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当他精疲力尽的躺倒时,瓦蓝色的天空如海潮一般的涌上来,涌到他的眼前,几乎要将他淹没,让他溺死在那一汪瓦蓝里。
  汗水夹杂着血水,一点点的浸入眼底,一切都变得那样模糊,如同他遥不可及的故土。
  霍璋从来不愿向那些突厥人低头屈服,不愿在这些曾经的敌人面前透露出半分的软弱。但是,夜深人静,连牛马都安静下来时,他偶尔也会想起一些故人,一些旧事。
  事实上,在答应霍母的那一刻,他已经想过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将经受何等的残酷,心里亦是已经做足了准备。
  但是,在突厥的无数个夜晚里,霍璋望着那漫无边际的草原,想着那些人和事,仍旧是会有无以为继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样的坚持究竟有什么意义?这样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到如今,宋晚玉推着四轮车,将他推出了房门。
  秋日里干燥微凉的夜风吹动发丝,拂过他的面庞,冰凉的空气钻入他的腹腔,月光则是温温柔柔的洒落在他的肩头。
  霍璋忽然便觉得空气如此清新,面前的景象更是如此的令人喜欢,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直到这一刻,霍璋仿佛才终于意识到:他从突厥回来了,他终于从那困了他许多年的樊笼里挣脱出来了。虽然,这只是才从一个狭小的樊笼到另一个樊笼,但他在看见故土的明月,看见眼前一切时,还是得到了一种释然与轻松。
  带着这样的轻松,霍璋转目去看着宋晚玉。
  宋晚玉方才将四轮车推到了院中的石桌边,伸手捧着一碗热粥递给他,有些悻悻的解释道:“原还想叫人给你多做些吃的,好好补一补.......只是你如今身体还未好,夜里更是不好吃太多不易克化的。所以,还是喝粥吧?”
  霍璋难得的轻松,也不介意是喝粥还是吃饭,点点头便接了过来,随口道:“喝粥也不错。”
  宋晚玉便又给他介绍蒸羊肉,嘴里说:“这是现杀现蒸的,我特意给你挑了几块最嫩的,还有几块小羊排。你要喜欢,撒上胡椒和盐就能吃了。”
  霍璋点点头,倒是想起年少时,自己在大宴上吃过的过厅羊——有时,家里招待贵客,会直接叫人牵羊上厅来,当面宰杀,由着贵客们亲自挑选羊肉,选好了后用彩锦裹着去蒸。等肉烤好了,客人也能凭着自己的彩锦,找到自己当初选的那块肉。
  那会儿,家里人都知到他的口味,总会给他留几块羊排.......
  想到这里,霍璋便又放下了手中的粥碗,重又拿起一侧的小刀,垂眼看着面前的小羊排,一时没有动作。
  宋晚玉将那盆蒸羊肉往他那边推了推,又问:“还有鱼汤,要我帮你舀一碗吗?”
  霍璋摇了摇头,神色沉静,十分的坦然:“不用了,我不喜欢喝鱼汤。”
  宋晚玉怔了怔,一时竟有些有些没反应过来。
  直到如今,宋晚玉都还记得:萧清音当初与她说起霍璋的事情时,神态自然,扬声时像是生气又像嗔怪:“.....你不知道——他这人的嘴最刁钻了!茶里只要加姜丝,连盐都不许多放!羊肉太膻的不要吃,鸡鸭鹅肉吃多了也要腻,小时候还能吃些鱼肉,后来被鱼刺卡着了,就连鱼肉都不碰了。”
  宋晚玉那会儿真心实意的替霍璋挑嘴这事为难,不禁追问道:“那,怎么办?”
  萧清音被她这近乎焦急的声调逗得一乐,随口道:“不吃鱼肉,也还能喝鱼汤嘛。我记得他还挺喜欢喝鱼汤的。”
  宋晚玉便暗暗的记了下来,在往后的许多个日子里,她仍旧会将这些点滴从回忆里捡拾起来,如同是从砂砾里拣出珍珠,小心翼翼的保存怀念着。
  直到如今,霍璋本人坐在她面前,告诉她,他不喜欢喝鱼汤。
  宋晚玉良久方才反应过来,连忙将自己舀到一半的鱼汤推了开来,无措般的道:“我叫人端下去吧!”
  见她这样手足无措,霍璋顿了顿,反倒出声安慰:“不必了,我不喝,你不正好能喝?”
  宋晚玉眨巴了下眼睛,凤眸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那模样还有些呆呆的。
  霍璋下意识的弯了弯唇角,抬眉扫了宋晚玉一眼,开口:“别忙了,坐下陪我一起吃吧?这碗鱼汤,都给你便是了.......”
  他是真的很瘦,脸上的线条因此更是分明,眉峰纤长如刀锋,薄唇如刀削,唇色很淡。而他的面容中总难免带了些冷淡与倦怠,与人十分疏远。
  然而,这一刻,他抬眉看过来,眉目俊秀,瞳仁乌黑,眸光明澈。
  仿佛犹有温度。
  宋晚玉被他这般一看,不免又是一呆。
  等她回过神来,到底还是没扛住与霍璋一起在院里用饭的诱惑,有些不好意思的抿着唇,跟着坐了下来。
  然后,她伸手端起自己才舀出来的那碗鱼汤,这就要喝,忽而又想起了一个问题,转头问霍璋:“你怎么就不爱喝鱼汤?”
  霍璋对此并不机会,也没有想要隐瞒,不紧不慢的切着盘中的羊肉,头也不抬的解释道:“小时候喝鱼汤,喝的太快,不小心被鱼刺卡着喉咙了,倒是吃了些罪。所以,从那以后,我便再不喝鱼汤,也很少吃鱼。”
  说话间,他伸手拣了个小碟子,将自己切好的一小半羊肉分到碟子上,又撒上胡椒和盐,这才推到宋晚玉面前:“先吃吧。”
  宋晚玉双手接来,感动得都快哭了,差点坐不住:啊啊啊!霍璋他怎么这么好!
  感动完了,宋晚玉看看面前的这一小碟羊肉,再看看自己手里的那碗鱼汤,脸色数变,良久方才闷声应道:“哦......”
  原来,萧清音骗她的时候也不全靠编,还是有那么一点事实依据的。
  就算如此,一想到自己被人当做小傻子似的一骗就是这么多年,宋晚玉心里还是忍不住的冒火!
  也就是萧清音眼下不在这里,要不然,宋晚玉肯定得想法子把手里的鱼汤直接给泼到萧清音的脸上!
  也好让萧清音尝尝鱼汤的味道,叫她知道:什么是“我记得他还挺喜欢喝鱼汤的”!
  第15章 故乡明月
  虽然心里很气,正想着着要把鱼汤泼到萧清音的脸上,但此时霍璋就在眼前,宋晚玉还是不好对着霍璋生气,只好坐在椅子上,乖乖的低头喝鱼汤。
  只是,她心里存着事,喝着喝着,就有些忍不住,悄悄的抬眼去看霍璋。
  霍璋正低头看着他面前那一小块羊排,看会儿,吃一口,那模样像是没什么胃口却又不得不吃。此时仿佛也注意到了宋晚玉看过来的目光,微微抬眉,看了一眼。
  两人目光相接,对视了片刻。
  就好像是偷东西时忽然被失主抓着了,宋晚玉一时更是羞赧,脸上发烫,差点没把头埋到汤碗里。
  倒是霍璋,见宋晚玉不说话,他又低头去看自己盘里的羊排,随口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吗?”
  宋晚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道:“茶呢,你喝茶吗?要加什么?”她就是想知道萧清音究竟骗了她多少!
  霍璋闻言有些莫名,顿了顿,但还是坦然道:“加姜丝吧。”
  “哦,这样。”宋晚玉点点头,心不在焉的应了下来,重又低头喝汤。
  与此同时,她也算是确定了:萧清音骗人,果然是真假掺半的来啊!
  见宋晚玉低头喝汤,霍璋慢吞吞吃起了自己面前那块已经切好、撒了胡椒和盐的羊排。
  宋晚玉也拿着木箸,在自己的汤碗里挑鱼肉,挑着挑着,忍不住又迁怒鱼刺太多,暗道:怪不得霍璋不喜欢呢!以后她也不吃了!
  心里憋了火,宋晚玉这鱼刺越挑越多,鱼肉倒是没吃多少。
  倒是霍璋,他很快的吃完了羊排,见宋晚玉正仇大苦深的挑鱼刺,而她面前那一小碟羊肉都没动,不免蹙了蹙眉头,道:“你不吃羊肉?”
  宋晚玉:“......吃的啊!”
  就是她以前吃的羊肉都是自己切的,这一碟是霍璋给她切的!
  霍璋给切的羊肉,她一时还真有点不舍得吃!
  见她不动,霍璋只当她是不喜欢,便要伸手去将那碟羊肉收起来。
  宋晚玉连忙伸手护住了那一小碟羊肉,还将碟子往自己面前推了推,连忙解释道:“我就是习惯把好东西留到最后才吃!”
  霍璋“嗯”了一声,抬眼看看她,又收回了手。
  宋晚玉朝他笑笑,只好把省下这碟羊肉留作纪念的念头给掐断了,忍着心疼,开始吃面前的羊肉。
  原就是挑了活羊,现杀现蒸,羊肉极是鲜嫩,再配上胡椒与盐,更是鲜美无比。
  宋晚玉吃着吃着,有点想赞美霍璋羊肉切的好,可到底语言贫瘠,想不出话来,只好气鼓鼓的吃肉,吃得雪腮鼓鼓的。
  看着像是一只圆脸胖猫,叫人想要伸手去掐一把。
  霍璋也看见了,眉梢微抬,看了片刻,主动道:“吃慢点,别噎着了.......”顿了顿,又道,“还要吗?”
  宋晚玉有点心动,但还是不想劳烦霍璋,十分坚决的摇头拒绝了。
  霍璋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又抬头去看天上的明月。
  秋夜寂寂,夜风拂面时还带着些微的凉意,吹动颊侧的发丝,递送来一段晚香。
  霍璋靠在椅子上,良久,忽生感慨:“.......果然,无论在哪里,总还是这么一轮明月。”
  宋晚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插嘴:“月是故乡明嘛。”
  霍璋并没有应声,只转目看她,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点点头。
  .........
  这日夜里,等到霍璋洗漱更衣,歇息之后,宋晚玉还是没忍住,拐着弯去了小厨房,把那个已经被洗净了的小碟子拿回来,留下作为纪念——这可是霍璋第一次给她切羊肉!
  当然,以后她肯定是要吸取教训,提前帮着他给切好了,省的劳烦霍璋!
  所以,这可能也是霍璋最后一次给她切羊肉。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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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霍璋给切的羊肉十分美味,但是被萧清音一骗就是这么多年,宋晚玉也是真的憋火,真的生气。
  只是,她对着霍璋时,实在是生不起气,偏这些事憋在心里也十分难受。
  要是以往,碰到这样的烦心事,宋晚玉要么去宫里寻萧清音说话解闷,要么就是去找太子妃这个长嫂,太子妃出身荥阳郑氏,为人端庄持重,一向都是长嫂如母,颇是照顾底下的弟妹。只是,这回事涉霍璋,宋晚玉忍了又忍,这才没去宫里给萧清音泼鱼汤,自然不好去找太子妃。
  思来想去,她只好去秦王/府找秦王妃这个二嫂。
  再有几日,秦王便要出征了,秦王被天子叫进宫说话去了,只秦王妃一人在府里。因她有孕,这会儿也不好太操劳,只她一向爱操心,这会儿正盯着人给秦王收拾东西。
  听说宋晚玉来了,秦王妃倒也有些意外,不免笑问道:“听说你这几日闷在府里不出门,连阿耶都见不了你几次,怎么今儿有空过来?”
  宋晚玉握住秦王妃的手,扶着她往里去,嘴里道:“上回家宴,二兄都与我说了,我也是早便想着过来,瞧瞧大侄子和小侄子。”
  秦王妃不觉抬手抚了抚还未显怀的小腹,不由也是笑——如今都未显怀,不知男女,亏得宋晚玉还能说一句“小侄子”。
  不过,秦王妃素来机敏,听着宋晚玉这话,还是要问:“还有呢?”
  宋晚玉扶着人坐下,这才笑道:“还有啊,就是来和二嫂说说话.......”
  秦王妃嗔了她一眼。
  宋晚玉便也跟着坐下,将自己憋了许多日的事情说了。顺便,她也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我与她相识时,年纪还小,也没什么值得人算计的地方,她骗我做什么?”
  秦王妃打趣似的安慰她:“骗子骗人,还要什么理由?”
  宋晚玉不甚满意她这回答,睁大凤眸,瞪她一眼。
  秦王妃便只好认真与她分析道:“你二兄这么个当年不在洛阳的,都能猜出你喜欢霍璋,萧......”她顿了顿,到底没似宋晚玉那样直呼其名,谨慎的接口道,“德妃未必看不出来。她在你面前说这些,既能炫耀她与霍璋的亲密,也算是以防万一—也能防着你用从她这里知道的事情去接近讨好霍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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