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

  可是那位韩非子?
  正是。李斯面色暗了暗,苦笑道,师兄前些日子入秦,所撰文章颇受大王赞赏。
  相比起来,斯这等小才算不得什么。
  韩非子入秦了?
  如果没记错,那位名动六国的大家是韩国公子。父王一早就想让他入秦为秦国效力,只不过可能性不大。
  扶苏安静想到,按照他曾耳闻过的这位韩国公子的性格,父王恐怕要失望了。
  先生错了。他道,扶苏近日聆听先生教诲,自觉受益匪浅,先生何必妄自菲薄?
  谢长公子赞赏。
  长公子的话让李斯心情稍微好了一点,转念他又想起近期愈发繁忙的秦王,连带自己桌案上堆积得更高的竹简,心中简直痛并快乐着。
  秦王如此信任他自然是好事,但最近派给他的事情未免太多。别说他现在还能抽出时间来给长公子授课,按照长公子的进度,律法相关他已经没有可以教他的了。
  他当然可以教长公子别的,但秦王没有多余的指示,他也不好妄动。。
  若是主动请辞,恐怕会给长公子留下不好的印象,连带在秦王心中的形象也会受损。
  若是有谁能接替他就好了,但推荐谁呢?
  不是李斯自信,整个朝堂能得秦王信任且有足够的水平担任长公子老师的,一巴掌数得出来。但是除他之外,最近都被分配了如山一般多的事务,就连对秦王不甚恭敬的尉缭都被丢了一堆军务,委实没有时间。
  ...等下,又有空又有才的,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吗?
  李斯脑海中灵光一闪,他师兄不就被怂了吧唧的韩王送过来了么!
  韩非的才华压他一头,他入秦之时秦王给他的礼遇委实令李斯心中发酸,也产生了一定的危机感。
  尽管心知韩非那个心系韩国的倔脾气不可能留下来为秦国效力,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韩非若是留下来,势必会影响他的地位。
  如果说服大王,让韩非来教导长公子呢?
  韩非不善言辞,但秦王并不在乎,他甚至非常欣赏对方的才干。不能为己所用,杀了秦王又舍不得,不杀又怕他会带来威胁。
  若是留韩非在长公子身边授课,既不会威胁李斯的地位,也不会对秦王造成什么损失。
  李斯眼神发亮,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今日授课便到此结束吧,长公子,斯告退了。
  扶苏颔首,看着这位不知想到了什么的李廷尉起身告退,周身气息都轻快了不少。
  他缓慢晃了晃头活动一下,眼中透着细微的茫然。
  原来李廷尉只要被夸一下就能这么兴奋么?
  难怪父王喜欢夸奖他的臣子,只要夸夸夸就能得到一打卖力干活的手下,那可太划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并不是这样。
  ☆、第16章 韩非子
  李斯向来是个实干派,所以当他做了决定后,立刻就将其付诸实践。
  如他所料,秦王也正在为他那油盐不进的师兄头疼。
  杀了吧,又舍不得这人的才华;放回去吧,又有点可惜。
  正好因为自家崽子丢过来的一大堆事,秦王心安理得把这位才子拘留下来,好吃好喝供着,顺便写写文章,万一哪天他想通了呢?
  李斯便是这时来的。
  大王,既然师兄不愿为秦效力,不若让他去教导长公子。李斯道,韩非这样的人,放到任何一个国家都将会是秦国的隐患。若一直拘留他在秦,不让他施展才华,未免有些可惜。
  长公子天资超群,斯自愧无法再教导,不若让师兄接任。
  秦王何其了解他的臣子,只眼神一瞥,便知晓李斯心中打什么主意。
  若非最近他忙得没空搭理其他,恐怕在韩非子屡次拒绝时就大怒起来,直接将他下狱。到时这位法家大才还能不能活着出来,就是个谜了。
  李斯的提议正好。
  秦王丝毫不担心让他国公子去教导自己儿子会不会引起别的问题,比如说把儿子教歪之类的。以扶苏那小子的脾性,谁影响谁还不一定呢。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交给李卿了。
  秦王随口吩咐了一句,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竹简。
  每到这种时候,他都迫切希望那纸快些做出来,并且能立刻投入使用。原先不知道还好,如今一想起更轻便的书写用具,秦王是很难忍受这一卷都记载不了多少内容的笨重竹简了。
  李斯心中暗喜,他就知道秦王会同意的。
  至于秦王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意图,那也无所谓。秦王心胸宽广,只要他还能为秦王办事,没犯什么大错的情况下是不会怎么样的。
  得了秦王口谕,他慢慢退出大殿,步履轻快的出宫朝韩非子的住处而去。
  秦国先前和韩国打了一场,不能说打了一场,只能说单方面碾压吧。还没有出多大力,韩王就忙不迭求和了,并派出了一位使者孤身入秦。
  那使者便是韩非子。
  韩非子在韩国王室中的地位本就不高,虽有大才,然口齿不清始终是他一大劣势。他曾不少次劝诫现任韩王安要好好治理国家,奈何韩王安对这个兄弟并不看重,听到他结结巴巴的劝诫更是心烦,遂将他打发到了一边,再也不愿见他。
  韩非在这样的境遇下并未放弃,而是专心著书,期盼有一日能够得到君主的重用。
  然而他所写的书上奏到韩王面前,依旧如同他这个人一般被忽略了。而那部分书,被秦国安插在韩国中的间谍送到了秦王案上。
  彼时秦王在空闲时间翻看了这位落魄公子的著作《孤愤》与《五蠹》,当即被吸引住,甚至说出了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可见对其的欣赏程度。
  正好身边的李斯提及,韩非是他的师兄。
  李斯的才干秦王是清楚的,而韩非能让他自愧不如,便说明对方不是如同昔年赵国的赵括一般只会纸上谈兵。
  秦王便动了把人要过来的心思毕竟人才只有嫌少,没有嫌多的。
  那些嫌弃自家人太多,硬要往外推的国家,秦王只能一边嘲笑他们何等愚蠢,一边把那些人才收纳过来。
  秦国大军压境,只是一统六国之前的一个小小练兵。而韩王安和他的臣子们被吓破了胆,六神无主之下,方才想起宗室还有一个能干事的公子,遂把韩非叫了过来商量崔册。
  韩非以为自己终于能得到君主任用,却不曾想,韩王安还没有和他商量多久,就不耐烦他说话磕绊,转手把他送到了秦国求和。
  韩非做梦都想要韩王安采纳他的建议以保存韩国,却没有得到韩王半个眼神,而远在敌国的君主却能够赏识他的才华。
  这可谓是天大的讽刺。
  坐在安置的馆舍之中,韩非手拂过面前的竹简,苦笑了一声。
  他已经在这里独自待了好几天了,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秦国已经撤军,他的母国目前还算安稳。
  入秦之后,秦王有多满意他的才华,就有多防备他。并非是他能对秦国做什么,而是防备他会被他国所用。
  对那位雄才大略的君主而言,不能为己所用的人才,也不能为他国所有。
  韩非脑海中闪过秦国君主巍峨身姿,心中喟叹。
  秦国接连几代君主都是明君,这一代更是个中翘楚。同期六国的君主一个比一个骄奢,荒淫无度醉生梦死,从未想过近在咫尺的危机。
  只不过几次召见,韩非已然看出了秦王政雄心勃勃,意在天下。他毫不怀疑,一旦秦军整装待发,第一个开刀的国家就是韩国。
  因为韩国最为弱小,也离秦国最近。
  到那个时候,他要怎么办呢?
  独自在为自己的国家未来纠结的韩非,迎来了他在秦国任官的师弟李斯。
  师兄,你还没想好么?
  一照面,这位师弟依旧是先询问他有没有想好为秦国效力。
  倘若...我的...回答...是...是,你真的...会...让我...活下来吗?
  韩非平静回道,若非不良于言,此时他的语气还要更淡漠些。
  昔年他与李斯同在恩师荀子门下学习,同为门中佼佼者,师兄弟之间的关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差。李斯的脾气,他还是了解一些的。
  被揭穿了心底的隐秘,李斯也不尴尬。不管他以前怎么想,都和现在无关了。
  师兄此话,如今可以收回去了。李斯笑眯眯道,你也知道,大王不会放你回韩国。
  所以?韩非面无表情,看着李斯还能说出什么。
  你既不愿入秦为官,也走不了,不如留在咸阳,为我大秦长公子授课如何?
  虽是疑问,可韩非却知道,这或许是秦王最后的退让。
  若是不愿,他之后的住处就会是秦国的监狱。
  他深深看了李斯一眼,道:让我...教导...长公子?秦王...不怕...
  也要师兄你做得到才行。李斯想起咸阳宫中那位他始终没有看透的年幼公子,面上难得有了真诚的笑意。师兄,你应该清楚,便是回到韩国,韩王也不会用你。
  长公子扶苏是大王最看重的孩子,师兄,你可要把握机会。
  看到韩非眼神中细微的动摇,李斯心中满意极了。
  韩非一心想要保住韩国,而秦王的意志他无论如何也动摇不了的。于是哪怕知道李斯不会这么好心推荐他去教导那位长公子,他心中也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一国长公子,只要不是过于愚钝或是才智有瑕,大多数时候会被视为下一代继承人。
  秦王让他去做公子扶苏的老师,或许能从这方面入手,让秦王听进他的意见。
  尽管这个可能性非常小,但他总要试一试。
  *
  韩非与公子扶苏的初见,是在一个秋气爽朗的日子。
  远天寥廓不见云,秋风生渭水,梧桐落叶满台阶。
  七八岁模样的孩童站在台阶上,任由长风卷起梧桐落叶,轻轻拂过他周身。
  那孩子模样十分精致,眉眼灵气逼人。分明年纪不大,安安静静站在那里时却带着某种成人都没有的气场。
  当那双与嬴政极为相似的漆黑凤眸看过来时,韩非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只一眼,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双眼睛看透。
  心中藏着的那点故国心思,好似也被对方尽收眼底。
  可当韩非认真与那孩童对视时,方才那种令他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消失了,仿佛那只是他的错觉。
  这是大多数初见扶苏的人会有的想法,觉得自己可能是错觉,竟会被个孩童吓到。
  而韩非并不是他多数人,他不认为那是错觉。
  秦王若是真的看重长子,就不可能如此放心让他一个心不在秦国的人教导。
  年幼的孩童大多没什么分辨能力,一旦他起了别的心思...要做什么再合适不过。
  而他确实也抱有某种目的。
  可这孩子......
  可是韩先生?
  孩童站在台阶上仰头看他,七八岁的身量并不高,却硬生生给了韩非这个成年人一种他在俯视自己的感觉。
  那孩子道:扶苏恭候您多时了。
  非...受之有愧。
  这实在是个极为好看的孩子,又十分知礼。可以说,韩非见过那么多国家的公子,成年的未成年的,无论哪一个,给他的感觉都比不过眼前的秦国长公子。
  韩非心底微微有些失望,这样的孩子早已有了自己的思维,很难被外人改变想法。
  他心中思绪万千之时,忽见身前的孩童朝他露出了一个细微的笑容。
  小孩子的笑是什么样的呢?
  是看到喜欢的东西所绽放出的欢欣,是还不知世界宽广的天真无邪,也有可能带着孩童特有的、可以撕去蝴蝶翅膀的残忍。
  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是眼前这位方才初见的秦国长公子这般。明明嘴角挂着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眼中却空无一物。
  好似端坐云巅的神祗,漠然俯视芸芸众生。
  韩非望着眼前柔柔微笑的孩童,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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