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应大虎应了,一出溜便走了。
  霍枕宁便打算与璀错回宫里换衣梳妆,才刚溜达到琉庆宫门前,就听有内侍高声喊着回避,正行走的宫娥们都默默地背着行道路垂首跪下。
  一顶巨大的黄罗伞撑着过来,圣上坐在肩舆之上,微眯着眼睛,手中轻轻摇着一把小扇子,悠哉悠哉地被抬过来。
  霍枕宁好几日没见自家爹爹,此时大喜,跪也不跪,直接扑了上去,口中大喊:“爹爹!”
  圣上乍听得女儿的声音,吓得一激灵,直接吩咐抬肩舆的宫人调转方向,欲避开这个煞星。
  霍枕宁哪里肯放过父亲,追着自家爹爹的肩舆,一迭声的喊着爹爹。
  圣上无奈停住了,一脸不情愿地数落她:“……朕一看到你啊,就有一股子怒火在心窝子里烧,打你朕手疼,骂你朕费口舌,你给我滚远点,别让我看见你!”说罢,小扇子一起,就命肩舆快快行路。
  霍枕宁才不依,跳着脚地追着天子的肩舆。
  “爹爹果真要让女儿滚远点?天子一言,一万匹都难追!女儿明儿要出宫啦!”
  圣上才不与她胡搅蛮缠,迭声叫肩舆跑快点,飞也似得离开了自家女儿身旁。
  霍枕宁得意洋洋地跟璀错炫耀:“瞧见了没,爹爹是有多疼我,都允我出宫了。”
  璀错汗颜,疑惑道:“我怎么没听出来圣上允你出宫了?”
  霍枕宁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表情,领着璀错晃晃悠悠地回了仁寿宫欢衣洗漱不提。
  那一厢,宜州公主却拍了桌子,目瞪口呆道:“大姐姐叫我请她过来?”
  为什么要请她?她才不想请,这可是她的群芳宴,就连母妃都让出了宫殿给她,大姐姐却要来抢她的风头,怎么可能!
  霍曲柔抱着膀子,气的撅起了嘴。
  一旁的大宫女菱角却轻声道:“您和大殿下将将言和,何必在这件事上给她吃排头?她要来,那殿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然如此,殿下何不欢欢喜喜地请人过去说一声,就说本就是要请大姐姐坐首席的。”
  霍曲柔不得不承认,菱角说的太对了。
  她真的搞不过霍枕宁,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赢,爹爹明里暗里又站在她那一边,总之一定是她吃亏,倒不如听菱角的,高高兴兴地请她来。
  虽然想通了,到底是心里是不情愿的,故而,待霍枕宁装扮的齐齐整整而来时,霍曲柔酸不拉唧地来了一句:“大姐姐总是这么不合时宜。”
  霍枕宁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小心我把你的头拧下来。”
  霍曲柔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情愿地在她的身旁坐了。
  在座的闺秀们坐的规规矩矩的,先是与二位公主叩首行礼,接着便自我介绍——因帖子里都写了各自所属的花神,席间又要做东风第一枝的词牌,闺秀们便都就自己分到的那位花神,说到了一番。
  霍枕宁见席间有被自己罚去听唢呐的两位闺秀,便多看了一眼,那宣意蕊和齐月羽便立刻低下了头。
  而那假坐耳背的魏云扶一直垂眸静立,只是在介绍自己的时候看了一眼霍枕宁,依稀有些面熟,却没想起来。
  霍枕宁听说人人都分到了一位花神,觉得有趣极了,便问霍曲柔:“妹妹手里还有哪些花神,分给我一个。”
  霍曲柔不情不愿地将自己面前的绣匣子推过去,里面是一叠精致的手帕。
  “这是我的二十四花信风,大姐姐抽一张出来便是。”
  霍枕宁饶有兴致地胡乱抽了一张,其上做飞舞状的仙女,指尖翘起,衣袂轻扬,煞是动人。
  “这是什么?”
  霍曲柔轻蔑地看了一眼不学无术的大姐姐。
  “梅花。”她撇着嘴,“凭你也……”
  话还没说完,霍曲柔便收到了霍枕宁免费赠送的凶狠眼神:“好好说话!”
  霍曲柔硬生生改了自己的口风:“凭大姐姐的气度,自然当得起东风第一枝的梅花。”
  霍枕宁满意地点了点头。
  霍曲柔虽小性儿了些,在诗文上却很有造诣,她宴请的这些闺秀不仅家世相当受看,在诗文上也都有些才名。
  席间,各位闺秀一一表演了自家的才艺——公主摆的群芳宴,说出去那可是在帝京名媛圈里大涨脸面的事儿,自然人人都卖力演出。
  才艺之后便是吟诗作对,霍枕宁这个草包一点儿都不尴尬地坐在上首,看的津津有味。
  这些个流程过后,宾主俱欢,宣微殿便开始摆宴,霍曲柔仪态万方地招呼闺秀们:“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列位不必客气,尽情享用。”
  说罢便看向了霍枕宁。
  霍枕宁明白了。
  她也要说两句祝酒词。
  她笑的端庄大方,肚子里在到处搜刮仅有的那么几句诗词。
  眼见席上的闺秀都瞧着她,尤其其间还有她潜在的情敌魏云扶,霍枕宁微微一笑,朱唇轻启:“干了。”
  闺秀们闻言都愣了一下,然后便你看我我看你,纷纷将杯中酒干下了肚。
  几轮流程下来,这些闺秀们也是熟稔了一些,放松了下来,霍曲柔有意拉进与她们的距离,便柔声道:“本宫多日不得出宫,也不知民间有哪些轶闻趣事?”
  宣意蕊本就与宜州公主亲近,便开了个头,说了些有趣的事儿,大抵离不开后宅那些事,既然说开了,闺秀们都纷纷开了话匣子,不知是谁,便提起了东内大街上开的那家养幼院。
  “说是占了顺义牙行的肆铺,人人都说宫里头的这位贵人强取豪夺,小女却不这么认为,小女的哥哥识得几位帝京府尹衙门的官爷,听说这顺义牙行暗地里做的便是那略卖人口之事,伤天害理!贵人这是做了件好事呢!”
  霍枕宁特特看了说话之人好几眼。
  这姑娘有头脑,很机智,是个可塑之才。
  “略卖人口在我朝是重罪,这些人胆大包天!”
  “这事我也听说了,倒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议论纷纷中,魏云扶轻巧的声音响起,她长相偏端庄,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说是有那自甘堕落的女子,自卖自身与这顺义牙行,并不是牙行略卖而来。”
  霍枕宁挑了挑眉头。
  自甘堕落?自卖自身?
  “魏姐姐说的不对。”反对她的便是方才那位女子,她名叫薛景淑,语调轻柔和缓,“且不说府尹衙门里已然查清了此事,单说这世上哪儿有这样的女子,愿意被卖进那乌糟之地,承受凌/辱/虐待?”
  魏云扶淡然地饮了一杯酒,轻言道:“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身为女子,不应当恪守女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么?自己愿意在街头闲逛,哪里能怪罪别人起歹心。”
  这一番话出口,许多闺秀都有些愕然。
  大梁一朝并不对女子有诸多限制,近些年虽有些迂腐之人妄图推行女德,却不成什么气候,未成想,竟有女子自己认同这些圈圈道道。
  魏云扶见席上诸千金都看向她,心下有些得意,以为大家都赞成她的说法。
  “薛妹妹可听说过江都城兴起的养伎?那不就是些自甘堕落的贫家女,为求荣华富贵,将自身典给牙行,牙行将她们卖向何处,那就要看她们的造化了。”
  席间所有的闺秀都噤了声,大气不敢出。
  这魏云扶着实有些僭越了。
  上首坐着的可是江都公主。
  霍枕宁低头敛眉,静默地看了一时那魏云扶。
  欲显露自己与众不同的思想,便会说多错多。
  霍枕宁身边随侍的,正是未央宫的殿前风仪木樨,她不待霍枕宁发话,便青了脸下令:“来人,将魏姑娘带下去,赏二十个耳光与她。好好想想谨言慎行这四个字怎么写。”
  魏云扶头脑轰的一声炸开来。
  席上这大殿下,封号江都。
  可她还没来得及跪下求饶,已然有内侍讲她拖了下去。
  殿外瞬间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嘴声。
  殿里所有的闺秀都低下了头,便是连宜州公主霍曲柔都静静地捧了酒杯小酌。
  第10章 踩雨
  清脆的耳光在宣微殿外响起。
  良久才有宫娥将双手捂面、发丝凌乱的魏云扶半拖了进来,恭敬道:“魏姑娘已领赏,特来谢恩。”
  魏云扶心中又是悲愤又是羞恼。
  寻常若是被人打了,还能讨个公道,可当下,她却只能跪谢天恩。
  她睁着无神的红肿双目,机械地跪下磕头。
  “臣女叩谢公主教导。”
  木樨叫了声起,代公主出言道:“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你身为女子,却一再出言恶意揣度她人,其心可诛,古语有云,治国平天下之权,女人家操之大半,盖以母教为本也。希望各位闺秀都能够善待自已,善待她人。”
  说罢,便退于公主身后,霍枕宁默默地在心里给木樨点了个赞。
  哎自己与木樨生活了这么久,怎么就说不出这样的话呢?
  魏云扶的事且放一放,她虽已受罚,却并不能离席,依旧盯着红肿的面庞,胸膛起伏着坐在席间。
  霍曲柔便问起宣意蕊的婚事来,“……是不是许了冀州侯家的世子?几时嫁过去?他家好不好?人又怎么样?”
  宣意蕊是个极为活泼的性子,话多且密,上一回被霍枕宁拉去听了一天唢呐,差点没聋,老实了几天,今日听得霍曲柔这般问,便笑着说:“下月初五便是正日子了……他人是极好的,他家本在冀州,上个月得了帝京的差事,便在西定门那里买了宅子,现如今正在帝京呢。”
  看宣意蕊说的神情,定是满意的不得了,与宣意蕊交好的几位闺秀,有意调侃几句,抬头见江都公主那假模假样的笑脸,便都不敢出言。
  倒是霍曲柔叹了一句,看了看身边的大姐姐霍枕宁。
  大姐姐虚十五,她虚十四,父皇却依旧没有给他们定亲的打算,都说天家的女儿出阁难,看样子是真的。
  眼看着就要日暮了,霍曲柔意兴阑珊地说了散了,便叫宫人们一一送了这些闺秀们出宫,自家与大姐姐斗嘴。
  “大姐姐今天耍了好大的威风。”霍曲柔瞧着江都公主霍枕宁伸着懒腰离去的背影,酸溜溜道,“瞧着吧,那叫魏什么的,一定会闹出点儿动静。”
  侧立在她身边侍候更衣的婢女菱角细声细气道:“……大殿下在外头的名声本就恶劣,魏姑娘若是闹上一闹,殿帅更会加倍厌烦她。”
  霍曲柔幽幽一笑。
  “那魏什么的,庸脂俗粉一个,江迟哥哥怎么会看得上她?”她揉着太阳穴,心情烦乱,“喜欢一个人弄的天下皆知,也不晓得收敛一些,叫别人难做。”
  菱角陪着霍曲柔叹了一会儿气,安慰她:“大殿下与江殿帅是决计不可能了。贵妃娘娘如日中天,殿下您与江殿帅才是天生一对。”
  霍曲柔默默地摇头,“大姐姐模样生的好看,江迟都不喜欢她,更何况我了?我还不如大姐姐呢。”
  “大殿下她恶名在外,殿帅爱惜羽毛,自然不愿与之为伍。”菱角分析着,“殿下您就不同了,您可是美名远播呢。”
  霍曲柔不确定地摆摆手,叫她不要再说了:“那也算不得什么好事。江迟虽好,却不是良配,罢了,随缘吧。”
  这厢霍曲柔与菱角的猜测完全正确,那魏云扶回到家中,左思右想,过不去这道坎,当天晚上便寻了根白绫布,往那横梁上一搭,踢了绣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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