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他下令时并未说缘由,东来也只能照办。
  关外百姓大多牧马放羊,城镇极少。
  苍茫天地黑下时,就如一片黑沉沉的幕布笼盖四野,只剩头顶点点星光。
  一片背风的坡地下,天黑后驻扎了几个圆顶小帐,一群行商的中原人正围着篝火饮酒吃饭,就见另一行十来人赶了过来。
  那一行人停下,马车上下来个劲瘦干练的少年,过来问他们能否一起落脚,只要借他们几个小帐即可,愿意付钱。
  都是商人,又都是中原人,自然好说,那几人皆同意了。
  少年返回,向车上禀报过,车上便走下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身后跟出个穿着胡衣的年轻女人,只一个侧脸也容色绝艳。
  众人皆借着火光看着。
  篝火直照到车边,山宗一手在神容腰后一托:“过去。”
  她自然而然就随着他掌心那点力道迈了脚,往那边坐着的那几个中原人走去。
  那边几位中原人已经起身,向山宗搭手见礼,请他坐过去交个朋友,又叫他们当中的女眷来招待神容。
  山宗拿开她腰后的手,过去坐下。
  神容被一个年轻妇人请了坐在他们旁边一丛篝火边,接了她们递来的热汤,看一圈眼前,都是女眷,一个个被关外的风吹得灰头土脸,可见路途辛苦。
  男人们到底熟得快,旁边很快就与山宗聊开,都已有人在唤他“崇兄”了。
  神容往那里瞄去,山宗搭膝而坐,一手端着汤碗,刚低头饮完一口,薄唇带笑,锦袍袖口一缕暗纹被火光照出来,隐隐一身清贵。
  没了凛冽的直刀,褪了胡服马靴,他此时不在幽州,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竟显露了一丝世家涵养。
  但很快他们的说笑声就叫她回了神,她低头饮汤。
  一个胖乎乎的中原商人看清了神容相貌,忽然问山宗:“敢问尊夫人如何称呼?我自长安来,曾也见过不少富贵人家,京中显贵,瞧着略有些面善。”
  神容端着碗,只能装作没听见。
  山宗看她一眼,漆黑的眼里映着火光,忽而一笑:“内子姓金,名唤娇娇。”
  她蹙眉,朝他看去。
  那个中原商人一听没听过这名字,讪笑道:“那看来只是面善。”
  一餐饭用完,交谈便结束了。
  大家都要赶路,因而睡得也早,各自在附近的小河里洗漱过,回去帐中安歇。
  神容躺入一间圆顶小帐里时,篝火已灭。
  没多久,帐门被掀开,男人的身影矮头进来,一手系住帐门,一手脱着外袍。
  唰的一声轻响,外袍落在就地铺着的毡毯上,正搭在她腿上。
  她没动,身旁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已躺下,盖了胡毯。
  神容睁着眼,眼里是他仰躺的侧脸,昨夜不知不觉睡去,毫不知情,此时才有与他同床共枕的感觉。
  她悄悄翻身,背过去,否则只是看着他的肩和腰,就又要勾她回想起那个梦。
  毡毯太小,他又身高腿长,她这一动就如同蹭着他翻了个身。
  颈后忽然一阵热气拂过,山宗侧卧了过来:“你还没睡。”
  她心中一动,忽而想起来,他眼力好得很,一定是早发现她睁着眼了,干脆开口说:“你方才说谁叫娇娇?”
  山宗的确进帐就仔细看过她了,低低笑了笑,胸腔震动,挨着她的背:“随口说的。”
  那是胡十一取的好名,想起就用了,她大概还是头一回明明白白听见。
  四下安静,除了渐渐清晰的呼噜声和梦呓声,帐中只剩下彼此并不均匀的呼吸声。
  春日席地而卧还是冷,即使铺着毡毯还是难耐。
  神容不自觉缩了缩身子。
  一只手忽然搭在她身上,扣过去,牢牢将她扣在怀里。
  是山宗的手,他手掌遮着她的耳,人贴近,低低说:“你知道为何露宿的毡毯都这么小?”
  她不自觉问:“为何?”
  “就是要这样睡的,否则冷。”他说,温热的呼吸吹在她颈后。
  神容被他牢牢抱着,一动不动,心想他身上的确是热的。
  山宗说的不算假话,其实是商人小气,给的毡毯小罢了。等真抱住了她,黑暗里感受却深刻许多。
  昨夜她睡着了在身侧,并不觉得有什么,今晚她一直清醒地在身边,软软的身躯全在他怀里,却好像意味不同了。
  他身缓缓绷紧,贴着她的身躯,觉得她身躯似更软了,如水一般,没有多动,也不能多动,这小小的帐房根本挡不住半点动静。
  当初成婚后都没有共睡过一榻,如今他们却在关外做着别人眼里的夫妻。
  他在一片昏暗里盯着她的发,随即就又想起她在马车上的那句话,谁是你妻子,无声地咧了列嘴角。
  当初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第五十二章
  神容后来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醒来亦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觉出身后是空的,转了个身,才发现山宗早已不在帐中。
  她仰躺着, 盯着小帐灰乎乎的圆顶, 回想起夜里他好似一直搂着她, 背后胸膛结实温热, 一条腿都抵在她身下,浑身紧如弓绷……
  “少主。”东来在帐外唤她。
  神容思绪一停, 觉得自己不该想了,起身穿上胡衣, 掀帘出去。
  外面天刚亮起, 青蒙蒙的一片, 东来手里送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低声道:“山……郎君先行去了别处, 叫少主稍后去与他会合。”
  神容接过展开, 上面是手画的地形图, 歪七八扭的不像样,一看就不是山宗自己画的。
  东来指了半途一个地方:“就是这里。”
  她看了两眼, 收进袖中:“他没说去做什么?”
  “只说了这些, 后半夜就走了。”
  神容觉得有些古怪,好端端地赶着路,怎么忽就去了别的地方?
  “可还有别的?”
  东来摇头:“没什么了。”
  他只记得后半夜守夜时看见山宗出了小帐,身上只穿着中衣, 去了趟附近的河边,后来回来时便告诉他要出去一趟。
  他当时点起了火折子,见山宗肩搭锦袍,赤露臂膀,半身都是湿气,像是彻底清洗了一番,至少脸和颈上都是水珠。
  “山使不冷?”他忍不住问。
  却听山宗低笑一声:“热着呢。”
  而后留了话,骑了匹马就走了。
  这些好似是没什么可说的。
  神容没再多问,因为其他小帐里已有人起身,人家商队这是要出发了,便朝东来点了个头,也准备这就走。
  东来马上去为她取洗漱的用水和帕子。
  车马上路时,神容才在车内吃了些干粮,而后又将那皱巴巴的地形图拿了出来。
  图上画的是路线和方位,一眼能看出来的只有关城。
  看到关城,不免想起她哥哥,好几日没回去,他怕是要担心坏了。
  神容轻叹一声,又低头看。
  因是地形图,自然也画了一些地貌,其中也有山川河流,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收了起来,越发觉得画得不怎么样。
  春日的关外仍然风大,携尘带沙。
  刚亮透的天也被吹得昏沉,莽莽四野一望无际,只有几处废弃坍塌的土台耸立着,风一过,一层尘烟。
  会合的地方到了。
  马车停下,神容掀帘下去,一手遮着眼往前看。
  尘烟散去,显露了一道挺拔身影。
  山宗背对着他们,面朝着莽莽前方,不知在看什么。
  若在以往,他们刚到他就该察觉了,但到现在也没回头。
  神容盯着他背影,缓缓走过去,故意放轻了脚步,到他身后时,他回了头:“你到了。”
  原来是知道的。
  他脸上没什么神情,唯语气漫不经心,伸手拽了她胳膊,将她拉到土台背风的一边,那里拴着他骑来的马。
  神容看着他:“为何要来这里会合?”
  山宗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去了个地方,回关城正好要经过这里。”
  神容朝他刚才望的方向看了一眼,猜那就是他刚才去的地方,心思转地飞快,想起那张皱巴巴的地形图:“你去的是图上最后标的地方?”
  山宗伸手牵了马:“没错,你看出来了。”
  “自然看出来了,”神容说:“料想你也找不到那地方。”
  他抬眼:“你怎么知道?”
  神容微微歪着头:“这有什么难的,那纸上画的山势走向就是错的,对应不上又如何能找到地方。”
  山宗紧紧盯着她:“你有把握?”
  神容还从未被怀疑过看山川河流的眼力,不禁瞥他一眼:“不信就算了,你去信那破图好了,看你能不能找到。”说罢从袖中取出那皱巴巴的纸,递过去。
  山宗没接那纸,直接抓了她那只手,往跟前拉一下:“谁说我不信的。”
  他又不是没见识过她的本事。
  神容贴近他,手里忽然多了马缰,又听他说:“你跟我再走一趟。”
  她抓着那马缰:“我还不知要去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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