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多谢小师傅。”虽然对主持大师主张休战讲和的观念不满,但对庙里的僧人,叶卿还是十分和气。
  她带着墨竹往大头和尚指的那条道走,院中的老妪却拖着颇足追了出来,她念叨着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树死了,今年才又结了一次果子,明年藤也该死了。十天后果子熟,记得来摘。”
  叶卿跟墨竹面面相觑。
  那老妪却望着树上的藤果,唱起了什么歌谣,调子不像大翰的曲律,词也听不清。
  叶卿心头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她下山时还回头望了老妪几眼,总觉得老妪看那藤果的眼神,这哼唱的调子,仿佛真是在唱给自己的孩子听。
  叶卿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
  还没到接引殿,萧珏就从山路上找来了,瞧见叶卿,他面色不怎么好看:“脚上不是起水泡了么?还满山瞎转悠?”
  叶卿尴尬摸摸鼻子。
  萧珏冷冷瞥了墨竹一眼:“你便是这样伺候人的?”
  墨竹脸色一白,忙跪下请罪:“陛下息怒,都是婢子的不是。”
  眼见他要拿墨竹开涮,叶卿顿时急了,道:“不干下人的事,是我想出去寻你。”
  听见后半句,萧珏耳朵尖红了红,语气却没缓和下来:“寻我你跑山上去了?”
  瞧着这家伙是要蹬鼻子上脸了,叶卿肉爪子叉腰:“不是你嫌我胖么?我顺便出去转转清减下来。”
  萧珏微怔,没想到又绕到之前的话题上去了。
  他瞧着气鼓鼓的叶卿,一时间竟找不到说辞。
  半响,他道:“听闻你在前殿跟住持一番高谈阔论,把住持游说得要去西羌传佛了,我还不信,现在倒是有几分信了。”
  叶卿气得想锤他:“我跟住持理论,是为了帮谁找场子?你现在还拿这来取笑我?”
  萧珏哑然失笑,大手捏了她的粉粉的肉爪子把人裹进怀里:“不是取笑,是夸赞,朕的皇后这般能言善辩,的确是帮朕解决了一个难题。”
  萧珏每年都会来寺里一趟,僧人为他专门准备了一间禅房。
  用饭的时候,叶卿才听萧珏把如今朝堂上对于收复关外失地的看法跟她讲了一遍。
  武将一身血性,肯定是恨不得立即杀回雁门关,将西羌人赶出大翰边境。
  文官则觉得武夫好战,不知战事一起,得耗费多少国力。如今大翰已是强弓末弩,百姓怨声载道,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不如跟西羌人讲和,划出几座城池出去,不仅体现了大翰礼仪之邦的风范,还宣扬了国威。
  先皇在位的前期,大翰正是强盛时候。先皇怕武将拥兵自重,一直都重文轻武,到萧珏接手,他继位不过两年,还没能改变朝中重文轻武这一局面。
  如今这形式,他好不容易抽出精力想要收复失地,但朝中像郭将军一样的武将早年被各种迫害,如今能挂帅出征的,还真寻不出一人来。加上一些文官各种搅合,主张讲和,如今朝臣的态度大多都偏向休战。
  大昭寺的主持大师跟萧珏侃侃而谈,也是希望休战。
  能爬上高位的权贵还能有几分理性的思考,但那些平民百姓,神佛就是他们心中的寄托,佛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若是以大昭寺为首的僧人都开始煽动民心,主张休战,届时萧珏若想出兵,就更加不利。
  王权是用百姓的敬畏心来统治他们,宗教则是用百姓的虔诚和精神寄托来传教,这两者若是硬性违背,敬畏心终会败给虔诚和精神寄托,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国库每年都得拿出一大笔银子给大昭寺,前两年都被朕扣下了,到今年,已大有朝臣不满。”萧珏夹了一筷子菜给叶卿,他笑得玩味:“朕可真是烦死这群秃驴了,不过必须得忍着,因为他们是百姓心中的神佛。”
  皇位似乎是至高无上,可真正坐上去了,才知晓时刻都在抉择和权衡。
  叶卿嚼着青菜,若有所思。
  “这才是陛下带臣妾出宫的目的吧?”叶卿突然道了句。
  萧珏脸上本还有三分笑意,一听叶卿这话,那表情像是恨不得把叶卿搓成一颗球才能泄愤。
  他搁下碗筷,叶卿也怂怂停下了筷子。
  萧珏没理她,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他越平静,叶卿心底就越怂,她暗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
  “陛下……”叶卿扯扯他袖子。
  萧珏拂开她的手,笑得轻佻又自嘲:“叶卿,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无所不用其极?对一个人好,都是虚情假意,只为了利用?”
  说到后面,他手中茶杯直接砸到了地上,碎片飞溅,一小块瓷片还碰到了叶卿衣角。
  守在屋外的墨竹王荆等人想进来,萧珏冷冷瞥他们一眼:“滚远些!”
  叶卿被他这一声吼得直缩脖子,望着盛怒的萧珏,又懵又怂,她没想到萧珏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萧珏单手按住额角,神情似有些痛苦。
  “你又发病了?”叶卿是真给吓着了,忙过去要扶她。
  同先前一样,萧珏佛开了她的手,只道:“你也出去。”
  叶卿没理他,捡了地上一块碎瓷片,轻轻扎了指尖一下,殷红的血珠瞬间溢了出来,她痛得直抽气,惨淡伸出爪子:“你吸一口吧。”
  萧珏被她弄得没脾气,想说什么,喉头却涌上一股腥甜,一口血就这么咯了出来。
  他整个人一个踉跄,几乎站不住。
  叶卿大惊失色,忙过去扶住他,无措问道:“为什么会咯血?方神医前些天还给我说你半年内不会再发病的。”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是你的意思对不对?是你故意让方神医这样说,让我不要给他血了对不对?”
  萧珏面色苍白,唇瓣沾着血,倒显得异常妖异:“都说了你的血治不好我,你还在自己胳膊上划了那么多道口子……蠢!”
  叶卿心头像是堵了什么,难受得紧,她觉得眼眶有些酸酸的,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萧珏你个大骗子!”
  她在地上摸索瓷片:“肯定是有用的,你骗我罢了!”
  她捡起一块碎瓷片要往手臂上划,被萧珏拦住。
  他眼中有太多无奈也有太多苦涩,却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才说你蠢,你还非得再蠢给我看一遍。”
  他说得那么漫不经心,好像就是在故意逗她一般,握住她捏着瓷片的那只手,力道却大得指节泛白。瓷片砸破了他掌心,涌出的鲜血跟叶卿指尖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叶卿喉咙发哑,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他抬起另一手给她拭泪,:“哭这么伤心,是怕要给我陪葬么?这样吧,你说一句喜欢我,我就不要你陪葬了。”
  他冲着她笑得温雅又痞气。
  叶卿哽咽着,几乎是用吼出来:“我恨你!”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放心,不虐!要解毒生包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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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安福听见屋中的动静,忙带着人强行闯了进来,进了禅房瞧见萧珏咯血厉害,皆是大惊。
  安福毕竟跟在萧珏身边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对萧珏的病情也清楚,倒是在场最为镇定的一个,扭头便吩咐王荆:“命人把大昭寺围起来,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进寺上香。再快马加鞭回宫把方神医带过来!”
  王荆也知晓事态紧急,扭头就出去布置禁卫军。
  萧珏虽是微服出宫,但为了保障帝王的安全,禁卫军也是一直微服跟着的。
  住持听说萧珏突发旧疾,带着寺内的高僧一齐在佛前念经为萧珏祈福。
  萧珏看着所有人都一副天快塌了的表情,厌世一般蹙了蹙眉:“朕还没死呢,你们摆出这幅样子作甚?”
  外边僧人诵经的声音,哪怕是在接引殿内室也听得一清二楚,萧珏按了按青筋绷起的额角:“让外边那群和尚别念经了,吵得朕头疼。”
  安福面色哀哀的,勉强挤出个笑脸,语重心长道:“陛下,高僧们在为您祈福呢。”
  萧珏唇角要弯不弯的,哪怕面色苍白,可是他的眼神依然极具攻击性,无妄又轻狂:“生死有命,跪在佛前祈求,就能从阎王手中多讨几年寿命不成?”
  安福红着眼眶唤了一声:“陛下……”
  这一声“陛下”,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在里边。
  萧珏扭过头,终于不再为难自己的大总管。
  他视线落到叶卿身上,瞧着她脸上泪痕未干,眼中闪过几分疼惜和黯然:“你怎么跟个哭包似的?”
  不等叶卿答话,他继续道:“恨我就别哭,我真正死的那天也别哭,让我去得安心些。”
  叶卿不说话,只坐在床边,紧紧攥着他的小手指不放,眼睛涩疼的厉害。
  萧珏看了她一会儿,对安福等人道:“你们先退出去,我有些话想跟皇后说。”
  这话有些交代遗言的味道,紫竹率先哭出声来,像是一把尖刀破开这片压抑到极致的沉寂,墨竹跟文竹拉着她出了禅房。
  安福也“哎”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看着长大的帝王,转身的时候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出去时有些颤抖的合上了禅房的门。
  室内再无其他人,萧珏才缓缓道:“我给你留了一道空白圣旨,已用玉玺盖了章,待我去后,你想做甚便做甚,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无人敢拦你的。”
  他本想真正到了最后一刻再告诉她这些,不过这些时日,身体败坏得愈发厉害,他怕真到了弥留之际,反而来不及给她说这些了。
  叶卿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些话,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人的一生,真的快要到尽头。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来。
  他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我原想过,我若是死了,定然要你陪葬的,毕竟我那么喜欢你。”
  他笑了笑,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也不知喜欢你什么,但只要想起你,整个人都欢喜了。说出来可能会吓到你,我把毒药都找好了,听说一点都不会让人痛苦,服下去就像是睡了一场大觉,只是再也醒不来了。不过,我又舍不得叫你陪我,活着多好啊,春光,雨露,和风,艳阳,你就该待在这样鲜活的世界里,冷冰冰的棺材你肯定不喜欢的。无碍,朕在里边等你便是,等你百年之后,合棺而葬……”
  叶卿控制不出夺眶而出的眼泪,终于哽咽着喊出声:“陛下……”
  萧珏还是笑:“阿卿,别哭。”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是我对不住你……”他拉着她侧躺到自己身旁,按着她的后背,肩膀并着肩膀,脖颈贴着脖颈,这是鸳鸯交颈的姿势。
  他漆黑如墨的眼底浮现出许多不能细辨的情绪:“上一世,你浑身是血,死在我怀里。这一世,我本想护你周全还是叫你受了许多委屈。”
  他缓缓摩挲她的脸颊,含笑的眼中有眷念也有苦涩:“我活了两辈子,上苍待我不薄了,不过……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甘心啊……”
  “阿卿,说一句喜欢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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