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节

  徐长山看了片刻,看的越久,越记不清两畔路人的模样,好似一副古画,那些路人一瞬间空有一张脸的轮廓,五官相貌已然看不清了,唯有他一步一行,越发清晰。
  “总觉得此人有些孤寂。”徐长山看了片刻,忽然开口叹道,“小小的年纪……却仿佛遭遇了什么大事一般。”他不知道这一瞬间的感觉从何而生,事实上,即便今日说了一下午的话,说的谈的也不过是国事,这个天赋异禀的少年人与他之间谈的最多的也是国事。有时候他也会感慨,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科举入仕也是个好苗子。只可惜,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所做所行,真当是仿佛江湖野民心忧百姓。但他知道,这不是全部,即便他不知这个少年人的过去,却也知道少年有私心,少年也未曾掩饰过他的私心。
  如此相交不够纯粹的少年人,他以往是不会喜欢的,甚至他徐长山可以找出很多的缺点来责骂这个人,但偏偏,真到事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真是奇怪!徐长山摇了摇头。
  “老爷,回去么?”老仆揉了揉鼻子,不远处会仙阁里的脂粉香气已经飘入了鼻中,老仆重重的打了个喷嚏,感慨道,“都是香气,怎的这五谷杂粮饭食之香闻的舒服,这脂粉香闻的如此难受呢?”
  徐长山闻言哈哈大笑,伸手拍着老仆的肩膀赞叹不已:“好,好,好,此等智者之言竟叫你说了出来。”
  老仆一脸茫然,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竟叫徐长山反应如此之大。
  徐长山也不解释,只是继续哈哈大笑了起来:“归根到底是不同人而已啊,你喜五谷杂粮,有人却慕美娇娥,人不同耳!”
  “走吧!”徐长山说罢叹道,“人人皆想享受太平盛世,但这盛世,总是需要有人来未雨绸缪的。”
  ……
  夜色中流光陡转,橘色光影好看却又晃眼,白日里清晰的视野也没有这般清晰了,有女孩子提着手持的灯笼从一旁的小巷中走了出来。随处可见的布裙,两条长长的辫子披在身体两侧,精致的容貌在夜色中看起来越发的秀丽。
  她走入这满街流动的人群中,很快便浑然于其中了。
  左看看右看看的女孩子停在了夜市一角为路过的行人展示各种有趣小玩意儿的小贩面前。长安城聚集了来自各地的百姓,时有来自天南地北的流民为了生计,带着来自家乡的小玩意儿,赚个新鲜的钱。
  长安城的百姓多半比这些初来长安的外乡人富庶,也愿意在这种小玩意儿上花两个钱。
  孩子、年轻人是最喜欢这种小玩意儿的,女孩子混迹其中看的十分认真,时不时的随众人的喝彩声拍手称赞。
  一阵欢呼声后,小贩周围挤满了买小玩意儿的人,女孩子在一群争抢的大人中看着柔柔弱弱的,手脚却是不慢,很快便付了银钱,拿到了一个走了出来。
  这种箍着小小的简单的机关的小玩意儿不过转眼的功夫便被女孩子玩了个孰,拆了装,装了拆,玩够了便扔到了手边的篮子里。
  这样的女孩子虽说不至于惹眼到众人围观,却还是有不少年少慕艾的年轻人会时不时的望过去看一眼的。
  女孩子停在一道三叉的巷口,带着浅浅的笑意,笑容如十月的桂花酒有种醉人的甜腻,有年轻人忍不住驻足停了下来,多看了两眼,女孩子的面前站了三个人,那三个人站在黑黝黝的巷口,住在小巷中的百姓生活不宽裕,黄天道此时又亮,有不少人家干脆只点了一盏或干脆不点灯,只巷子深处有灯火亮了起来。
  如此情形更是看的巷子黑黝黝的,与这个带着浅浅笑意的女孩子相比,这巷子就如同一张黑黝黝的大嘴,仿佛女孩子再往前一步就会被吞噬一般。
  “哎呀,几位有什么事么?”女孩子笑眯眯的捏着辫子,歪着脑袋问道。
  “卫天师。”站在亮出的行人看不清,但站在巷口,明暗交界处的女孩子却是目力极好,将眼前三个刻意隐了隐身形的男人看的清清楚楚,“好定力啊!”
  女孩子单手挎着篮子,手一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又不曾在家里的花圃里设了什么诡异的镇鬼大阵,也没有杀了什么人,埋在家里,有什么好怕的?”
  眼前三个男人对于这种“激语”没有半点反应,只是继续看着女孩子道:“说来也奇怪,任我们怎么找,都没找到的卫天师竟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般。我等若没猜错的话,卫天师是个易容变装的高手吧!”
  女孩子笑了笑:“都这样了,我承认不承认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还有什么事么?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卫天师在说笑么?”站在中间的男人抬起头来,看着她,“我们年纪大了,不像卫天师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天赋地位,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所以,”女孩子把玩着手里的小玩意儿,那是方才在夜市里买的,想来这几个男人已经跟踪了她一路了,对此倒也不觉奇怪,“所以你们是想抓我咯?”
  “卫天师,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女孩子从善如流的问道。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第748章 办法
  “说我自不量力么?”女孩子挠了挠后脑勺,抿唇浅笑,神情有些羞涩,“这话我听不懂呢!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竟叫你们如此以为。想来有些误会,今儿有些晚了,”她说着抬头,认真望了望天,今夜月弯似钩,并不敞亮,当然,这对于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并没有什么大碍,热闹的长安城自有沿街的铺子照亮这座长安城。
  “不若这样吧!”女孩子神色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你们留个字条与我,明日我便登门拜访,好是不好?”
  “卫天师年纪轻轻真会开玩笑!”女孩子有些拙劣的装傻充愣成功的取悦到了这三个人,眼中也多了几分傲慢。
  拙劣的把戏,装傻充愣,卖弄小聪明,国公爷却在这样的人身上栽了跟头,真是让人心境有些微妙。俗语有言“阴沟里翻船”大抵便是如此吧!
  ……
  巷外黄天道的热闹,人流攒动,巷里黑漆漆的一片,明暗一瞬间划分的如此清晰,少女站在明暗交界处,光影在面上打得明明暗暗,似乎带了几分笑意的脸因着这明暗不定的光线变的诡异了起来。
  黄天道上热闹的吆喝声、欢呼声、抱怨声放佛突然失了声音,背后的热闹喧嚣被无限的拉长拉远,站在明暗交界处的女孩子认真的看着眼前还住自己的三个男人。
  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啊!她在这里孤身一人,以看似无害的外表,不,不是无害,而是多数人觉得一个女孩子翻不了多大的风浪,因此一时大意,落了下成。待到回过神来,自然恼羞成怒,再不会客气了。
  能料到这几日会不太平,但没有想到会来的那么快。
  现在谁也没有动手,只是站在原地看向对方,热闹喧嚣之下,这里的一幕几乎无人注意,即便有一两人注意到的,也不过以为是熟识之人在闲聊。
  “国公爷身子看起来不错啊!”少女突然来了一句。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突然出声,以至于对面三人中有人下意识的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却及时反应过来,看着女孩子的眼神更为微妙。
  “狡诈阴险,小小年纪便是如此,若是再大一些还了得?”那险些开口的人终是没有忍住,讪讪地说了一句,眼神中不喜更甚。
  “好了,你也莫耍什么心眼了。”那开口的男人被一旁一人拉住,一旁那人道,“国公爷在府中养病,今次不是国公爷要见你,而是我等有事要与你谈谈。”
  “明日再谈吧,今日我想回家了。”女孩子晃着胳膊上摇摇晃晃的篮子,歪着脑袋道,“晚回去了,我家门房定不会为我留门的,到时免不得又要翻墙了。”
  一直不曾开口的那个男人早已脸色铁青了,终是耐不住开口了,声音暴躁:“你二人还要跟她扯这些扯到什么时候,这丫头小小年纪奸诈可恶谎话连篇,分明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跟她闲扯什么?你二人是觉得她会乖乖跟我们走不成?这等不听话的小子,也只有揍一顿打老实了才会乖乖听话!”
  这话一出,旁人还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卫瑶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了几眼那个暴躁开口的男人,却没有说什么,只道:“明日,明日定登门拜访如何?”
  那三人又怎会当真允她明日?当然即便允了,她也不会当真明日便去登门拜访。那暴躁如雷的男人说的倒是没错,不用点手段揍老实了,她是不会去的。
  所以这一问刚出口,那三人就动手了,女孩子也不客气,笑了笑,一开口,便是带着惊慌失措哭喊的妇人声音:“人牙子抢孩子了!”
  如此随心自如的变换声音!虽知道江湖上不乏这样的奇人,甚至有些茶楼里还会特意花重金聘请这样的口技师父,但寻常所见,皆隔着屏风亦或者能清楚的看到口技艺者清茶吃药丸变嗓子,如此张口就来,不管何时看到,而且就在眼前,这般的冲击力还是令人不由心头一震。
  而后,就见女孩子手中把玩的小玩意儿扣动机关喷出火来。
  这机关,他们方才跟了一路,自然知道是什么,只是哄孩子的玩意儿,原本倒是不甚在意,当下一掌袭去,却见女孩子站在原地,不躲不闪,嘴角勾起,未挂篮子的手伸手掐了个结印的动作。
  “不好,快躲开!”变故一瞬间发生,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女孩子那个手势的动作到底是什么印三人都来不及细想,只是本能的撤了掌力,一掌打到路边的镇石上将镇石击了个粉碎。
  带着内力的妇人哭喊声瞬间投入热闹的黄天道中,黄天道顷刻之间混乱了开来,女孩子带着狡黠的笑意向后跌入人群,不过转眼便混入了混乱的人群中。
  “有人牙子,快,铁娃儿到娘亲这边来!”
  “天杀的人牙子在哪里?”
  “踩到我的鞋了!”
  “哪个杀千刀的不要脸摸老娘!”
  ……
  人群攒动的黄天道一瞬间陷入了混乱,站在巷口的三个男人似乎也被这变故震惊了,等回过神来,哪里还有那女孩子的影子。
  “我早就说此女小小年纪绝非善类,同她废话作甚,直接杀了了事算了。”先时那暴躁的男人怒道,又忍不住呸了一口,“我呸!还当她要施阴阳术,搞了半天就是唬唬我们,自己溜了了事,算什么英雄!”
  一旁二人脸色青红交加,很不好看:“就是如此狡诈阴险,琢磨不透才难缠!不过也无妨,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她总要回去的,大不了多费一些周章,总能将她制住的。”
  那暴躁一些的男人望着陷入混乱,引来巡街官兵的百姓怔了片刻之后,讪讪道:“她再如何滑不溜手,她家人总是好办的,大不了捉个好拿住的家人,到时候不怕她不肯来。”
  这办法……其实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第749章 何苦
  夜色渐渐笼上了阴影,不远处的黄天道上的喧闹因为巡街官吏的介入好了不少,女孩子收回了目光,这样一味的躲当然不是什么好办法。小聪明她有,而且还有不少,但真正想要靠小聪明来解决事情显然是不可能的。
  一通跑动下来手脚发热,所以即便有夜风吹拂,她也不觉得冷,毕竟……女孩子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皙纤细没有一丝皱纹,她这个年纪当然不会有这种东西,因为她还年轻,甚至还不到及笈的年龄,跟如今躺在床上某位位高权重的国公大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生机活力,一个却命数及至尽头。所以急的当然是他,不是她。
  人有生老病死、死生轮回,这个道理便是不曾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每日为生计奔波,在很多人眼里不讲道理的百姓都知道,但有人却视而不见。
  女孩子呸了一声,晃晃悠悠的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手里持着也不知从哪里顺来的灯,提着一盏灯在纵横阡陌的小巷子里乱走。路上四下无人,却偶有这么一两个不干净的东西飘来飘去,寻常阳气十足的人当然看不到。鬼魅带着迷惘的神情在街头巷尾驻足,多数这种流连一地,迟迟不肯离去的鬼魅都在生前有不同寻常的际遇,流连的久了,也记不清过往了。只看到远远有提灯的少女缓缓行来,没有实体的形体与她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却被一道外力拉住了。鬼魅神情惊异,看着这个向自己看来的女孩子,目中悠光流转,放佛,不,就是能够看到自己。
  世间似乎有一种人,天赋异禀,天生能看鬼神通晓阴阳,这种人被称为阴阳术士,是鬼魅的天敌。鬼魅有些惧怕躲闪,那看似纤细不起眼的手却牢牢的箍住了它,无法挣脱。
  眼前的少女看了它片刻,却没有如它想象中的那般立刻动手,而是叹了口气:“罢了,遇到我了,也是缘分,你身上无怨气,既不曾害人,我便送你一程,送你往生吧!”
  ……
  看着被送走的鬼魅,卫瑶卿嘀咕了一句:“我这也算是日行一善吧!”她再如何厉害,也无法以一己之力翻了这天下,否则又何以致如今,张家的仇仍然未报?
  夜风拂过,她惊觉脸上有些凉意,伸手摸了摸,摸到了……眼泪?她苦笑:竟不知不觉什么时候哭了都不知道。她从来不是个爱哭的人,年幼时不懂事会为小事所哭泣,长大更觉得哭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就如曾经的祖母所说的“哭要哭在对的地方”。年幼时她哭是因为有张家张家做后盾,而后就不大爱哭了,在她看来,哭是示弱,天之骄女张明珠不需要示弱,可自重生之后却总会莫名其妙的落泪。
  “明明是开心的时候啊!”卫瑶卿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一句,拿衣袖胡乱的擦了擦,脸上有些冰凉。脸上的寒意仿佛浸透到了自身,她拉了拉衣领,这个天越来越冷了,一伸手,掌心微凉,带着几分湿意。
  下雨了么?她定睛望去,不知何时,天地间有柳絮飞扬,这个天当然不会有什么柳絮,女孩子自言自语:“昔年谢氏才女谢道媪曾云‘未若柳絮因风起’,原来是下雪了啊!”
  “这两年长安的雪真是一年比一年来的早,去年就已来的够早了,今年更是如此……”女孩子一个人晃晃悠悠的走着,似乎有些害怕,带着几分颤意,嘀咕着。
  “眼下很晚了么?”
  “我看不晚吧!”
  “黄天道上定然还有不少人呢!”
  “怎的走了这么久,别说人了,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
  独自嘀咕着走到小巷的尽头,女孩子停了下来,看着尽头的土墙,蓦地叹了口气:“难怪人云长安城的三街九巷就是长居于此的当地百姓都会一不留神陷入其中呢!白天路都不好走,莫说这黑不溜秋的夜里了……”
  “……你小小年纪,怎的身上没有半分风光霁月、少年意气,风骨铮铮,反而满是三教九流的油嘴滑舌?”
  略带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些突兀却又仿佛在这黑暗中存在了许久了。
  女孩子嘀咕自语摇头晃脑的动作停了下来,脸色没有什么变化,显然她似乎已经有所察觉了,但停下来的举动还是有些僵硬,这显然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那三个拦住她的人诚然是一等一的高手,使诈逃过之后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似是逃了,却又仿佛落入另一个圈套之中。真要说出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所以听到这一声之后,她脸色不变,因为已然有所察觉。但察觉到是一回事,真正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那道突然出现的声音的主人让她觉得危险,这种危险,远远比那三个拦住她的人更甚,以至于她的举动不由自主的有些僵硬,这一瞬间也不如以往那般灵活。
  她有些艰难的回头望去,看到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人影。手上那盏不知哪里顺来的灯无法照亮这个人的模样,只看到人影纤长,夜风吹来,衣袂飘飘,很有几分隐世高人的味道。
  面前黑色的人影晃了晃,这一瞬间,她恍惚觉得有衣角从她身边略过,面前的黑色人影再次开口了,这一开口,她就知道不是错觉了。
  “长的挺好看的。小姑娘,好好的过日子不好么?”面前的黑色人影笑了笑,挺声音似乎四五十岁的模样,有些沧桑了,却又不苍老,笑声平和甚至还有些和蔼,同寻常所见的和蔼长辈没什么两样。
  “有这样的天赋,注定你会在阴阳司活的风生水起,接管阴阳司也不是问题,这是天下无数阴阳术士终其一生也难以做到的,对你来说却如此简单。上天厚爱于你,给你如此天赋,你为何却偏偏不肯好好过日子?”黑色人影叹了口气,语气中分外不解,“你拥有的是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的。就是老夫,在你这个年纪论阴阳术手段也远远不如你,如此天赋,却偏偏要拿性命去与权势斗,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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