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节

  一路上收获了不知多少声“裴先生”,快到宫门时,他停了下来,看向眼前向他施礼的穿着阴阳司官袍的女孩子。
  女孩子施完礼起身:“陛下近些时日可还好?”
  裴宗之看着她默然了片刻:“还好,不过……”他顿了顿,“对你可能不太好。”
  女孩子显然听懂了,目光闪了闪:“去咸阳县找的民间术士果然是陛下下的旨。”
  “应当如此。”眼下正是当值的时候,宫道上没什么人,裴宗之看了眼巡逻的护卫,见他们离此处还远得很,又道,“陛下这几日召过我问了一些旧事。”
  “什么旧事?”
  “问先秦术士徐福求不死药的事情,问刘家的旧事。”裴宗之道,“陛下感慨太子故去的早,几位殿下不成器。”
  女孩子嗯了一声:“后继无人也是陛下执念,长生不死的禁术可以解决很多人的执念,确实管用。”
  “这门禁术为天下所有阴阳术士所禁,陛下不会明着同我说此事,更不会找我商议。”裴宗之看向远远向这里走来的巡逻护卫,“实际寺对禁术的态度与天下阴阳术士是一样的,此事我只能猜到,但陛下不会同我商议。”
  卫瑶卿看了他片刻,迟疑:“你……就这么看着么?”她当然不觉得却七情少六欲的裴宗之会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人,不过鉴于他的身份再加上天光大师,真的会袖手旁观么?
  裴宗之倒是没有丝毫的迟疑:“难道要我去谏言么?”他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奇怪,“那要那些言官做什么?”
  这样的理所当然却自有朴素的道理,天下芸芸众生自有其位,你可以说他不好,却不能说他错。
  “我是说天光大师……”看着向这边走来的巡逻护卫,卫瑶卿只略略一提,便不再多言了,跟在裴宗之的身后出了宫门。
  待到走远了一些,裴宗之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说着看了过来,神色倒是依旧淡漠,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卫瑶卿竟觉出了几分认真,这认真的神情大抵是只有在他认真吃饭的时候才会有。这对比之于旁人身上或许有些可笑,但之于裴宗之身上,卫瑶卿觉得,这大概就是面对大事时才有的反应。对他而言,吃饭便是一件大事。
  “你是说实际寺会不会出手干预?”他道,“前朝之事是因为实际寺的国祚推衍使然,按国祚推衍,合该刘氏江山易主,实际寺是出手过,却也不过是些小事,真正打下江山的是太宗陛下,是他的一干臣子,也包括张家。”
  “如今实际寺的国祚已算错了,自然不作数了……”
  “所以实际寺不出手,应当顺势而为,待到局势明朗,再行推衍……”
  “实际寺不干预,我自然不干预……”
  “至于师尊他会不会干预是他的事……”
  ……
  “其实就算出手干预了也未必有用。”卫瑶卿听完,叹了口气,她也不过是想问一问,禁术之所以为禁术是因为诱惑人心,多数人都无法抵挡住这样的诱惑,明宗帝会听谏言的可能性很小,但他的劝谏总要比旁人的劝谏有用的多。眼下确定裴宗之不会干预,在她看来“劝”是没用了。
  她当然有私心,她的私心从一开始就很简单,她想要报仇,报张家血海深仇,与此事有关的,她一个都不想放过。巧的很,拿此事诱惑陛下的怀国公与张家的血海深仇有关,她自然要管。
  “若这件事薛行书没有牵连其中,你还会不会管?”裴宗之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她。
  “我不知道。”卫瑶卿想了想道,“或许不会吧!”她心中恩怨分明,也知哓善恶,却非纯善人,天下大义与她似乎有些遥远。
  “你怀道骨而生,所以张昌明想要你做张鲁道。”裴宗之和她走在一起,两边小贩的吆喝声杂乱而响亮,他的声音并不大,她却一字一句听的清清楚楚。
  “是啊!”她抬头,雨后天空澄澈,日光有些刺眼便又低下了头,边走边踢着石子,举止说不上粗俗却绝对与文雅无关,她当然不是不会好好走路,不管哪一家哪一族,对嫡长女的教导总是要胜过后头的那些女孩子的,她受过最好的礼教,也能如最优秀的世族女子那般作为世族楷模,但她并不喜欢,也许终究是养野了性子。
  “就算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也做不了张鲁道。”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她会做什么?大抵是做个祖父眼中,众人眼中合格的张家大小姐,有朝一日会成为大楚第一位女子大天师。除此之外呢?除却是个女子年纪又小之外,大抵会与其他大天师看起来别无二致。或许不会行差一步,但终究是平庸的,与寻常的大天师比或许算不上平庸,但与同样身怀道骨的张鲁道比,绝对是平庸的。
  “做不了……”裴宗之停了下来,看向街边不远处朝他插手,略略俯身以示施礼的年轻公子,开口了,“有人找你,我先走了。”
  等到裴宗之离开之后,卫瑶卿走了过去,看着拿着折扇微微摇晃的王栩,她默然了片刻,“不冷么?”
  “习惯了。”王栩也不以为意,看着她,“我就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卫瑶卿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他的来意,这件事就算无人说破,能猜到的也不少,她能猜到,别人难道就猜不到?长安城从来不缺聪明人,更有甚者,他们消息远比她灵通的多,或许更早知晓了。
  她问:“什么话。”
  “祖父让我告诉你,”王栩手中的折扇停止了摇晃。
  “接下来的事,我们不管了。”
  第763章 难处
  数百年的门阀世族,当然有他不同于寻常人的敏锐嗅觉。这意思也不是王家一家的意思,而是崔王谢三家的意思。
  不管了么?卫瑶卿看向他:“老太爷他们觉得这江山往后更有可能姓陈?”
  “这个么我们不知道。”王栩边说着便转入了一旁的小巷中,他对长安城这些错综迷杂并不熟悉,是以不敢走的太深,只是转了个弯便停了下来。
  不远处有几个七八岁的小童正在奔跑嬉闹着玩耍,他目光落到了那群小童身上,开口道:“黄少将军已经与陈善交过手了,第一仗,败了。”有些消息,百姓不知晓,甚至朝臣也不知晓,因为被封锁了。但他们自有拿到这等消息的渠道,世族数百年的经营自然有自己的手段。
  败了啊!这个结果意外却又不意外,两位将星,一个成名已久,一个算得新进。但这一次的战场不在边关,陈善虽戍守西南多年,但当年陈王之乱是他带的兵,比起黄少将军来,他经验更足。
  “此时陈善为叛军,我为大楚臣子,有些不得不为自然不消说,但有些可以不为却不能再为之。”王栩道,“总不能将人得罪狠了。”
  江山可以易主,但世族不能倒,这便是崔王谢三家一贯的作风,显然,此时,他们觉得是该作壁上观了。
  “陛下虽近些时日性格古怪了点,但对于百姓还算得上一个仁字,”王栩说道,看着眼前玩闹的小童,“我们不知道陈善治国如何,但看西南府,对于百姓,他也是仁慈的。”
  “一旦打仗必有伤亡,士兵也是出自百姓,怎么能叫仁慈?”卫瑶卿道。
  王栩笑了笑:“我知道你不喜欢陈善,但你若处在他的位置上,你会争么?”
  “……会。”卫瑶卿沉默了片刻,还是吐出了一个字。
  “其实你都知道,不消我来说。那个位子只有一个,争抢过程必会流血,一个想争,一个不退,此战不可避免。争论对错没有意义”他道,“只看结果输赢。”
  嬉闹的小童好奇的看着眼前出现的两个人,不认识,大抵是经过的路人吧,不管了,也听不懂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一分心,便撞上了同伴,一阵哄闹杂乱之后,摔了好几个小童,到底是摔疼了,小童随即大哭了起来。
  “祖父让我同知你一声,让你好自为之。”王栩看着眼前沉默的女孩子,她此时目光沉沉,深沉而危险,除却外表,她没有一点像个普通的还不曾及笄的女孩子的。
  这话听着有些不大好听,但他知道祖父这句好自为之的话中还蕴含着另一层意思,他希望她最后还活着。
  “我知道了,替我谢谢老太爷,我会好自为之的。总是还欠了王家一些的,将来还要还的。”女孩子显然听明白了,笑了笑,说道,“我这个人说话还是算话的,甚少食言。”
  “你不必谢祖父。”王栩想到来时祖父恼怒摇头的神情,道,“祖父不过是惜才。”不止祖父,他也是。惜才,所以欣赏,多数时候对她是宽容的。也仅此而已,再如何惜才,他们也不会再出手相助了。
  “才是我的才,这本就是我的一部分,惜才便是惜我,还是要谢的。”卫瑶卿看着闻讯而来的父母将摔到的小童搀扶了起来,心疼的责骂,道,“世间很多事情都有缘由,能没有缘由的疼惜怜惜的只有血脉至亲。”
  血脉至亲?王栩手中的折扇点了点,看着被父母带离的孩子,巷口因着他们的离去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你也是因为血脉至亲的缘故才陷身其中的么?张大小姐?”
  他说话时一直看着身边女子的反应,并不意外的,什么也没看出来。要从这个女孩子脸上看着些端倪,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小小年纪,却仿佛那些经受过严格训练的暗卫死士,能够滴水不漏,这些仿佛来自于天赋。
  因为是张家大小姐,所以无法作壁上观,她与陈善有血海深仇,这个结解不开,唯有一方死去,才能化解。
  “天光大师已经澄清过此事了。”女孩子道,“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王栩笑了笑,也不在意,话一转又道:“裴先生对你很好。”想到了方才那两人结伴而来的场景,他有些疑惑,作为王老太爷最器重的孙子,他知道很多事情,也许每一桩都是小事,但这一桩一桩连起来,足以证明一件事,裴宗之对她很好,这个好也是有对比的,对比裴宗之对其他人与她,这般的对比,可以说天地之差。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特别好,原谅他王栩是个俗人,难免不往风月旖旎上联想,只是从裴宗之看女孩子的眼神,又看不出什么来。
  这着实看得人费解,这一走神便收不住了,他甩了甩头,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看向女孩子道:“是啊,天光大师澄清过此事,因为世人都信天光大师,信实际寺,所以这句话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但她是张明珠这件事终究被人提及过,从未提及与提及过终究是不一样的。若有朝一日天光大师亦或者说实际寺不再是天下人人尊敬的国师,不再是等闲人不敢冒犯的国寺,那么这句话必然重新被提起。几乎可以预见的,这个女孩子会因为这个猜测成为众矢之的。
  百姓会惧怕她,因为她是个“死去的人”,是个“鬼”,别有用心者会想要抓到她,从她身上得到“死而复生”的秘密,前者她大概会如那些妖魔鬼怪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烧死,后者,她大概会被囚禁在暗不见日的地方,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妄图在她身上得到某些秘密。
  王栩用折扇在虚空划了一划,道,“一旦靠的太近,实际寺便不再是那个世俗之外的国寺了,所以他要在界线之外。”折扇点在了那条虚画的界线上,“他踩着这条线伸手帮过你很多次。所以,为什么?”作为一个“世外”之人,这偏心的委实有些厉害了。
  女孩子眉心微微蹙了蹙,没有说话。
  “你想要陈善输,陛下赢,但薛行书可能将为陛下重用,陈善还是薛行书?你要谁生谁死?”王栩叹了口气,“我觉得你此时的处境很难啊!”
  第764章 消息
  有人的地方,自然少不了恩怨情仇。最简单的报仇便是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击或者你杀我,我便杀你,不过是一场厮杀间的事情。
  江湖险恶,但有时候险恶的背后,恩仇不过是一刀子的事情。她一直觉得这样的恩仇简单畅快,可惜,自己却不能这样简单的了却恩仇,且不说这其中牵连了多少人,缘由自何而来,有多少人想要张家一族的性命,有多少人牵扯其中。就算如今浮出水面的一些人,不管能力地位,都不是她能半夜三更闯入其中,神不知鬼不觉了却性命的。说她执拗也好,说她偏执也罢,她不是刺客,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让对方就这么带着秘密死了,一切都截然而止了。既然要报仇,那便自然不能让人就这般无凭无据的死了,背后的真相她要揭开,这些人手里做了什么事,要让天下人看看,很多时候,这些人往往都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般风光霁月,所以最后的结果都会身败名裂。
  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如她所愿的,但这条路没有那么好走。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怎知我今天会早回来?”女孩子拿袖子擦了擦一旁的路墩,也不在意干不干净,招呼他,“站着累么?坐啊!”
  王栩看着不甚干净的路墩皱眉,他出身百年世族,锦衣玉食而长大,坐过千金难买的白玉椅也坐过国子监吸文弄墨的木塌,但这样粗糙的就地取材的凳子还是头一回被邀请。
  偏偏邀请的人还这般熟稔,一副盛情难却的模样。这样不太好吧!他的衣袍是聚绣坊的绣娘缝制的孤品,每年也不过十件,这脏了的话……
  “坐啊!”女孩子道。
  正想着闲事的王栩下意识的人往下一沉,待到接触到路墩不甚平整的切面上才反应过来:他的衣服……
  “连这个都能知晓,你们果真消息灵通……”
  “也没等一会儿。”王栩皱着眉回答她方才的话,“你既知晓了怀国公的消息必然坐不住了,我便在这里等你,省得你还要多走一趟。”
  卫瑶卿摸了摸鼻子,打了个喷嚏,“其实不用你多走一趟的,我会半夜自己前去拜访的。”
  王栩闻言干笑了两声:“……还是不用了吧!”
  “半夜没人看到的。”
  “你以为没人看到不一定真的没人看到,被人知道了就不好了吧!”
  “果然……”女孩子笑了,了然,“是老太爷要我避嫌吧!”
  “这……”王栩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祖父的原话确实如此,只是他觉得这话说起来有些太没有情面了,便没有说,没想到还是被她猜到了。
  “你直说就好了,我怎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女孩子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王栩看着她,惊讶了片刻随即又释然了。在他的印象里,女孩子是有才的,同时又是记仇的,偏执的,不肯罢休的,这些固有的印象因此也让他由此生出了她很“小气”的感觉。但如今再想想,她记仇偏执是不假,但却牢牢把握着分寸,真正让她锱铢必较的也只有当旁人真正惹急了她之时,这些惹急的事情通常都是难以原谅的。毕竟很多时候,出身地位薄弱便是原罪,被人欺上门这种事情他不会经历而且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经历到。不过,他想,若他被人欺上门了,未必会有她大方。如此想来,所谓的“小气”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两人坐在路边的路墩上闲聊着。
  王栩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吏部的官员,一个吏部官员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上峰让我做什么我便什么。”
  “你原来不也是如此?”卫瑶卿有些惊讶,转头看向王栩,见他面上的表情,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有趁着大人不注意溜出来的小童流着鼻涕摇着糖葫芦好奇的看向路墩上闲聊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呀?跟猜谜一样,比那些文绉绉的老秀才说话还叫人难懂……
  ……
  裴园的匾额歪歪斜斜的挂在门匾上,裴宗之看向大开的大门,里头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
  “诶,对,就那个东西,别磕了碰了。”
  “那是我收藏的字画,可值钱了,带上带上!”
  “小心些,手脚怎的那么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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