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沈铎现场打脸,不耐烦地将退烧药挥开:“这一点病,根本就没有必要吃药。”
  任勤勤一声冷笑,“哟,生病了硬抗就是真爷们儿?那你刚才咋没憋住全吐我身上了呢?”
  沈铎怒道:“吐都能憋得住的吗……”
  任勤勤出手如闪电,一手捏住沈铎的脸颊,一手将瓶盖里的糖浆精准倒入张开的嘴里,然后下巴一合,抬高。
  咕咚,药下了肚。
  这一手绝活儿是由王英亲自传授给女儿的,是她做护工十多年研发出来独门绝技之一。
  连沈铎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砸吧着嘴。
  其余人员看得目瞪口呆,大开了眼界。
  “瞧,我搞得定。”任勤勤笑咪咪,“各位回房休息吧。明天一定能把一个活蹦乱跳的沈总还给你们。”
  主管们心服口服,这才放心离去。
  任勤勤把沈铎塞进被褥里躺好,自己回房换下被吐脏了的衬衫。返回主卧的时候,就见保洁人员正将一个空红酒瓶放进垃圾袋里。
  自己今晚滴酒未沾,难道这一整瓶红酒都进了沈铎的胃里?
  糟糕!
  任勤勤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了主卧的门。
  *
  沈铎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窗前,回望过来的脸上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飘渺笑意。
  万幸酒店的窗户是封闭式的,避免了沈公子酒后表演“我欲乘风归去”,然后纵身一跃引发惨剧。
  可沈铎吐晚了,那一瓶红酒,大半瓶都已被他的身体消化,经过刚才的酝酿,现在正式开始狂欢。
  对此,任勤勤倒是有另外一个应对的妙招。
  她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机,点开了中华诗词app,准备借助科技的力量,陪沈铎血战到底。
  沈铎望着窗外的夜雨,酝酿了一番,张口道:“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
  见鬼了,这是啥?
  说好的对背古诗词的,怎么突然改了考试范围?任勤勤两眼抓瞎。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沈铎滔滔不绝地背了起来。
  这家伙真不愧是喝牛津水长大的娃,口音优雅纯正,嗓音又因呕吐而更加低沉沙哑,听得人耳朵又热又麻。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ie……”沈铎声情并茂地抬起了手。
  任勤勤记住了只言片语,飞快在手机里搜索。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搜索结果一长串,都指路莎士比亚的诗《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沈铎转头盯住了任勤勤,等她接下句。
  任勤勤生怕他开启惩罚模式,再吐自己一身,赶紧照着手机磕磕巴巴地念。
  “那啥……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dim……”
  天知道这个单词怎么念!
  好在沈铎也不大计较细节上的瑕疵,他复望向窗外茫茫夜色,摇头晃脑地把全诗给背完了。
  任勤勤长吁了一口气。
  “好诗,好诗。”任勤勤拉起了沈铎的手,哄道,“来,去床上躺着吧。”
  沈铎斜睨着她,一脸倨傲。
  任勤勤也佩服自己居然能和这男人心有灵犀,咬着呀加了一个称谓:“sir?”
  沈铎满意了,乖乖回了床上。
  *
  他洗过的黑发柔软地垂在额头上,有几缕甚至有点挡眼睛。此刻的沈铎,整个人都是孩子气的。温暖的灯光柔化了他的棱角,发烧让他的面孔不再凌厉。
  床不高,任勤勤直接坐在了地板上。
  “你睡一下吧。”她不自觉放柔了嗓音,像在哄孩子,“雨夜正适合睡觉。明天醒来,烧就退了。”
  沈铎注视着任勤勤,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谢天谢地,终于回到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中来了。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任勤勤接上,“沈铎,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背诗词?”
  “你的问题真多。”沈铎说。
  任勤勤说:“我想了解你呗。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是我的导师。我在你面前是一本摊开的书,可你对于我来说,就像脚下这一座迷雾缭绕的城。”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沈铎再出一题,“你接上了,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
  任勤勤忍俊不禁:“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放马来吧,沈多多同学!”
  沈铎也不赖账,任勤勤对上了,他便老老实实地说:“诗词是我和我爸除了工作学习外不多的交谈话题。我一直在英国念书,他工作忙,我们见面时间并不多……后来我养成了习惯,放松的时候,喜欢背点诗词。”
  任勤勤心里一酸。
  这男人,以他独特的方式,在怀念故世的父亲呢。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沈铎说完,又出一题。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任勤勤说完,又问了一个她好奇已久的问题,“你是怎么看我的?”
  沈铎眸光微微一闪,说:“聪明好学,懂事。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以你的年纪和阅历,也是正常的。”
  “你没有瞧不起我?”任勤勤问。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沈铎双目灼灼,注视着女孩。
  噫,不咏雨,改励志了?这人到底醉还是没醉?
  任勤勤却是准备充分,从容地接上:“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沈铎微笑,说:“你做了什么让人瞧不起的?你现在得到的,那些是你通过坑蒙拐骗弄来的?”
  “可是我妈……”
  “我跟着货船到处跑的时候,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没见过?”沈铎说,“你在电视里才看得到的传奇,我在现实中亲眼见过比它们离奇百倍的故事。当我看着你的时候,只看到你本人。”
  任勤勤鼻头阵阵酸热。
  他看着她,是在看她的魂。
  他们像两艘在黑夜中相遇的船,在看清对方的身影前,先看到了彼此穿透夜雾的那一盏灯。
  *
  沈铎的退烧药开始发挥药效,眼帘不住往下垂。
  “睡吧。”任勤勤为他掖了一下被子,“汗发出来就好了。”
  沈铎陷在被褥里,面孔依旧清俊而雪白,唯独两颊和鼻尖烧得微微发红,目光湿润绵软,甚至有些无助。
  想这男人清醒的时候,打死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吧。
  任勤勤准备起身,突然停住,目光落在了被男人抓住的手腕上。
  “再坐一会儿。”
  命令式的句式,配的却是中气不足的语气,令这句话的威力打了个四点五折。
  异国的雨夜,病来得这么急。沈铎再倔强不屈,此刻也只有浑身酸痛地躺在床上。发烧卸下了他的铠甲。往日被屏蔽在外的寂寞趁虚而入,将他包围。
  任勤勤靠在床沿,把头搁在手臂上,注视着沈铎。
  “那我等你睡了再走?”
  “睡不着。”沈铎蹙眉。他还处于发烧的初级阶段,身上感觉到阵阵发凉,不住颤抖。
  任勤勤在托管园打过工,知道怎么哄孩子睡觉,却不知道怎么哄一个成年人。
  “要不,我给你唱首歌?”
  沈铎勉强掀起眼皮,看向任勤勤。
  “唱得不好听,扣你工资。”
  横竖也就两千来块,你爱扣就扣吧。
  任勤勤酝酿了一下,手轻拍着沈铎的手背,清唱了起来。
  “hey jude,don't make it bad.”(嘿jude,不要沮丧。)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找一首忧伤的歌,将它唱得欢快。)
  她很久没唱歌了,犹犹豫豫,慢慢地把音调摸准。
  少女温润的嗓音中带着一股未经红尘污染的干净清澈,像一块水晶盘被雨水敲打出玲珑的声音,引得听众的心弦也跟着颤起来。
  这是一首她最心爱的英文歌,曾伴随她度过许多低沉失落的时光,驱散阴霾,带来希望。
  “you're waiting for someone to perform with.”(你一直在期待有人能与你同行)
  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在她经历失败的时候;在她忍受着父亲的酒疯,而茫然地思念着不见人影的母亲的时候……
  “and don't you know that it's just you……”(却不知道那人就是你自己)
  少年的烦恼有那么多。他们时刻在成长,在变化,可世界又那么广大而复杂,让他们无所适从。
  但是唱着这首歌,任勤勤便能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的。
  “remember to let her under your skin,”(记得要与它融为一体)
  “then you'll begin to make it——better better better better——”(这样,你的世界就会越来越好……)
  歌声像一只小鸟,在卧室的天花板下欢快地飞旋着。任勤勤扬起的笑脸,全身心投入其中。
  她随着节拍轻轻拍着沈铎的手背。男人的眼帘在歌声中一点点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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