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内室之内,季意安裹着厚厚的被子靠坐在榻上,屏息听着室外的动静,听得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是蹙眉轻轻叹了一口气,双眼仍是幽幽地看着床榻上的纱帐。
  “公主,夜深了,您受了惊吓又受了冻,早点歇着,有什么事也等明儿白天再想吧。”崔姑姑坐到床榻边,替她掖掖被子道。
  “姑姑,我真是没用……”季意安忽然咬着唇道。
  “公主,您怎么能这样自责?你怎么能预先知道那张长海会突然发起疯来?”崔姑姑安慰道。
  “姑姑,你以为真的是张长海突然发疯吗?我与他无怨无仇,他为何早不疯晚不疯,就去了那处山坡就突然疯了?”季意安忽然大着声音,情绪有些失控似的道。
  “难道是有人想要蓄意谋害公主?”崔姑姑惊道。
  “姑姑,你难道还要天真的以为,我被父皇接出了拢秀宫就能安然无事的逍遥一生吗?这宫内,从来就没有一刻是真正安宁的!”季意安的声音有些尖利起来。
  崔姑姑一听,心里一惊,继而联想到今晚发生的一切,这才发确实疑点重重,先是才接触两天的灵儿公主突然来相邀雪夜赏雪,接着又是灵儿公主身边的侍从突然发疯,将安公主推下了山坡。那张长海与安公主从未谋面,为何要对安公主下毒手?
  崔姑姑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大意,竟让安公主晚上出去了,还只带了小宣子一个出去。若是今夜安公主有个闪失,她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娴妃娘娘啊。
  崔姑姑心里一阵后怕,她忽然离了床边,然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很是懊悔地道:“公主,都是奴婢太大意了,没有提醒公主不要和灵儿公主出去,又只指了小宣子一个跟着您。公主今日若是有个闪失,兰悉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崔姑姑说完之后,又是懊悔又是心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姑姑,你快起来,这怎么能怨你?怨只怨我自己太大意,太单纯了,自以为出了拢秀宫,有了父皇的疼爱,便自此可以风平浪静,高枕无忧。我真是幼稚到无知的地步了!”季意安一边说着,一边支起身子,欲下榻将崔姑姑给搀起来。
  崔姑姑见状赶紧起身至榻前,一把扶住季意安让她又靠在了榻上。
  “公主,您不要再再自责了,今夜的事也算是给我主仆二人提个了醒,从今以后,仍是要万事小心,处处防范啊!”崔姑姑神气凝重道。
  季意安点点头,心里却是在想,自己若还是如今晚这般大意疏忽,恐怕最终会落得个如前世一样的下场,不明不白惨死在荒凉的大漠之中。不,绝不可以这样,绝不可重蹈前世的覆辙!
  季意安心中主意已定,仍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冰冷之色。崔姑姑见她抿着嘴,柔弱里带着一丝冰冷寒意,她忽然想起娴美人过世的当夜,安公主从昏迷中醒来过后,执意要去长乐殿找皇上时的表情一模一样,面色冰冷,眼神里也淬着一丝寒意。
  “公主,兰悉心中有一事,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崔姑姑忽然迟疑着道。
  第29章 心思难言
  “崔姑姑,你自小就跟着我母妃,又于拢秀宫内侍奉我与母妃十来年,我早已不再将你视作奴婢之身,还有什么话,是你不可以当面对我说的呢?”季意安看向她,面色缓和了很多。
  崔姑姑闻言,心中触动颇深,她自娴美人还在娘家做小姐时,便跟着她身边,一直到后来进了宫,封了美人,短暂恩宠之后便去了拢秀宫,一去就是十余年。娴美人已去,她早将季意安视作自己的亲人般的存在。这会儿季意安也说出不拿奴婢当亲人的话,怎能不让她百感交集?
  “公主,兰悉斗胆,请公主日后与琛王殿下保护距离。”崔姑姑突然又跪了下来,以额触地,声音有些颤抖着道。
  “姑姑何出此言?请姑姑起来说话。”季意安见崔姑姑这般郑重其事,忍不住直起身子有些惊愕地问道。
  “公主,兰悉看得出来,琛王殿下对公主很是爱护。兰悉也一度很是欣慰公主能得琛王殿下看重与关怀。可是,殿下毕竟是公主的皇叔,纵是关爱也不能逾了距,若是被有心人注意到,又使这件事作文章可是怎么得了!”崔姑姑抬起头,很是忧心地道。
  季意安闻言顿了一下,继而开口道:“姑姑是说今晚我被皇叔抱回来的事吗?当时实在情况危急,我一时又昏睡了,所以皇叔情急之下就没考虑周全。”季意安忙替季无疾解释道。
  “公主遇难,殿下救了您又抱您回来这倒说得过去,可是独处一室,又只着中衣拥被相坐便是说不过去了呀!”崔姑姑压低了声音道。
  “什么?只着中衣,拥被相坐?姑姑你说清楚些!”季意安吓了一跳,几乎要掀被而起。
  崔姑姑见她如此诧异,心知她刚才在昏睡之中并不知道琛王殿下做了什么,便又至榻旁,将方才在门口帘后看到的一切如实告知了季意安。
  他竟那样做了!他为了让我尽快恢复体温,竟那样做了?他竟急成了那样!季意安听完之后,只觉得心口跳得一阵快过一阵,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有震惊,有甜蜜,有感激,还有一股隐隐地担忧。
  今夜是崔姑姑心细,及时将碧茜他们支在了门外,若是不巧被人看到又传了出来,后果怎堪设想?他难道就没想到其中的厉害之处吗?
  崔姑姑见季意安先是十分错愕,继而捂着胸口,表情也是复杂得很,两颊还腾上了两抹红云来。心里猜想她面皮薄,许是自己的话过得太重了,正想开口宽慰几句,不想季意安却是先开口了。
  “姑姑,你能如此为我着想,我很是高兴。有些话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向你保证,我虽是年纪尚小,可我绝不会做不出有失大体的事情来,我没有那么糊涂,那种有违伦理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做的!我若是做了,又怎么能对得起我母妃的在天之灵?”季意安从被里伸出一手,攒住了崔姑姑的手道。
  听得季意安提起过世的娴美人,崔姑姑不禁眼圈有些红了,便听得季意安又压低一点声音附在她耳旁道:“姑姑,其实,皇叔他,他不是真的皇叔。”
  季意安的声音很小,细若蚊蝇,听在崔姑姑耳内却是惊天霹雳,她抚了抚胸口,思绪一阵纷乱之后才慢慢平静下来。她已在宫中待了近二十年,这宫里的诡异变幻的事情见得也不少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发生,混淆龙脉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想到此,崔姑姑舒了一口气,消除了自己刚才的担忧,可是新的担忧又涌上了心头。
  崔姑姑迟疑了下,终是开口道:“公主,虽是这样,可是他终究是皇叔,也只能是皇叔,您终究是意安公主。你们之间,只能保持应有的距离,否则,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地啊!”
  季意字闻言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道:“姑姑的提醒我记在心上了,你放心吧。”
  见她神色慎重,崔姑姑这才松了口气,赶紧上前替她掖好了被子,又劝她躺下来歇息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季意安迷糊了两个时辰就起了身,任凭崔姑姑怎么劝也没用。她匆匆洗漱好之后,便将小宣子叫进了屋子,让他将昨晚山坡上看见的情形又细细的和她说了一遍。
  “你是说,是灵儿公主告诉你,张长海突然发了疯推了我,然后他自己又跳下去的?”季意安问道。
  小宣子点点头,接着又道:“小的当时就慌了神,当即就准备下山坡找寻公主,便叫秋菊姐姐快跑回别院报信,可是灵儿公主突然吓得晕到在地,小的眼见无人报信,只好自己飞奔了回来,小的六神无主只告诉了崔姑姑,在崔姑姑的提醒下才去大营找了苏大人去救公主。”
  “苏大人现在何处?”季意安又问。
  “昨夜苏大人带着人往雪场方向赶,半路中遇到了已救了公主回来的琛王殿下,殿下吩咐苏大人连夜带人寻找张长海,令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小伍儿一早已出去打听过了,说是苏大人后半夜在雪场找到了张长海的尸首,只是已被雪狼啃噬过了,幸好苏大人去得及时,驱赶了雪狼,这才抢得大半截身子回来。”
  小宣子说到这里,声音变得低低的,不时悄悄观察季意安的脸色,生怕她听得害怕或是恶心,却没想到季意安很是平静,尚有些苍白的脸上很是漠然,像是听着小宣子在描述的,被啃咬的只是一头猪羊一样。
  “走,去苏大人的营帐。”季意安站起了身道。
  “公主,你去大营做什么?若是有话要问,小的去通报苏大人一声,让他来见您便是。”小宣子赶紧阻止道。
  季意安没理他,径直迈步朝门口走去,小宣子赶紧招呼一旁的小伍儿跟在了身后,崔姑姑见状也赶紧拿上了一件厚披风追了上来。
  小伍儿推开了院门,季意安走了出去,抬眼更见门外站立着一排软甲劲服的汉子,领头的那个正是季无疾身边的楚风。
  “楚护卫,这是为何?”季意安指着那些汉子道。
  “见过安公主。属下是奉琛王殿下的命,在此保护公主的。请问公主您这大早是要往哪里去?”楚风上前一步行礼道。
  “有劳楚护卫了,我现在要去苏大人的营帐。”季意安颔首道。
  “那便由属下陪着安公主一同前去。”楚风一拱手道。
  季意安见状也不再推辞,又让崔姑姑和小宣子回去,只带着小伍儿跟着楚风往苏云朗的大营方向去了。
  待到了营帐之外,楚风率先进去了,过了片刻出来,对着季意安道:“安公主,苏大人不在帐内,听身边的人说,苏大人与琛王殿下一起,正在外面的临时搭的帐篷内,在那查看昨夜发疯的张长海的尸首。”
  楚风一边说,一边看了季意安一眼,他很是担心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公主听到这种事情,会吓得花容失色。
  可是季意安面色平静如常,更是说出了一句让楚风目瞪口呆的话来。
  “有劳楚护卫带我前去帐篷。”季意安道。
  楚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仔细一看,眼前的少女正用一双黑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好像是在催他快点前面带路。
  “安公主,张长海死得难看,那地方,您还是别去了吧!”楚风犹豫着劝道。
  “楚护卫,不用顾忌,不就是死人吗?我去看一眼便回。”季意安很是坚定道。
  楚风无奈,只好前头迎路,将她带到了营帐外,树林边临时搭起一个帐篷外面。
  楚风向守在外面的羽林军出示了腰牌之后,正待进去禀报一声,季意安却是不等他迈步,率先走到了他的前面,将帐篷的门一掀,已是闪身走了进去。
  楚风吓了一跳,口中赶紧唤一声:“安公主,您小心一点。”,然后快步跟在了她身边走了进去。
  帐篷内还点着火灯,靠最里面摆着一张长案,长案上堆着一具看不出颜色的东西。长案旁站立着两个人,一个背影修长飘逸,另一个挺直英武,正是季无疾和苏云朗。
  听得楚风的声音,帐篷内的两人同时一惊,尤其是季无疾,在听到“安公主”三字时,更是心里一震,继而觉得不可思议。
  第30章 柔情四溢
  帐篷内的两人同时将惊讶的目光投向了门口,果然见得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朝内走来。她面色仍有些苍白,可是两只眼睛却是漆黑晶亮,粉唇紧抿着,娇嫩的脸上的闪现出一抹倔强来。
  季无疾猛然抬手,飞快地扯过一条白布将长案上的一截残躯给盖了起来。
  “你不在屋内好好歇息,怎么来了这里?”季无疾的声音隐含着一丝焦急和责备。
  “楚风,快带她离开这里!”季无疾又对着楚风扬声道。
  “不,皇叔,我要看看张长海的尸首!”季意安不理季无疾阻拦,越过楚风径直朝长案边走来。
  季无疾长眉一拧,正待开口让楚风强行带她出去。身边的苏云朗却是走上前去,拦住了季意安的去路,又拱手道:“安公主,请留步。属下知道公主此来,是想早点找出张长海突然对您发难的真正原因。其实殿下与云朗心中也有此疑虑,请公主稍安勿躁,等有了结果再告知您,好吗?”
  苏云朗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丝温煦之息,季意疾正待反驳,可是一抬眼便见苏云朗一脸真诚,目光中蕴含关切之色。季意疾脑中一闪,她忽然想起前世之事来,想起在前世的大漠之中,苏云朗也是这样看着她,然后带着她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
  前世那样血流成河的一幕自己都见识过了,更何况眼前区区一具尸首?季意安真想和苏云朗说这句话,可是苏云朗的目光让她顿时有些心软了,便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便在一旁等着好了。”
  季意安说完便朝门后退了几步,然后站立在哪里一副不等到结果不罢休的架势。楚风只好陪着她一块站着。里面的季无疾瞥过一眼她,然后面色静地转过身,对着苏云朗道:“继续……”
  苏云朗点点头,他的戴上了一副手套,又掀开白布,在张长海的残躯上翻看了一番,过了好半晌,忽然开口道:“殿下,请看这里!”
  季无疾闻言探过了身子,苏云朗接着道:“这处伤口是在后腰处,伤口齐整规则,明显不是撕咬形成的,而且这处伤深入腹部,即使是狼齿也不可能扎入这么深。”
  “看这形状倒像是匕首之类的利器刺入的。”季无疾的声音有些冷。
  “臣也这样认为,张长海应该在被狼撕咬之前,就被人用利器捅在后腰之上,失血过多导致死亡。”苏云朗一面将白布盖上一边又道。
  季无疾拧着眉,双手背在了身边,半晌没有说话,苏云朗又道:“殿下,难道昨夜雪场不仅有雪狼闯入,而且有不明刺客闯了进来?然后在雪场山脚下将跳下山坡的张长海给捅死了?”
  “为什么一定是在山脚下被捅死的?难道没可能在山坡之上,他就被人从后面突然捅了一刀,然后掉落山坡?”门口的季意安突然开口道。
  季无疾和苏云朗闻言均都一愣,将眼光投向了门口的她。季意安小脸冷冷地,语气里也有几分凉意。
  “你怀疑灵儿?”季无疾一边朝她走来,一边问道。
  季意安没有作声,苏云朗却是惊诧道:“灵儿公主?不可能吧,灵儿公主年纪尚小,性子也是天真烂漫,怎么会做出如此之事?”
  “天真烂漫?这皇家深宫之中的女子,哪一个不是一脸天真无害?分明她指使张长海推我下山坡,然后又趁张长海不备拿匕首捅了他然后又推他出去。”季意安冷冷地道。
  “难道她事先知道山下会有雪狼出没,料定张长海会被雪狼吞噬,所以一点也不担心张长海身上会有匕首的伤口!”一旁的楚风突然开口道。
  季灵儿会事先知道山下有雪狼出没,也就是说,那雪场的围栏也是她派人破坏的了?屋内的几人一听楚风的话,均都心里一惊,如果这一切推断是真的,那么季灵儿的心思未免也太可怕了,可是,仅凭她一个不算很得宠的庶出公主身份,如何能做到这一切?
  “云朗,追查凶手这件事你先别管了,将张长海的尸体处理掉,对外只说是他昨夜私自翻越雪场围栏被雪狼撕咬至死。另外,这两天严密注意溢春山别院四周的警戒,我会在两日后提前结束此次溢春山之行,你要确保这两日内再无异常发生。”季无疾对着苏云朗吩咐道。
  “谨遵殿下之命。”苏云朗双拳道。
  “走吧,我送你回去。”季无疾走到季意安身边,面色淡然,口气也是很淡定。
  季意安点点头,随着季无疾走出了帐篷。
  树林外的小道上,季意安和季无疾走在前面,楚风和小伍儿远远地跟在后面。天色尚早,四周静悄悄的,脚下的积雪很厚实,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响声。
  “你都好了吗?可有哪里有不适?”季无疾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身看向她道。
  季意安也将脚步停了下来,然后垂下眼睑道:“多谢皇叔关心,意安都好了,没有哪里不适。”
  看着她一脸恭谨拘束的模样,季无疾的长眉几不可见的又拧了一下,低叹一声,还是软下声音道:“你好生歇着,追查凶手的事交给我。”
  “皇叔,这件事您就不要掺合进去了,宫内一向魑魅魍魉众多。这回定是有人看我不顺眼,借了季灵儿的手想要除掉我。皇叔已是救了我一命,再不必沾染这些龌龊之事才是。”季意安的声音很是平静。
  季无疾听完她的话顿觉有些诧异,他走近一步,然后细看季意安一眼,只见眼的少女,虽是穿着厚实的襦袄,仍是腰身芊细,在清晨的寒风里显得不堪盈盈一握。她面色白皙娇嫩,粉唇轻抿着,尚带几份劫后余生的软弱之息,可那双眼睛仍是黑亮得惊人,一抹倔强之色显露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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