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节
“你伸出过手吗?”明恕不是没有怜悯过嫌疑人,但看着面前这个“复仇”思路匪夷所思的凶手,他实在是无法产生共情。
池言像是根本没有听懂,“他明明可以拉我一把,他用心一查,就能查到我经历了什么,我为什么解约。可他心里早就没有我了,只有他的前途!他的事业!但他的前途和事业是从我这里抢走的!”
愤怒的吼声在审讯室里回荡,被撞碎、撕裂,演变成了莫名的哭和笑。
“我的每一天都活在痛苦中,生病难受,养伤难受,活着难受!”池言双眼血红,“看着湖影被万千人追捧最难受!只有将他从那个位置拉下来,我才能好受一些!他和我那么像,他凭什么能站到那么高!”
易飞很想说,退一万步讲,你想要复仇,复仇对象不该是齐灿吗?因为畏惧齐灿,也知道自己动不了齐灿,所以将怨恨转移到昔日的好友身上,并伤害了三个完完全全无辜的人。
但对一个不可理喻的杀人魔而言,没有任何道理能够说得通。
“是你让黄妍关掉监控?”明恕说:“三名死者里,黄妍的情况最为特殊,她‘配合’了你。”
“因为她认得我这张脸!”池言眉间浮现出一丝满足,这种满足很像一个垂暮之人在缅怀自己意气风发时的荣光,“我去她的小区踩点时,她看到了我,我没想到我还有粉丝。她说她看过我跳舞,很喜欢我,问我为什么最近没有活动了。”
明恕说:“于是你将计就计。”
“我告诉她,我已经退出娱乐圈,回归普通人的生活。”池言笑得胸腔发出闷响,“她相信了。我慢慢接触她,动手那天,我让她在家里等我,把监控什么的都关掉。她这么一个看起来独立的女人,居然对我言听计从。”
“血足迹是你故意留下的?”明恕问。
池言说:“我和湖影的身高、体重几乎相同,我这么做,是不是很聪明?”
方远航喃喃道:“是恶毒。”
“杀死他们之后,我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狼牙印。死的人多了,警察一定会发现,这些人三年前一起玩过狼人杀。”池言说:“我家里有很多湖影的东西,我还有他的头发。到时候,只要我将他的头发丢在现场,他就百口莫辩了,他就毁了!就和我一样了!”
“这也太小看我们痕检师了。”肖满一边进行物证检验,一边听着审讯录音,“头发脱落的时间,以为我检验不出来?”
说到“和我一样”时,池言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鼓出来,嫉妒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他的容颜,将他由清秀变得丑陋,“我设想的最理想的情况是,警察抓到了湖影,法院判他死刑,所有人都知道,啊,这个人原来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
易飞说:“你设想的理想情况已经不存在了。”
池言爆发出一阵奸笑,“可我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啊,你们没有发现吗?”
方远航一怔,“什么意思?”
“湖影不是凶手,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池言说:“可是难道不是因为湖影,我才杀害那么多人?”
明恕说:“不管你能不能嫁祸成功,湖影在公众视野中都已经被你毁掉了。嫁祸成功,是你最想要的结果。嫁祸失败,被你杀害的人仍然是因湖影而死。众口铄金,在当前的舆论背景下,湖影很可能会被雪藏,像你一样渐渐消失。”
池言又笑了,但他的笑声近似于哭,“我已经交代完了。噢,对了,湖影一定是被某一位大人物给包养了,否则他不可能得到这么好的资源。他根本不是什么男神、正能量偶像,他和我一样,都是被人糟蹋的货!”
审问结束之后,池言被带去做伤情鉴定。
易飞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
明恕拍了他一下,“还不到松劲的时候。”
“我不是松劲,就是,怎么说,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易飞长出一口气,“在重案组待得越久,见识的偏激凶手就越多。他们可怜吗?也可怜,池言如果没有撒谎,那齐灿就涉嫌故意伤害、非法拘禁。池言是被害者,但他现在已经是握着三条人命的加害者。李兆丰这三人,是真的被飞来横祸给砸中了。”
明恕理解易飞的所有想法,甚至比易飞更有痛感,因为他所接触的重案比易飞更多。
经验越是丰富的刑警,在面对一桩命案时,就越是倾向于从被害人的人际关系入手梳理,从中寻找最细微的矛盾。
这三桩案子也是如此。正是因为一再深挖黄妍的关系网络,才有特别行动队如今在北方和地方警力展开的“除鬼”联合行动,那些被掩埋了十数年、数十年的罪孽被曝光在阳光之下,接受迟来的审判。
直到最近,重案组的思路仍旧放在三年前的狼人杀游戏本身上,为了找到凶手的动机、逻辑支撑,徐椿已经把卯央寨过去十多二十年发生的事摸得一清二楚,冬邺市这边,湖影被包养的暗线也被查了出来。
池言浮出水面之前,没有任何人预料到,朱玲珑三人竟然是因为这种理由被杀害。
他们与池言无冤无仇,除了黄妍,其他人甚至不知道池言是谁。
仅仅因为池言要报复湖影,他们就断送了性命。
一个拥有正常情感的刑警,别说在到达命案现场之后,就站在凶手的角度,用诡异的逻辑分析动机,就是当真凶已经出现,听真凶陈述完,仍得强迫自己去扭转思路,才能彻底“理解”凶手。
这对任何刑警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而现在,像池言这样的凶手正在呈上升的趋势。这就意味着,一个人安安分分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和凶手没有丝毫交集,也有可能突然被凶手杀害。也意味着刑警若是想要加快破案的速度,就必须将自己代入凶手。
就明恕所知,洛城市局的花崇,就非常擅长这种代入。
但实际上,代入极端变态的心理是件很危险的事。有不少优秀的刑警因此被毁掉。
明恕想,等过段时间有空了,得去洛城和花崇讨论一二。
易飞抹了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我去看看物证那边核实得怎么样了。”
明恕把人叫住,“累了就休息一下,你状态不太好。”
易飞愣了下,“是队长的命令吗?”
明恕说:“对,队长的命令。”
易飞点点头,神色缓和了些,“小明,辛苦了。”
明恕匆匆赶去物证检验中心。同一时刻,萧遇安正在技侦队员的办公室里看着监控里的湖影。
“萧局,我们现在需不需要对湖影采取特殊措施?”周愿说:“我担心他会自杀。”
片刻,萧遇安道:“湖影不是这三起案子的凶手,但他有问题。”
第149章 狂狼(33)
就在明恕被叫到萧遇安的办公室时,重案组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对方自称名叫“商小玉”,现在就在市局外面,有关于黄妍遇害的重要线索要提供给警方。
商小玉正是明恕在黄妍家外注意到的那个妇女,和黄妍一样做快递代收代寄生意。她当时挤在一群看热闹的居民里,和别人相比,神情格外紧张。明恕去她家的店转了转,问起与黄妍有关的事,她从头到尾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明恕还是留了个联系方式,叮嘱她如果想起来什么,就给重案组打电话。
经历了多日的煎熬后,商小玉和丈夫终于将他们手中的证据拿到警方面前。
“我们,我们家嫉妒黄妍生意做得好,大部分快递公司都和她合作,只有小部分把包裹放在我们家。”商小玉始终低着头,羞愧难当,“今年10月过后,我们就,就偷偷在她家外面装了个监控,想拍到她出丑。”
一旁的电脑上此时正在播放案发当天的录像,一个身穿墨绿色夹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走进黄妍的家中。
监控安装得较远,拍不到屋内的情况。
快进之后可看到,男人独自离开。
两个时间之间正好是黄妍的死亡时间。
商小玉面色发白,“刚看到这个录像时,我没觉得有什么,但第二天,黄妍家没有开门,我就猜到可能出事了,连忙把摄像头撤掉。”
易飞问:“北城分局排查时多次找到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说?”
“我,我们不敢啊!”商小玉哆嗦了一下,“那个人明显就是凶手,你们还没有抓到凶手,如果我把录像交给你们,他报复我们怎么办?我们家里还有小孩,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
易飞叹气。
监控拍到了凶手,但因为画质太差、没拍到凶手的脸,而无法成为关键证据,但起码能够给警方排除很多条岔路,并且一旦公开视频,凶手会忌惮,后面两起案子不一定会发生。
而商小玉的顾虑却又是人之常情,普通人遇上这种事都会害怕。刑警们自己能够冲锋陷阵,却无法要求群众做出与自己一样的选择。
“我们良心不安。”商小玉又说:“所以犹豫了这么久,还是决定把这段录像交给你们。”
其实到了现在,池言犯案的证据链已经完整,本人也已认罪,这段录像不再重要。但易飞还是向商小玉夫妇道了个谢。
明恕拿着肖满和邢牧出具的鉴定报告,端起萧遇安的杯子喝了口水——他太渴了,这一天跟打仗似的,一通忙下来,他居然连水都没来得及喝。
萧遇安正在重复看湖影此前接受审问时的录像。
“池言确实是杀害黄妍、李兆丰、朱玲珑的凶手,这毋庸置疑。”明恕喝完一杯还不解渴,又去接了一杯,“但这并不代表湖影没有问题。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觉得他身上有点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
萧遇安敲下暂停,“池言说这一年湖影没有关心过他,所谓的‘寻找’不过是走过场。如果湖影和池言的交情只停留在表面,那么湖影走过场就没什么奇怪。但事实是,湖影似乎确实将池言当做最好的朋友。他不去追问池言离开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没有精力,且自身难保。”
明恕喝得有点急,水淌到了下巴上,他放下杯子,用手擦了一下,“那就与峰途集团有关了。那个贺炀不简单。如果只是普通的包养关系,湖影不至于那么惧怕他。”
“你看看这里。”萧遇安转动显示屏,将进度条往回拉了一下,“注意看湖影的神情和他说的话。”
——湖影说:“你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测!”
——明恕说:“正是因为有根据,我才会在这里审问你。血足迹和监控画面直接将嫌疑指向了你。”
——湖影说:“但我没有……但我没有杀死他们啊!”
萧遇安又敲下暂停,看向明恕。
“就是这里!”明恕说:“我审问他时,他的这个停顿就让我觉得古怪。黄妍三人不是他杀的,他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原本想说的应该是‘但我没有杀人’,这是那种情况下,一个被冤枉的人的正常反应,但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他自己卡住了,后来补充‘没有杀死他们’时,他的整个语气都变了。”
萧遇安说:“激动情绪下的本能反应往往与真实挂钩,湖影说不出‘没有杀人’。”
“所以湖影杀过人。”明恕靠在桌边,“他身上那种寥落感、绝望感绝对不正常,他的某些眼神和池言非常相似。哥,你说湖影和贺炀到底是什么关系?”
过了好一会儿,萧遇安才道:“想象不出来,我们之前可能受到思维定式的影响了。”
明恕回过头,“嗯?”
“一说到娱乐圈明星被富豪包养,绝大多数人想到的就是身体换资源、换人脉、换金钱。”萧遇安说:“但他们也许有另外的‘玩法’。”
明恕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拍了拍鉴定报告,“先把这三个案子了结掉?”
萧遇安点头,“我去见见湖影。”
得知自己被好友陷害,湖影极为低落,像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活力都被透支了一般。
萧遇安没有将他请到审讯室或者问询室,随便找了间无人使用的小会议室。
“能交待的我都交待了,凶手不是我,你们还想问我什么?”湖影说话有气无力,几缕额发遮住眼,令他有种颓废的美感。
“我有几个疑问,想从你这里找到答案。”萧遇安将一杯热咖啡放在湖影面前,“得知池言解约后,你真的只是给他停止使用的手机打过几通电话?没有联系上,就懒得再联系了?”
“我还问过经纪人。”湖影盯着热咖啡的杯沿,避免与萧遇安对视,“经纪人给我解释过了。”
“你就相信了吗?”萧遇安语气温和,却隐有某种威势,“你们曾经相濡以沫,池言不清不楚地消失了,你没有去追问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
“你是娱乐圈中人,你比我更清楚其中的怪相。连我都觉得池言突然解约的背后一定藏着不得已,你难道没有想到?”
湖影沉默,微偏着头,看向一旁的地面。
“你当然想到了。”萧遇安继续道:“但是有别的事阻止你去探究。”
湖影摇头,颈部的筋倏地绷紧。
“不久前,你成为警方重点怀疑的嫌疑人,所有证据都指向你,而你拿不出不在场证明。”萧遇安说:“其实你有不在场证明,你只是不想‘打搅’贺炀。”
听到“贺炀”二字,湖影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
“你非常害怕他。”萧遇安紧盯着湖影的脸,“因为不想给他惹麻烦,你甚至不愿意让他出面证明你的清白。那我这里做一个推断——你早就明白池言出了事,但你的一切‘不该有’的行为都可能给贺炀惹麻烦。所以你不得不放弃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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