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蓦地,赵翊将手从她怀里抽了出来,将她的身体拥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轻的摩挲了几下。
  他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她有些受宠若惊,轻轻唤道:“夫君”揣摩着又问道:“夫君怎么了?”
  没有回应,只能听到他的鼻息。
  就在邓节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我做噩梦”他说。
  这时的他一点不像是那个谈笑风生,狡猾狠辣的赵翊,更像是在寻求安慰,到底是个人,是人就会有脆弱的时候。
  邓节慢慢的回抱住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也渐渐的暖和了起来,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她说:“夫君不要想了,妾会留在夫君身边。”
  他没有说话。
  ……
  “你和你的荡妇娘亲一样,都流着比腐烂的尸体还要恶臭血!”
  “下贱的杂种!”
  ……
  “生个孩子吧,流着你我的血。”他突然开口,声音却异常冷淡,平静。
  沉默了许久,邓节才开口,亦是冷静地,她道:“好”
  赵翊额头抵着她的发,他说:“我会让他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帝王。”
  他的儿子将富有四海,坐拥九州,他的身上流淌着的将是天下最尊贵无上的血液,所有的人都将臣服于他的脚下,为他歌功颂德,他的姓名将永远铭刻在史册上,名垂千古。
  这才是赵翊他想要的,不是什么海晏河清,不是什么天下太平,他想要的是洗去自己所认为的肮脏的血统,掩埋掉丑陋的不可示人的出身。
  第五十九章
  十三年前, 光熹元年, 十一月。
  “砰”
  石头压在了男孩的头上, 狠狠地, 他的额头顿时肿了起来,黏糊糊的液体淌了下来呼住了他的眼睛,他抹了一把,是血, 很快的, 在冷风下, 血就凝住了。
  这个男孩很瘦, 身体却又发育的很高, 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脸颊深深陷进去,嘴唇干裂没有颜色, 因为个子长得快,又没有合适的衣裳,所以总是露着大半截手腕和脚踝,到了冬天的时候就冻得发紫, 有的时候还会生疮。
  他就像是这个小村落里的怪物, 人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背着他的时候,他们会告诫自家的孩子不要离他太近,因为他太脏了,他的娘也太脏了, 他们说他身上的不是疮,是花柳病,从他还在他娘肚子里没成人时就被他娘传上的花柳病。
  治不好的脏病。
  “看!我打到他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高兴的嚷嚷道。
  “我也能打到!”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不服输,捡起来石头来就往男孩的头顶上砸,这石头很大,足有成年人的拳头般大小。
  男孩恐惧的躲了一下,石头落在了地上,砸起了一层灰。
  “哈哈哈哈哈,你这个蠢货,这都扔不准,蠢货,蠢货。”
  被嘲讽的顿时失了面子,上前来一脚踹翻了男孩,一脚一脚往他胸口上踢,那个嘲讽的孩子和另外几个男孩也加入了进来,拳脚相加,不一会儿,男孩的嘴边就渗出了一丝红色来。
  他没有吐,血水混合着唾液通通咽了下去。
  “没劲”小孩们纷纷吐他口水,道:“没劲死了。”
  男孩从来不反抗他们,只是耷拉着眼皮,他的睫毛很长,所以也看不清他的眼神,久而久之就没趣了,像是打草人一样。
  “回家了”小孩子们都散了,因为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了。
  男孩也该回家了,他踉跄的爬起来,不声不响的往家走,快走到家得时候,他看到他的娘亲正站在门口送客,衣裳半散着,露出白花花的大胸,是一身粗麻布的衣裳,连一处绣花都没有,头发就随意的一绾用木头筷子插着,但就是这样,也难以掩盖她的美丽,那是极具侵略性的美貌,狭长微微上挑的凤眸,细细的柳叶眉,高挺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形状精致的唇瓣,天生的樱桃般的红,笑的时候那双凤眸媚气的能够勾人魂魄。
  喜欢他娘亲的男人很多,他们纷纷的来他家里,只为和他的娘亲寻欢作乐,翻云覆雨,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娘亲就会把他撵出家去,把门锁上,继而阵阵的笑声伴随着陌生男人的喘息声和女人的呻吟声从门缝里渗出来。
  一个接一个,有的时候一天他都不得回一次家,他们都很尽兴,他娘亲看起来也很快活,他们走后会留下一点钱粮,有的时候他们之中还会有人给他一个杏子吃。
  男人们都很喜欢他娘亲,女人们都很厌恶他娘亲,他们说她以前是军妓,他就是她在军营里生出来的,像母鸡下蛋一样随随便便的就生了,还说她连他爹是谁都不知道,兴许是好几个人的儿子,脏得很,从在他娘肚子里就是脏的。
  后来军队被打散了,她逃了出来,在这里做皮肉买卖。
  他娘却说他是有爹的,他爹姓赵,未来要做大将军的,他是大将军的儿子。
  这话不知怎么的就穿了出去,有的女人故意让她难堪,当着她的面笑问:“你脏儿子的将军爹呢?什么时候来接你们娘俩回去过好日子?”
  她娘不生气,笑道:“快了”转头就对那女人的丈夫,柔声笑道:“什么时候也来我这里坐坐,我可惦记着呢。”
  她实在太美了,男人的脸多半都得红。
  女人见此,狠狠拿她:“贱人,脏东西,破烂货。”
  她就听着,笑着,从来也没真生气过。
  “你回来了?”她见男孩回来,轻轻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淡淡地道:“吃饭吧”她对他从来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也看不出她有多爱他,仿佛他不是她的儿子,什么人都不是,甚至都比不得那些客人。
  他们这日同往常一样吃晚饭。
  不同的是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队人马,什么话也不说,一把就推开了门。
  为首的是个高大的汉子,皮肤黝黑,一身铠甲,络腮胡,手里握着长刀。
  他娘看见这阵势,非但没有害怕,反倒是笑了,然后低下头又夹起了一块菜放进嘴里,慢慢的嚼,慢慢的咽,眼皮都不抬一下,一缕发垂落了下来,她随手别在耳后,轻笑道:“你爹来接你了。”
  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赵彪的场景,没有父子相见的欢喜幸福,没有亲人重逢的泪流满面,就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他叫什么名字”赵彪问他娘。
  “没有名字”他娘淡淡地说,筷子轻轻拨弄了两下盘子里的菜,蓦地,起身道:“你把他带走吧……”
  然后她就转身进了屋,以此男孩就再没有见过她了……
  ……
  两个月后
  建安四年的冬天来的很早,大军驻守在邺城南三百里的时候下起了雪,北面的漳河听说也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冰上是初冬的绒绒的雪,远远的将士们银色铠甲上也皆成了白色,大纛旗上也沾了雪,在朔风中阵阵抖动。
  尽管大雪来的突然,但军中上下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动乱,寒风中,将士们的神情依然肃穆。
  而北伐吕英这战打得也很顺利,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纵使吕家盘踞邺城,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然强弩之末难穿鲁缟,最终被轻易的一举击溃了。
  作战的时候,赵翊并没有强攻,而是派一百个弓弩手连续数天向城内射箭,箭上绑着纸条,上写着若是吕英放弃邺城,被发跣足出城投降,就可以留阖城百姓性命,在吕英下为官的继续留任原官职,无论此前曾是否支持吕英,皆既往不咎,邺城百姓更可免三年赋税。反之自破城日起,即会屠城十日。
  因此,邺城内上下皆人心浮动,还有一些赵翊安插在邺城内的斥候,不断的从中牵动,最终邺城不攻自破,守将甘凉等数名将领趁夜发动政变,斩杀了吕英,砍下其头颅,开城投降,亲自呈给了赵翊。
  赵翊也按照约定,进城之时,没有杀害邺城一人,更没有惊扰百姓。
  ……
  “夫人,前面的就是邺城了。”轻儿将手臂伸出窗子给她指到。
  邓节略略地看了一眼,又缩回了貉子披风里,她自小长在江东,一时之间哪里受得了邺城这样寒冷的冬天,她怀里抱着暖炉,却仍然觉得冷,冷到了骨头那种,穿着小鹿皮鞋的脚麻麻木木的。
  轻儿不怕冷,她是辽东人,更冷的天都习惯了,她和进城的士兵一样,都兴高采烈的,脸蛋冻得红红地,道:“这邺城的城墙可真厚,听说吕复当年名工匠修城墙的时候下过令,若是枪刺进去了一寸,就要砍掉工匠的脑袋,为了修这个城墙不知道多少无辜的工匠脑袋搬了家。”
  邓节缩在貉子披风里,淡淡地道:“同样的事情,你们太尉大人不也做过吗?”
  轻儿一怔,说:“也是,真奇怪,为什么到了吕复哪里奴婢就觉得残暴。”
  邓节叹息一声,道:“吕复当年修了这样一座坚固的城墙,就是怕邺城失守,恐怕他做梦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城墙内的人先叛了变,打开了邺城大门,亲自迎接敌军进来。”她笑了笑,道:“邺城上下,一万士兵,数十万百姓,北邻漳河,若是拼死一战,不见得守不住,只可惜人心最是无常,也最是肮脏。”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驾车的士兵道:“夫人到了。”
  轻儿便扶着邓节下马车,眼前的是修建的辉煌的吕复的府邸,整个府邸成四方形,基底约有十数尺,宽有数百丈,在外可见边角修有望楼,望楼高约二十尺,均是玄黑色瓦片,翘檐上坠有青铜占风铎,大门前悬挂有大将军府四字,是四年前,赵彪死后天子赐封吕复的。
  “走吧,夫人。”轻儿搀扶她进去。
  正殿前置有一尊大青铜鼎,这曾是属于东周天子的青铜鼎,是吕复命人从雒邑人力拉到邺城了,为此征发了数千劳役。
  和气势磅礴的大将军府相比,颖都的太尉府着实寒酸。
  邓节进到正殿,看到了赵翊,他正坐在吕复的位子上,那位子修的好生气派,后面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似下一瞬就要滕云而起了,殿内雕梁玉柱,上方还挂着黑红色的锦缎帷帘,侧摆有琉璃屏风以及数十盏连枝金灯。
  这哪里是大将军可以享受的规格。
  赵翊坐在吕复的位子上,一条长腿搭在案几上,似乎是也有些冷,他的鼻尖有些红,脑袋也冻得有些痛,身上围着黑色的貉子皮,更显得面白如玉。
  此刻他一边揉额头着一边命人把吕府内所有的公文文碟,往来书信全部搬出来。
  殿下的立着的都是吕家的臣子,不少还都是开城投降的那一批里的,如今像是一群鹌鹑,战战兢兢的看着虎豹骑把一箱一箱的书信公文搬出来。
  他们看着殿上闭目养神的赵翊,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小爷到底要干什么?
  要查内奸?
  查他身边有没有人和吕复暗中勾结?
  还是要查别的什么?
  没人知道,他们只是怕得要死,赵翊名声在外,在太极殿上杀身怀六甲的皇妃都干得出来,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把他们的脑袋给搬了家。
  他们的冷汗像是水,直往下淌,衣裳都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都搬出来了?”赵翊揉着额头问。
  赵雄清点过后,回答:“禀主公,都搬出来了。”
  赵翊放下了踩着案几的腿,睁开了眼睛,他的狭长的眼睛像是寒刀,凛凛的,嘴角却带笑,他向前倾了倾身体,手肘拄着膝盖,他饶有兴趣的看着殿下的这些吕复的旧臣们,不久前他们还都是敌人,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把他的内脏都掏出来。如今却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奢求着他的宽恕。
  多有意思啊。
  一朝得势鸡犬升天,失势之后又惶然如丧家之犬。
  这样的场景真的不可多得,都是所谓的名臣,所谓的名士,瞧瞧如今,差点就要流出泪来了,他只肖稍稍变了脸色,他们就会像狗一样匍匐在他跟前。
  赵翊就这样欣赏了一会儿,然后笑道:“都烧了吧”
  赵雄和底下的人俱是一愣,赵翊满不在乎地将手肘搭在凭几上,说道:“烧了吧。”
  赵雄说:“诺”
  赵翊又对程琬道:“人都带下去吧,可堪重用的就分配职位重用,不堪用的就遣散回家吧。”
  程琬说:“诺”
  大殿上的众人们淅淅沥沥地散去了,没有人谢他,他也不在意。
  邓节走了过去,看着四散的人群,和殿外烧书信文书升起的滚滚黑烟,道:“这样好吗?”
  赵翊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笑道:“什么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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