圆,也许上元夜赵东林那番酒醉失态的说辞,明郎本就一个字也不信,明郎那时就猜疑他对他妻子有意,而今日这发狂的猿猴,或许帮明郎进一步印证了这猜疑,至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当今圣上,确实对他妻子暗中关注着,并在危险来临时,能够为她以身代之……
……这猿猴,发狂地也太是时机,又为何只专盯着攻击她一人……
皇帝眉宇冷凝,大步走向那只被侍卫关进窄笼内的白猿猴。
那白猿猴原本神态狰狞,被制住关进窄笼内,也一直躁动不安地狂吼狂叫,闹个不停,可就在皇帝让人去传兽医没多久,那笼内发狂的白猿猴,突然尖叫一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没一会儿就彻底断了气息,直唬得围观的妃嫔命妇,惊惧地连连后退。
皇帝并非一路平坦的太平天子,打小见惯宫中倾轧,筹谋夺嫡时,更是从阴谋堆就的刀山中滚过来的,对一些阴谋手段,嗅觉灵敏,原先他见这白猿猴突然发狂、且只攻击她一个人,心中便疑虑极深,此时见兽医未至,这猿猴就这么草率死去,难查发狂真因,心内更已笃定,今日之事,绝非意外。
……背后之人,是冲着她来,要伤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若她没能及时闪避猿猴的攻击,定会受伤,纵使能及时避开,亦有受惊摔倒、惊惧流产的可能……
皇帝想得心惊后怕的同时,直觉此事不止如此,更深的疑虑,如潮水漫上心头。
……怎就那么巧,怎就在明郎恰好不在她身边时,发生了这样的险事?!
……自花林一路走来,明郎大都时候,都与她形影不离,偶尔会与朝堂同僚、皇室亲族,寒暄笑语几句,在走至这处观猿区时,明郎恰好被几名同僚绊住说话,没能陪在她身边,没能在危险发生时及时保护她,真的只是巧合吗……
……与她相隔一定距离的明郎,又因那几名同僚,分神闲谈,一时注意不到她这里,纵是注意到了,也赶不及相救,而随走在她身边的侍女,都是柔弱女子,被吓到方寸大乱,或也来不及护主,一直陪走在母后身边,与她相隔不远、又一直暗暗关注着她的他,是险情发生时,最有可能出手相救的男子……
……他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怕她受伤,他当着朝臣后妃,将她紧护在怀中的越轨之举,是否正在那背后之人的算计之中……
……如果他能忍住,不出手相救,她或会受伤,连带腹中的孩子也有危险,如果他忍不住,众目睽睽下,当着明郎的面,将她搂护在怀中,或也正称了那背后之人的心意,两种可能,都是那背后之人,乐于见到的……
皇帝暗想得心中阴霾翻涌,但为不打草惊蛇,面上不露,只将此事当成简单的“猿猴无故发狂伤人”,草草处理,令赵东林依律责罚相关人等,回走至母后身边,简单说明,这只是一桩意外。
好好的花神日出游,却出了这样一件险事,太后庆幸阿蘅与皇儿都无事,但也不免有些后怕,尽管闻召而来的郑太医,为阿蘅把脉探看说夫人虽受惊吓,但夫人身体及腹中胎儿皆无恙,但太后仍是放心不下,让皇儿为他们夫妇安排下住处,让明郎陪着阿蘅去休息,不必再侍驾。
皇帝应声道:“早已安排好了的,临近湄池的漪兰榭,清幽雅致,离母后您的昭台宫也不远,这几日,就让明郎和夫人,住在那里可好?”
太后觉得来往便利,点头道:“既已安排下了,就让他们夫妇去那里吧。”
虽然郑太医说阿蘅无事,但她看阿蘅自受惊后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似是有些吓魇住了,仍是吩咐郑太医跟着去漪兰榭,为阿蘅熬一碗安心宁神的汤药,又叮嘱明郎劝阿蘅好好服药歇息,陪在她身边,不要离开。
沈湛答应下来,携妻子如仪谢恩告退。
简单的一句“微臣谢太后娘娘恩典,谢陛下恩典”,听在太后耳中,极是寻常,可落在皇帝耳里,就像有蜜蜂在心口乱蛰,酸麻涨疼地不是滋味………
……明郎是谢他赐住,还是谢他救了他妻子,还是……其他什么……
皇帝心中本就有鬼,今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明郎的面,做下那样的亲密之举,目望着他们夫妻在暮光中远去的身影,心情更是复杂。
他强提着精神,等到夜色四合,陪母后用完夜宴,送母后回昭台宫后,在途经过湄池旁,望着池边灯火通明的漪兰榭时,忍不住摆手叫停。
随侍的赵东林,看圣上似是想下辇入内,似又不想,人在御辇上孤坐许久,终在榭中灯火转暗、榭内人似已歇下时,微抬手,命御辇继续行进。
回到御殿,沐浴更衣毕的皇帝,也没有半分困意,他仰躺在榻上,想着她,想着明郎,想着今日之事,想着从前所有的纠葛,想着未来应当如何,越想越乱,一颗心如被人绕系了千万个死结,就快被生生勒爆时,忽听急切脚步声近,赵东林的声音,在隔扇外低低响起,“陛下……”
若无要事,赵东林断不会在他就寝时打搅,皇帝以为白猿一事,这么快就查出了结果,令他入内禀报,却见推开隔扇的赵东林,神色罕见地仓皇,“陛下,漪兰榭传来消息,说楚国夫人不好了……”
第113章 夜奔
皇帝登时惊得坐起,急问:“夫人怎么了?!”
赵东林趋近躬身回道:“碧筠遣人来报,说楚国夫人今日黄昏住到漪兰榭后,虽似因白猿惊吓,心神不属、少言寡语,但郑太医道楚国夫人身体无恙,武安侯陪着楚国夫人用了晚膳,劝楚国夫人服下郑太医亲手熬炖的宁心安神汤后,楚国夫人本已随武安侯宽衣安歇了,瞧着好好的,没有大碍,可就在小半个时辰前,陡然起了变故,睡梦中的楚国夫人,忽然面色惨白,气息渐弱,心跳声也似有若无……”
皇帝一听“气息渐弱、心跳声似有若无”,简直要唬得魂飞魄散,他急忙下榻趿鞋,拉扯下悬在檀木架上的外袍,边穿边急往走,要去看她,衣服还没穿好,人已快步走出了御殿,刚跨过门槛,踏上丹墀,就见紧步跟上的赵东林,目光小心翼翼地瞄看着他,口中欲言又止,“陛……陛下……”
赵东林话虽未说出口,但皇帝已猛地反应过来,匆匆束带的双手,立时僵搭在腰畔处。
……这三更半夜的,武安侯的妻子病了,他一个皇帝,怎么知道地这样清楚,又这么心急火燎地,跑到人家夫妻房中做什么?!
……既有上元夜建章宫之事在前,又有今天白日里的猿猴发狂一事,他这时候赶到漪兰榭,就等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明郎,什么“酒后失态”、“家人之间的爱护”,都是假的,他就是暗暗爱慕着他的妻子,他就是心存不轨,他这时候过去,就等同于将他那阴暗卑劣的一面,直接撕开给明郎看了,此后,他与明郎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又该何去何从……
皇帝人僵在原地,原要束带的手,紧紧地攥握着腰带玉钩,似也觉不出半分硌疼,胸膛中涌起一股痛恨无力感,侵入他身体的每一处,却又不知该恨谁,他滞重着脚步,眼望着浓黑如墨的深沉夜色,沉声急问:“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太医可都赶过去了?可有查明病因,为何突然如此?”
面对圣上连珠炮般的发问,赵东林只能捡知道的回,“楚国夫人病因,尚未查出,今夜幸而武安侯没有深睡,及时察觉了楚国夫人的异常,急忙下榻叫人,现下,郑太医等人,都正在漪兰榭内,为楚国夫人诊治……”
皇帝道:“盯着漪兰榭,一有消息,立刻传报。”
赵东林恭声应下,看圣上人就站在殿外丹墀处,任夜风扑面,眼望着上林苑夜色,一动不动,有心劝圣上坐下歇等,但想了想,又将话咽下,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已是深夜了,上林苑各处大都灯火渺茫,似天公随手垂落的散淡星子,只一处灯火通明,晕黄灯光映照着榭边池水,人影攒动,似有喧声。
皇帝遥望着夜色中那处突兀的光点,一颗心,如在油锅里熬煎。
……漪兰榭离母后的昭台宫不远,离他起居的御殿,也并不远,只要动动脚,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亲眼看看她到底出了何事,现下又是什么情况,可他不能,这偌大的上林苑,他今夜哪里都去得,就是不能去漪兰榭,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话是错的,她的身边,有着世俗情义构筑的坚固结界,他总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到她的身边……
……他是执掌天下权柄的皇帝,却也是无权窥探他人家事的外人,许久前的一次拈酸时,他曾忍不住心灰意冷地想,撇开私下交集,他在人前,就只能做个外人,她的生老病死,都应与他无关,纵有一日她病重,他也只能在自己宫中守等消息,去不了她的身边,她若将离世,所见也只有至亲之人,他连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他当时这般想了后,还在心中冷嘲自己思虑过多,像个斤斤计较的深宫怨妇,可此刻这等可怕而又无力之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他也真如从前所想,作为一个外人,只能守在自己宫里,等待消息,不能到她的身边去。
皇帝遥望着夜色中那点灯火,心中焦灼之火,亦似烈焰燎原,漪兰榭那边迟迟没有新消息来,而赵东林所说的“气息渐弱,心跳声也似有若无”,一直回响在他耳边。
……为何仍没有报平安的消息传来?她是否仍处在危险之中?到底发生了何事,是突发急症,还是有人暗害?可是那发狂白猿的背后之人,在暗中谋划?她现在如何,有没有醒过来,还有孩子,她腹中的孩子……
皇帝想得心中燥乱不堪,只觉自己像个聋人盲人,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就只能站在此处干等,无能之极地等在这里,胸中恼恨郁气直往上涌,却也无法发泄半分,今夜之局面,是他一手造成,这满腔恼恨自己无能的汹涌郁气,也是他自己招来的,怨不得旁人,一切都是自找。
垂手侍在不远处、同样等着漪兰榭消息的赵东林,见一直遥望着漪兰榭方向、已如山不动站了快有半个时辰的圣上,忽然抬手,发泄般朝玉栏狠狠砸去,唬了一跳,忙躬身近前,要看圣上伤着手没有。
圣上却以为是漪兰榭来了消息,眸光幽亮地转过身来,不顾君臣有别,一手紧攥着他肩,急声问道:“她好了是不是?是不是?!”
圣上目光骇人,力气也大得惊人,赵东林只觉左肩肩骨都快被捏碎了,强忍着疼痛道:“漪兰榭还没消息,奴婢是想看看圣上的手伤着没有……”
“……无事”,圣上松开攥肩的手,沙哑着声音,再度背过身去,几滴鲜血,自垂在身侧的左手处,滑落在地。
赵东林有心劝圣上上药,但看圣上慢慢握紧那只伤手,像是如此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短暂的犹豫后,选择闭口不言,沉默侍立在圣上身后的夜色中,静待漪兰榭的消息。
但随着时间流逝,月色西移,漪兰榭始终没有平安讯息递来,赵东林已在心里,忍不住往坏处猜想,而他身前的皇帝,看似如风中岩竹、孤立不动,实则内心早翻搅起狂风巨浪,裹挟得他整个人神思狂乱,几要疯了。
这样煎熬的等待,真比拿刀子磋磨他的心,还要难捱,都已过去这么久了,却还是没有半点消息,是否郑轩等人还在急救中,是否她还没有脱离危险,是否她的情况,比他所想的,还要糟糕百倍千倍……
生死无常,皇帝陡然想到一个“死”字,立时如被寒冬冰水从头浇没,杏月的微暖夜风中,遍体生寒,手足发凉,他望向漪兰榭的灯火,唇也忍不住跟着微颤,她就在那里,和孩子一起……
赵东林看原本伫立不动的圣上,忽然急步下阶,风带得袍袖如飞,好像天下间,再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了,心知圣上是要到哪里去,也知圣上这一去有何后果,来不及多想,只能忙从近侍手中拿过一盏羊角风灯,快步跟上。
圣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下了御阶,即朝湄池漪兰榭方向,发足狂奔,赵东林提灯跟跑在后,心中焦灼,一时想这圣上夜奔的荒诞场景,若被有心之人看去,传出朝野,会生出多少波澜,一时又想武安侯不是傻子,圣上既在此时此刻,情难自持地去了漪兰榭,就等于在武安侯面前,挑开了对楚国夫人的心思,这往后,可如何是好……
……有往后吗?漪兰榭久未传出平安讯息,楚国夫人似是情形凶险得很,若夫人熬不过去,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跟跑得气喘吁吁、颊背汗流的赵东林,想到此处,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冷颤,他做好了事情最坏的心理准备,好在上天庇佑,在跑近湄池时,正撞上了他派去打探消息的徒弟多福。
多福原是要传消息回御殿,却在此撞见圣上与师父,一时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吃了一惊,方才反应过来,赶紧如仪行礼。
赵东林已许久未曾如此跑动过,喘着气问:“快说,楚国夫人怎么样了?”
多福回道:“楚国夫人刚刚醒了过来,郑太医说,夫人已脱离险境,性命无虞。”
悬在心中的重石落地,赵东林松了口气,见圣上紧绷着的身体,也终于松弛下来,只攥拳的那只伤手,还在轻轻地颤抖着,昭示着内心的复杂情绪。
圣上似因内心情绪过激,一时说不出话来,赵东林又贴心地替圣上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楚国夫人好好地,怎么突然病了?”
“不是病,是毒”,多福道,“郑太医说,楚国夫人中毒发作的症状,极其类似受惊心悸,如若医者真当作心悸去救,就可能错过最佳施救时间。”
……白天刚有白猿发狂惊吓楚国夫人,夜里楚国夫人就中了这种毒,若没有郑轩这等老道的太医,夫人没被及时救回,白日受惊,夜半心悸而死,看起来顺理成章,可都是算计好的……
赵东林心中想了一瞬,不再多问,先着眼于眼前之事,看向跑得满头大汗的圣上,轻道:“陛下,夫人现下无事了……”
……夫人无事,便可趁夜离开,就当从未来过,不必将那隐秘心思,迫不得已地挑开在武安侯面前了……
赵东林知道圣上定听得懂他言下之意,他也知道圣上是如何看重与武安侯的情义,但风灯映水的幽暗光影中,圣上僵站原地许久,却未回走,而是朝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漪兰榭,一步步地,坚实走去。
第114章 昭告
今夜,可谓是春纤平生,最为难熬的一夜。
原本小姐人好好的,虽然白日里受了狂猿惊吓,又被圣上那样大庭广众地搂护在怀中,是有些心神不属、少言寡语,但来到漪兰榭后,小姐如常用膳,在侯爷劝小姐不要怕苦、趁热饮下郑太医亲手熬炖的宁心安神汤时,小姐人还淡淡笑了一笑,朝侯爷说了句玩笑话,“我不怕苦的,怕苦的,一直是你”,饮药之后,小姐沐浴盥洗,与侯爷宽衣安寝,瞧着神色寻常,没有丝毫异状。
但不过小半个时辰后,一切就都变了,随着侯爷一声焦急的惊呼,如惊雷炸响,打破夜的宁静,她与碧筠等忙点灯入室,见榻上帐内,侯爷将小姐紧抱在怀中、急唤小姐的名字,而小姐面色惨白、气若游丝,似根本听不到侯爷的声声急唤,就要如一缕飞烟,无知无觉地淡淡逝去。
侯爷急命人去请太医,郑太医等人,很快赶来,为小姐把脉诊治,她一个什么也不会的丫鬟,束手无策,只能侍守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小姐,在心中不断地向上苍祈佑小姐平安无事,祈佑小姐腹中的孩子,平平安安。
这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旁观等待、将小姐的性命交予上苍垂怜的时间里,每一时每一刻,都似如在油锅中熬煎,好在老天爷最终听到了她的祈佑,好在老天爷不是睁眼瞎,小姐福大命大,被救了过来,在看到虚弱的小姐,终于睁眼的那一刻,她强忍多时的泪水,也终于忍不住簌簌垂落脸颊。
春纤用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辞,在心里把那背后下毒之人,骂了个百八十遍,她红着一双眼,遵侯爷之命,打了温水入内室,要伺候小姐净面,但温水端来了,侯爷却不用她侍奉,亲手拧挤了湿毛巾,扶小姐坐倚在他怀中,动作轻柔地为小姐擦拭面上的虚汗,拭着拭着,侯爷也不顾一众太医侍女在场,将小姐紧紧搂抱在怀中,哑声嗓子低唤:“阿蘅……”
这一声唤,包含了太多太多,似有无能为力的愧疚,似有失而复得的庆幸,也似有此一世绝不与卿分离的坚执决心……
大梁朝最年轻显赫的侯爵,今夜,也不过只是一个险些失去挚爱的普通男子,春纤刚流了许多眼泪,一见这场景,立又双眸发酸,她低下头去,端起那盆用过的温水,要借出去换水收整心情,谁知刚泪眼朦胧地打起外间垂帘,就见苍茫黯淡的天色中,隐约似有一人,一步步地走了过来。
……那人,此时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
春纤顿觉惊惑,疑心自己眼花,她抬手揉净泪意的片刻功夫,来人走得更近,竟真是当朝圣上,只不是平日所见的英武龙颜,此时不但不英武,甚还可说,有几分狼狈,面色苍白,几无血色,薄唇也似因着急上火,有些干裂,头上发髻松散,几缕为汗浸湿的漆发,就湿答答地贴在额颊处,垂在身边的左手沾有血迹,也不知伤了多久没做处理,血迹颜色几近红黑,僵凝在手畔,有如结痂,全身上下,只一双眼像是活的,幽灼着她看不明白的光亮,映着眼前的漪兰榭。
春纤心中惊颤惶恐,不慎手中一滑,铜盆“哐当”一声摔落在石阶上,溅了她满裙的水,也溅湿了圣上的龙袍袍摆。
但圣上似无所觉,似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这么个人,只是踩着漫水的石阶向上,一步步地,向漪兰榭内走去。
外间太医侍女的仓皇跪迎声,接连响起,谁能想到圣上会在这时候来到这里,迎驾声一个比一个惊惑仓促,站在门边的春纤,惊怔地连跪地行礼都忘了,呆呆地望着圣上向内间走去时,听见身边又有动静,侧首看去,见是随侍圣上的赵总管,走近目望着圣上走进内间的背影,眉宇沉凝,似有深重隐忧。
……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春纤不明所以,但直觉隐隐地害怕起来,她再望向圣上的背影,通往内间的垂帘,却已放下了,圣上的玄色袍摆一闪而逝,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久前,漪兰榭内间寝房,还聚满了焦急商议诊治的太医,但此刻,楚国夫人已苏醒无事,其余太医并侍女都已退了出去,只有郑太医一人留在内间,为楚国夫人再三探脉,反复确定夫人及胎儿平安,并根据脉相,为接下来的调养,思开药方。
郑太医这厢正手捻着白须、把着脉,忽听垂帘声响,起先以为是侍女进出,浑不在意,谁知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龙袍,再抬首看,来人竟真是圣上,心中一惊,忙要起身行礼。
但圣上却将他按回了圆凳上,“不必行礼,继续为夫人把脉就是。”
郑太医喏喏坐下,见圣上自拖了室内一张竹编凳,在他身后坐下,他的身前,是坐在榻畔的武安侯,和人在榻上、被武安侯搂靠在怀中的楚国夫人,这对刚度劫波的爱侣,见圣驾至,没有半点反应,莫说如仪起身迎驾行礼,甚至连眼帘,都没有轻轻抬一抬。
不久前楚国夫人终于醒转时,郑太医原以为今夜已折腾完了,没想到紧跟着还有这么一出,他如同一张烙饼夹心,承载着圣上在后的目光,手搭着楚国夫人的脉相,眼望着身前相依的年轻夫妇,简直是要正反两面一起出汗,也不知是该回禀圣上,还是该告知楚国夫人的正经夫君,踌躇许久,最后借着收脉帕脉枕,低着头含糊道:“夫人确已平安无事了,侯爷安心。”
武安侯仍是没有说话,反是圣上立即关切问道:“夫人腹中孩子如何?余毒可会潜藏体内,长久地伤害夫人和胎儿?”
郑太医摇头,“楚国夫人中毒其实并不深,只是这棘毒正如其名,十分棘手,所用的十七味原料,每样量多量少,都决定了不同的解药,老臣一时查不到下毒的来源,不知具体是哪种棘毒,没法相应地配制解药,只能用旁的法子帮夫人祛毒,故而耗时长久些,现下,夫人体内余毒已清,再喝几日汤药固本就好,断不会留有余毒伤害夫人及胎儿。”
圣上也不知是在同武安侯说话,还是在同楚国夫人说话,嗓音坚定恳挚,“这件事,朕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诛杀下毒之人,给你一个交代。”
话音落下,内室岑寂无声,楚国夫人仍是虚弱地靠在武安侯怀中,垂眼不语,武安侯手揽着楚国夫人,亦是低着眼,一手慢慢与夫人十指相扣,并不言语,就好像看不见身前的天子,也听不到天子的承诺。
死海般的安静,令人感到窒息,郑太医是一时半刻也不想多待了,再待下去他都快心悸折寿了,他目光一瞄,捧起桌上的药碗,端送到榻前,“这会儿药温刚刚好,夫人该服药了。”
楚国夫人恍若未闻,武安侯抬手接过药碗,郑太医微躬身道:“这药对夫人身体大有裨益,但人饮后会觉困倦,夫人大抵会睡上几个时辰,届时老臣再来为夫人把脉探看,熬制新药。”
他再转向圣上,弯腰恭声道:“老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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