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康熙入京后, 先去了佟府。佟家人没提前接到通知,看到皇帝的仪仗停在门口, 府里一片慌张。
  这个时候, 正是当值的时间,老爷少爷们都不在,佟老夫人又卧病在床, 佟夫人带着几个孙子出来接驾, 同时派家奴跑去找佟国维。
  佟国维正在毓庆宫里和太子商议,如何迎接从尼布楚回来的官员。以前每遇大事, 他从不抢先出头。只待朝中的局势明朗了, 他才选择站在在哪一方。
  也正是他不抢先的举动, 朝中不少官员, 与他的关系都很好。
  主动站出来为太子谋划, 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他的理由说的很充分, 索额图不在京,他要多操心。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说, 以前没替太子着想太多, 是因为有索额图在, 轮不上他。
  其实, 他是想让太子知道。即使佟佳氏有亲外甥, 也是对太子忠心不二;同时给文武大臣们看, 佟佳氏并未因皇贵妃, 而生出分毫傲慢;另外的私心是,用太子压制着这些庶子们,让庶子们没有出头的机会。等流着佟家血脉的孩子长大, 即使什么都不做, 就能远远地高出庶子们一头。
  正说到,建议让太子出城迎接,以彰显太子敬重功臣呢,接到了家奴的传话。
  “皇上去了佟家?”佟国维还有些不大相信。
  “是的。万岁爷听说老夫人生病了,就急着登门探病。”
  佟国维走出宫门,看一行黄衣侍卫捧着托盘、布匹往自家的方向去,凑上前去问:“这是去哪儿呀?这么大的阵仗。”
  领头的内务府官员,赶快过来拜礼:“国丈爷,这是去国公府呢。这都是皇上赏国公府的,一万两白银、一百匹贡缎,还有十匹蒙古马。您瞅瞅这马,皮厚毛粗,夏日忍受酷暑蚊虫,冬季能耐得住严寒……”
  佟国维没再听下去,对他们揖了手:“辛苦你们了,你们慢行啊。皇上在家里呢,本官要赶快回去。”
  以前提到国公府这个名字,感觉那是属于整个佟佳氏的荣光。此时说来,佟国维格外不一样,就像是自己的宅子似的。
  静安堂里,康熙拉着老太太的干枯的手指,深情地说:“朕此前不知道外祖母病了,昨儿个才接的消息。接了消息,就急着回来。您也知道,朕有很多事都身不由已,一时间脱不开身。”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瘦得皮包骨头,用里侧的那只手去抹眼泪。因为实在太瘦了,手指上一点肉没有,显得特别长,看上去有几分的诡异。
  “皇贵妃也急着来探望外祖母。她现在六个月的身孕,朕担心她看到外祖母,该会伤心难过了,就没让她回来。她的心意,朕带给您。”
  老太太急切切地说:“……让娘娘别操妾身的心了,因为妾身,惊着了娘娘,妾身可就成了罪人。皇上能来看妾身一趟,妾身即使抗不过去这一遭,也是含笑九泉。”
  康熙在入门前,本来是没太多感受,就是探望一个病人。这个探望,还存有利用之心。
  此时看着这个病弱的老太太,想着这个人是自己额娘的亲娘,想着她是皇贵妃的祖母,心里越来越难受。
  吩咐跟着的宫人:“去请几位御医过来,好好给外祖母诊脉,需要药材,尽管从御药房里拿。”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
  “皇上……”在旁站着的佟夫人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是好,只是带着屋内的几个人,跪下来磕头谢恩。
  老太太艰难地摇摇头:“……不用了……妾身活到现在,知足了。女儿是好样儿的,孙女儿也是好样儿的……她们给佟家人增了光……”
  康熙握紧了她的整个手掌:“请外祖母放心,朕会一直善待表妹。外祖母在病中,身体虚弱,朕就不打扰了,等您身体硬朗些,朕再来看您。还有您的曾外孙,一并抱过来,给您看。”
  佟国维抄近路回的国公府,走到府门口,没看见仪仗,知道皇上已经回了宫。
  奔到静安堂,听到里面的哭声,惊声问:“怎么了这是?”
  “……你怎么才回来啊!”佟夫人抹着眼泪说,“额娘,额娘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把皇上送到大门口,妾身回来,就……就发现……”突出其来的变故,令佟夫人缓不过气来。老太太可是佟佳氏的庇护神,只要有老太太在,多大的风浪都不用怕。
  旁边的嬷嬷接话道:“老爷夫人莫要太伤心,这是好事。太太心愿已了,安心的去了。”
  佟国维奔到床边看着面容详和的额娘,愣了半天后道:“都不许哭。方才都谁在屋子,全部叫过来叮嘱一下,暂不对外发丧!谁敢说出去,家法处死。”
  “一会儿太医来了,怎么办?”嬷嬷提醒,“皇上说,要派太医过来。”
  “我自有办法应对。”
  康熙回到乾清宫里,还沉浸在方才的伤感之中。早知道,病的如此严重,就该早些去看看。这是他和贵妃共同的亲人,又是他额娘的额娘。
  召来了翰林院院士,以及礼部尚书,吩咐道:“追赠佟养真为光禄大夫,加赠太师,赐谥号忠烈,崇礼昭忠祠。佟国维晋封一等承恩公。现在就拟旨吧。”
  佟养真是佟国维的祖父,也就是圣母皇太后的祖父。康熙想给佟家人封赏,目前活着的这些人,以及他的外祖父佟国赖,已经封无可封了,就想到了佟养真。
  “这……”这两位大人相互看了一眼。礼部尚书大着胆子开了口,“皇上,现在拟旨吗?”
  “怎么?”康熙反问道:“朕连这点独断的权利都没有吗?还要和朝臣们商议?”又道,“这是朕的家事,不是国事。”
  “是,臣现在就去办。”
  两位大人出去,太子进来。拜了礼后,向康熙提出了,自己出城去迎索额图和佟国纲一行人的想法。
  康熙准了:“带着老八一起去吧。”
  太子想到佟国维同他谈的那些话,说道:“大哥和三弟他们呢?要一起吗?儿臣听说,葛尔丹侵犯了喀尔喀草原,道路被阻隔,他们是绕路回来的。大哥在兵部,正好可以听听情况。”
  康熙看了他一眼后,道:“就按太子的意思去办吧。”
  太子带着几位阿哥出城的时候,康熙接到畅春园的消息,说皇贵妃让内务府派营造司工匠。
  康熙问:“让他们去干什么?”
  “奴才也不知。”
  “就听皇贵妃的吩咐办,有什么消息再来报。”接着又让人叫来了容嬷嬷,“从今日开始,你去侍候贵妃。朕不在的时候,替朕照顾好她。”
  停顿了片刻后,又说:“尽量顺着她的心意。”
  容嬷嬷听出了康熙话里的意思,这是把她摘出了佟家,现在在为康熙效命。谢恩的时候说:“奴才多谢主子成全。”接着问道,“奴才这就去畅春园吗?
  “现在去,让梁九功安排马车送你过去。”康熙想了想又道,“贵妃若是问起来,就说是你主动来求的朕。”
  假如康熙没有如此安排,容嬷嬷是打算等皇贵妃回宫,就去求康熙。有了康熙先开口,这事就顺利多了。
  出了殿门,就去找梁九功。
  皇贵妃的事,又是主子爷的吩咐,梁九功自然是积极的很。把手边正办的差事暂且搁在了一边。
  “还请容嬷嬷替我给娘娘带个好,宫里人都等着娘娘回来呢。”
  容嬷嬷笑道:“谢谢梁总管这段时间的照顾。”
  “哎哟,这算什么照顾,我们都在主子爷跟前侍候的人。哪里有什么高低之分。”梁九功又小声提醒道,“您过去之前,要不要去问问太子爷,有什么话要捎的没有。”
  这时候正是皇贵妃和太子爷的敏感时期呢。
  容嬷嬷也是如此想的。到了毓庆宫,才知道太子没在。坐着马车出城,在北城门外看到了太子的仪仗。
  穿着杏黄服饰的太子站在前面,受索额图和佟国纲他们的叩礼,几位阿哥远远的站在后面。
  容嬷嬷从窗帘缝里,看到大阿哥也在里面。心想,太子倒是会安排。以前大阿哥和太子除了读书的时候,很少在一起。现在当众这么一站,君臣分明。
  大阿哥即使是长子,也同其他阿哥们是一样的。
  京城距离畅春园三十多里路,快马加鞭,用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到了。
  容嬷嬷到的时候,佟宝珠刚刚同几位工匠讲了自己的想法。讲到纺纱机时,她还特意让人把纺纱机推倒,然后转动纺轮。
  “你们看,纱锭竖着也一样正常动转。你们试着改良一下,让纱锭竖放,多放几个。这样以来,同时能纺几根线,大大提高了纺纱速度。就先放八个吧。若是成功,再往上加。”
  众人皆大赞:“娘娘好想法。”
  其中一个人说:“纺纱机容易改良。织布机要麻烦一些,估计三五日内,出不了工。娘娘说的用‘飞棱‘,要用到的滑槽和引线才行,这要反复调试。”
  “你们慢慢试,做出来,有重赏。”佟宝珠当即吩咐芳华姑姑,“先给他们一人十两银子,让他们喝茶。晚上多熬一会儿工,争取早些做出来。本宫准备用新型纺纱机和织布机,为将来的孩子做衣服呢。”
  又道:“在没有得到皇上的口谕之前,这件事不许告诉其他人,包括家人。你们的名字,本宫已经记下来,若是传出去,追究到底。”
  保密啊!小事嘛,在内务府当差,首要的就是要对制造的东西保密,他们早就有这种觉悟。
  七八名工匠喜气洋洋地出了集凤轩。娘娘就是不赏,他们也会熬夜赶工。内务府的工匠,虽说做的是宫里的差事。能见上娘娘们一面,那是比登天还难。
  谁不想好好表现啊!
  佟宝珠见到容嬷嬷十分高兴。宫里宫外,就只有容嬷嬷是全心全意地待她好。比额娘佟夫人待她都要好上许多。
  容嬷嬷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她小时候的老娘。整日唠唠叨叨,说些她一点也不想听的话。
  在身边的时候,嫌她烦;不在了,又想的慌。
  晚上,集凤轩里支了锅子。佟宝珠、芳华姑姑、容嬷嬷、两位织布的老妇人,还有九阿哥,几个人围坐一起吃。
  若是往年,容嬷嬷肯定又是要提醒,这不合礼制。但因为有康熙的话在先,便也没说什么。
  两位老妇人是诚惶诚恐,筷子都不知道如何拿是好了,哪里还敢往锅里伸啊。她们是畅春园当差工匠的家属,平时在家里纺纱织布赚些小钱,补贴家用。见过的最大官太太也就是村长的媳妇。
  这可是皇贵妃。
  坐在饭桌跟前,就跟在梦里一样晕晕乎乎。
  还好有宫女在旁边侍候着,把煮熟的鲜羊肉、乌鸡肉以及各种菜品,夹到了她们面前的盘子里。
  也多亏有小嘴不停事儿的九阿哥,一直说话。一顿紧张的晚饭,倒也算是热热闹闹的。
  晚上容嬷嬷睡在佟宝珠的床边值夜,同她讲了,康熙去佟家的事,以及对佟家的封赏。
  “万岁爷如此大张旗鼓的赏赐,还亲自去国公府,就是要告诉众人,娘娘不仅是皇贵妃,还是万岁爷的亲人。一些心存歹意的人,就要考虑考虑,是否能承受得了,万岁爷的雷霆之怒了。”
  佟宝珠心想,老太太病的还真是时候。依着佟家懂得审时度势的心思,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故意如此安排。
  “祖母病情如何,嬷嬷可知道?”
  病重很久了,为了佟家,一直硬撑着。老太太在,就是和万岁爷感情的维系。
  容嬷嬷自是不会说实话,惹佟宝珠伤心。她道:“奴才也不知。听说,万岁爷派了御医过去。”又道,“派了四名御医呢。有万岁爷操心,娘娘不用想那些事。好好养胎,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就是佟家人最高兴的事。”
  庆功宴设在太和殿里。佟佳氏晋封嘉爵的事,虽然还没有正式颁旨,但早就传开了。
  原本索额图是主角的宴席,成了佟佳氏的喜宴。因为此次封赏的有佟养真,佟养真兄弟四人,儿女七八人,单长子佟国赖就有三个儿子,他儿子佟国纲的儿子女儿,佟国维的儿子女儿。
  这么一算,单佟养真这一门就有两百多人,更别提佟家媳妇的娘家,女婿什么了的。佟佳氏,以及和佟佳氏有关系的人,占了大半个朝廷。
  也包括索额图。
  赫舍里氏的姑娘嫁给了佟国维的第三子隆科多嘛。还有佟夫人,也是赫舍里氏。
  康熙最讨厌权臣当政,平日里不显眼,今日这么一封赏,他惊然发现,佟佳氏的人脉也太广了一些。
  难怪当初,圣母皇太后生他的时候,宫里的炭火不足,佟家能托人把炭送到宫里啊。哪哪哪都是佟家的人。
  不过,眼前的情形,康熙一点儿也没不高兴。实力强了好,表妹的靠山厚实。等孩子长大些,他再慢慢把佟家的势力剪除。
  该罢官罢官,该抄家的抄家,该降职降职,留两个空爵位,有吃有穿就行了。
  前朝的动静传到了后宫里,就连以家世为傲的温贵妃,都不想再说话了。她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太皇太后要是活着就好了,可以约束一下皇上。
  那些心生不满的人,也能有个去处诉说。
  现在太皇太后不在,佟佳氏是皇上的外祖家,谁敢置喙什么。太后是两耳不闻宫外事,只管过自己的舒坦日子。
  其他嫔妃们就不用说了。
  以前皇贵妃情性温和,不拿位份压人,让她们觉得,自己和皇贵妃的距离也不是太远。现在仔细一想,那是天与地的距离。
  人家不但是皇上的表妹,娘家还有一帮朝中的重臣。想到当初,有人弹劾皇贵妃,那是多么的可笑。
  难怪当时佟佳氏无人出面,人家不是不出面,是不屑。
  也有聪明一些的小主们,看到了这件事的深处。说来说去,还不是得了皇上的心。没有皇上在背后支持,佟佳氏能出头嘛,敢动弹嘛。
  以前还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最庆幸的还数是宜妃。当初想上位的时候,拿了德妃当枪使。德妃触了霉头后,自己也没敢再有大动静。只是使用了一些小手段而已。皇贵妃不是说了嘛,是可以争宠的,只要别害人。撒撒泼,说些风凉话,不算大过失。
  至于德妃,她已经不想再去想事了,不想面对现下的情形。
  太和殿的宴席,一直到宫门快落钥的时候才散。自从入了京,佟国纲的脑袋就晕晕的。怎么出去几个月回来,京城变了天似的。
  假如以前的佟佳氏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桐树,茂盛却不强壮;这突然就变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根深枝茂而又直入云霄。
  “还是我说的方法好吧?”佟国维说:“有皇子才行,没有皇子的皇后就是空架子,带不起来佟佳氏。”
  “还是要得皇上的心意。”在这一方面,佟国纲比他弟清醒,“皇上和老祖宗原是不想让佟佳氏有孩子。”
  “皇上的心意,不表露出来,谁能看得见?众人看不见皇上的心意,就不会往我们这边凑。皇子就是皇上的心意证明。”佟国维反驳他。
  接着又道:“即使这一胎是公主,也是一样的。只要众人看到,皇上愿意让佟佳氏生孩子,就表明皇上不忌惮佟佳氏,愿让佟佳氏更加兴旺。”
  佟国纲不想与他争论。
  叹了口气道:“二弟还是不要再筹谋了。娘娘能给佟佳氏带来荣光是不错,别忘了,佟佳氏是会拖累她的。这些年,皇上一直不让佟家人和娘娘走的太近,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是为娘娘好,也是为佟家人好。物极必反,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我们佟家又不是纯靠姑娘,我们是有真实能力的,大哥此次立功,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佟国纲打断了他的话:“额娘怎么样了?听到这连连的喜事,好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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