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

  康熙冷漠地说:“朕今日练习过了。”为了显示自己不想教她的决心。毫不怜惜地把手里价值千金的好弓丢在地上, “摆驾回乾清宫。”
  “皇上一脑门子汗。”佟宝珠紧跟在他身后,温声软语道, “皇上路过承乾宫歇歇脚吧, 臣妾备的有凉饮、有红豆冰沙、还有水果拌和蔬菜拌。”
  她说的水果拌和蔬菜拌,其实是沙拉。不能用沙拉这个叫法,就随便起了个名字。
  最近两个月禁足, 除了看看书之外, 没事就想着怎么吃了。四阿哥特别喜欢吃她做的蔬菜拌。
  每次去请安,都要吃上一盘子。
  因为四阿哥不太爱说话, 问他读书和练箭的情况, 都是含糊地答一句, 这让她觉得, 他每日去请安, 就是为了吃她做的蔬菜拌。她做的更起劲了, 琢磨出了好几种花样。
  康熙迟迟没答话,眼看着,就要到御花园。御花园向南拐, 过了钟粹宫, 就是承乾宫。
  再不应话, 表现的机会就没了。
  佟宝珠快走了两步, 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襟, 小声道:“皇上是不是没听见臣妾说话?到承乾宫里歇歇脚吧, 臣妾做的有好茶。”
  虽然声音压低了些, 但身后前排的几名太监,都听到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脚步放慢了些。
  以前看到的皇贵妃是何等高贵沉稳,被禁足了一段时间, 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清朗悦耳的声音, 变成了软绵绵的祈求。看来,就是皇贵妃犯了大错,惹怒了万岁爷。
  这种场面还是不带眼睛耳朵的好。
  佟宝珠不知道后面那些奴才们的想法,她全部的心思都在康熙这里,眼巴巴地等着康熙回应她。
  到了转弯处,康熙才回头,垂着眼皮说:“放手。”佟宝珠拉着不丢,他盯着那只倔强的细白小手,又说,“再不放手,把你手砍下来。”小手又抓了一会儿他的衣服,才放下。
  “嫔妾见过皇上。”德妃从御花园里走出来,施了一个半蹲礼,“嫔妾听到开路的鞭哨声,知道皇上在这边,特意来拜见。”
  “平身。”
  “谢皇上。”
  德妃站直身子,这才发现康熙身后的佟宝珠似的,又低身一礼:“嫔妾见过皇贵妃娘娘。”
  佟宝珠就是看到她才松的手。
  嫔妃们私下里闲聊,经常会提到康熙,说些他的小癖好,以及自己和他相处时的情形。
  佟宝珠从来没说过。自己位份最高,待寝的次数最多,再去说他的一些事,不是让别人心里难受么。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也从不表现出和康熙的亲密。
  还特意交待过康熙,尽量不要在一个女人面前,提到另一个女人。免得让嫔妃们心里不快。
  佟宝珠想到禁足前,康熙拒了她的请求,特意提到去德妃那里用饭。审视了一会儿对方,才说话:“起身吧。在皇上面前,我们的身份都一样,无需多礼。”声调像以往那里,不高不低,清澈里带了浅浅的笑意。
  “谢娘娘。”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的情绪变化快。
  现在看来,是或悲或喜,收放自如啊。真会演戏!
  康熙又回头看了一眼佟宝珠,声音比方才更冷了些:“你们在这里玩儿,朕回乾清宫了。”说着话,抬脚往前走。
  “恭送皇上。”德妃低身唱呼道。
  这次错过,下次再找他就更难了。佟宝珠又追了上去,敞开了说,“皇上是不是讨厌臣妾?如果是,臣妾就不碍您的眼了。”转话又道,“可臣妾是统管后宫的皇贵妃,两个月没见您,您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臣妾吗?”
  康熙停着脚步,好像才想到的样子,笑道:“你不提这事,朕差点忘了。朕正想找你说,后宫管理权的事。朕觉得还是让四妃分管的好,免得皇贵妃太过劳累。”
  佟宝珠:“……”
  “摆驾承乾宫,朕跟皇贵妃商量一下,权利怎么分配。”康熙话里带着笑意。好像方才和皇贵妃的僵持,自己胜了一筹似的。
  站在御花园门口的德妃,望着离去的一队人,走到承乾宫旁边时,转了弯。
  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回宫。”
  她身后的荣喜嬷嬷小声说:“看这样子是万岁爷没消气,皇贵妃追着讨好。”接着又说,“到底是皇贵妃,与其他人不同。明知万岁爷在生气,还敢追。”
  德妃感到异常闷热,她提起手里的帕子,轻拭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不知她会不会提到六阿哥。”
  “提到又怎么?万岁爷决定的事,谁敢置喙。况且六阿哥已经在永和宫了,总不可能因为没了十一阿哥,就把他抱回慈宁宫。”
  “本宫倒是不担心她在皇上面前说什么,是担心她在太皇太后跟前提到六阿哥。”德妃低声道,“你也知道,皇上提出让六阿哥抱回永和宫时,太皇太后不大乐意,说皇子在何处养,需要和皇贵妃商量,等皇贵妃解足了再决定。万一……”
  荣喜嬷嬷小声道:“娘娘是担心,万一皇贵妃和太皇太后一同向万岁爷提出,让六阿哥抱回去的事?”转话道,“娘娘放心,现在她自身难保呢,没心思说这事儿。”
  康熙的步子大,他的正常步速,佟宝珠要一路小跑。跟了他这一路,热了一身的汗。
  进殿里,她顾不得自己,接了宫人递的湿帕子,问:“臣妾给皇上擦脸,还是您自己擦?”
  “不用。”康熙坐在藤椅上没动,“朕一会儿就走。”
  “臣妾给您擦擦手吧。”话落了片刻,佟宝珠看康熙没有反对,让宫人退到外间,蹲在康熙身边,给他擦手。
  先擦了手掌,又擦手背,然后一根一根擦手指。擦到右手时,摸着他指间的茧子,低声说:“皇上辛苦了。”
  康熙斜了她一眼,目光看向门口,冷声道:“朕不觉得辛苦,朕喜欢这样忙碌而又充实的生活。喜欢一早起来上朝,与朝臣们勾心斗角;喜欢批折子,指点大清江山;喜欢午膳晚膳摆一桌子,挑着用;喜欢晚膳后,在几十个绿头牌中,翻出一个人陪着睡觉。”
  佟宝珠仰脸看着康熙,认真地说:“皇上如果真是讨厌臣妾,不想看到臣妾,就想个理由,降了臣妾的位份,打入冷宫。从此再不碍您的眼。皇上是一国之君,不必为某个人生气。”
  康熙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目光依旧看向别处。不知是不想回答她的话,还是在想怎么回答她。
  佟宝珠突然发现,他眼角的细纹不知道什么时候,深了许多。
  再加上疲惫的神态,但看长相,跟她爸年纪差不了多少。她爸可是快要五十岁的人了,康熙才三十一岁。
  也是啊!白天很少见到他,晚上的灯光又朦胧,仔细算起来,有大半年没在白天里,细节观察过他了。
  抛开禁足这段时间,她可是整个皇宫里,除去随身伺候的奴才之外,与他接触最多的人。对他了解最多,还是如此呢,其他人就不用提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佟宝珠有些心酸,这一路追来的怨意也消了许多。摸着他的掌心,又说:“如果只是哪一方面对臣妾不满,您说出来。臣妾改。您这种态度,让臣妾十分恐慌,您自己心情也不好。”
  “对你哪里都不满,无一处合朕的心意。如果不是太子求情,你最少还要禁足一个月。 ”康熙接着又道,“朕不想看到一个人方法多了,用不着想理由。”
  佟宝珠“扑哧”一声笑了,“吓死臣妾了。臣妾还以为臣妾哪件事做错,惹皇上恼怒了。原来是对臣妾这个人不满啊!”说着话,站起了身,走到门口与外间的宫人换了个新帕子,来给康熙擦脸,“皇上说臣妾哪里不好,臣妾保证改得干干净净。”
  又说道:“臣妾禁足前,皇上拿给臣妾看的诗,其中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写的多好,看似是普通的日子,其实每一天都很珍贵。因为这一天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再也回不到过去。”
  “就像是臣妾禁足的那两个月。今天臣妾见到了皇上,但改变不了过去的那两月,臣妾独自思过的事实。“
  佟宝珠把用过的湿巾扔在八仙桌上,站在康熙身后,搂着他的脖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夫妻没有隔夜仇,皇上原谅臣妾吧。至于宫权,皇上高兴给谁就给谁。臣妾没有丝毫怨言。只要能皇上高兴的事,臣妾就乐意去做。”
  康熙目光闪了闪,沉声道:“十一阿哥的事,是不是你的人做的?”
  “什么?”佟宝珠身子一僵。
  “为了显示你在后宫的影响力。你禁足,后宫就乱了。”
  佟宝珠:“……”
  半天后,说:“皇上这么想的吗?”
  “朕不打算让人查了,以后好好管束你的人。再有第二次,别怪朕无情。”
  佟宝珠收回手,搭在他肩上,迟疑道:“皇上还记不记得,皇上夸赞过臣妾心思纯正,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朕没说一定是你。后宫每个人都有嫌疑,朕只是在警告你。”
  “臣妾会在三个月之内,把容嬷嬷和四个丫头全部安排出宫。”
  关于这件事,康熙未置是否,说了别的:“贵妃把宫务分一下,交给四妃负责。”
  康熙离开后,佟宝珠把容嬷嬷叫进来单独谈话,直说了康熙对承乾宫宫人们的不满,并说了自己的打算,让她们出宫。
  “娘娘不用操心奴才的去处,给四位丫头指婚吧。”容嬷嬷道,“娘娘开口给她们寻亲事,能遇着好人家。有了娘娘的指婚,她们在夫家不会受气。”
  “她们有意中人吗?”
  “入宫的时候,她们就知道是要伺候娘娘一辈子的。”
  这话听起来有些伤感,佟宝珠笑着转了话,说给四妃分宫权的事,“下个月要下江南,皇上是想让本宫,把宫务安排一下。”接着又说,“看来是不打算让四妃随驾。”
  容嬷嬷也跟着笑:“照娘娘这么说,这是好事。”
  佟宝珠道:“让你们出宫,也是好事。多少宫女想出宫,非得熬到二十五才行。现在她们才二十多一点,不耽误婚嫁。”
  下午,佟宝珠就把惠、宜、德、荣四妃请来过来。听说是分担宫权,都不大高兴。上次分担宫权是皇贵妃出宫为先皇后迁梓宫。
  皇上下个月就要下江南了,这不明摆着,皇贵妃要随驾嘛。个个都极力推辞,说皇贵妃在,哪里轮得到她们管理后宫。
  佟宝珠也不好强逼,“这是皇上给本宫传的口谕,本宫再跟皇上商量一下。”
  次日去乾清宫里求见,从里面传出话说是,忙,不见。佟宝珠只得把这事暂且搁一边,放出要为红云、素云、彩云、紫云寻亲事的口风。这件事很明显不寻常,但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提出疑惑。提前想好的说词,也没派上用场。
  八月十五中秋节,太皇太后摆了家宴,妃位以上,以及众皇子公主参宴。
  宴席上,康熙高兴地说,雅克萨之战赢了,大阿哥也已经开始启程回京。说这场战争赢得漂亮,用了太子的计谋,借用朝鲜兵马。大清国几乎没什么损失。
  惠妃惊恐地说:“皇上,大阿哥打仗了?”
  康熙笑道:“是啊!亲自上阵了,还亲手杀死了两个敌兵。紫禁城里有太子坐阵,外面有皇子们卫国,朕哪天就是有个意外,也不用担心大清国后继的问题。”
  太皇太后“呸”了一声,道:“皇帝这句话不作数。”接着笑道,“过团圆节,皇帝不可说这些不吉利的。”
  佟宝珠看向下首位坐的大福晋,笑了笑。
  大福晋知道皇贵妃的意思,这是向她表达,用不多久,就能见到大阿哥了。想到皇贵妃对她说的那些,过两年再生孩子,如何避孕的悄悄话,不禁羞红了脸。
  康熙看到大福晋一直朝着他这边看,又一脸羞涩的笑。扭头看看旁边的皇贵妃,又看到皇贵妃也是一脸的笑意。而且笑意真切自然,无一丝勉强。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他的脸色不禁寒了两分。
  朕可以考虑,要不要把大阿哥直接派到漠北去。免得将来看到别人郎情妾意的样子,扎他的眼。
  因为有喜事。康熙二十三年的中秋节,比往年热闹许多。
  宴席散时,太皇太后对挽着她手臂,送她回房的康熙说:“今儿是十五,皇帝去皇贵妃那里吧。以后按着祖制,每月初一十五宿皇贵妃那里。”
  康熙笑着应话:“皇贵妃又不是皇后。按着民间说法,朕现在是个可怜的鳏夫。”
  太皇太后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嗔怪道:“皇帝又开始胡说话了。”
  “孙儿遵命就是。”康熙扭头对跟在后面的梁九功吩咐,“去承乾宫传朕口谕,老祖宗让朕今晚临幸皇贵妃,朕马上就过去。”回过头,又对太皇太后笑道:“皇祖母满意了吧。孙儿长到一百岁,也是您的孙儿,在您面前也是乖的很,对您的话惟命是从。”
  佟宝珠和太子一路说着话,走到了内左门处。向前走,过了斋宫就是太子的毓庆宫;往北转是去承乾宫的南北甬道。
  佟宝珠停着脚步,笑道:“太子继续往前走吧,本宫要转弯了。”
  太子行了个拱手礼,“皇额娘保重自己,改日儿子再去承乾宫给皇额娘请安。”又对跟在旁边的四阿哥说,“四弟把皇额娘送到承乾宫。”
  就在这时候,梁九功一路小跑的追了过来。施了礼后,笑道:“恭喜娘娘,万岁爷一会儿去承乾宫,让您早早的备着。”
  佟宝珠:“……”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让她等着受宠幸的话,还能有比这更尴尬的时候吗?
  尴尬得她的脚趾头都要缩成团了。
  她宁愿被康熙劈头盖脸的责骂,也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受宠幸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忍不住暗叹,宫里要是没有康熙这只神经质的猪蹄子,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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