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_37
尽欢帝似乎很满意逝水的表现,便道:“死罪难免,若是逝水心中不平……”
逝水咬了咬牙,放弃求情般乖顺地道:“因果自服,父皇按律行事便好,无需顾及儿臣。”
尽欢帝撇开脸,从逝水已经晕红的耳畔移开薄唇,背过身负起手,似自言自语,又似隐含深意般道:“唉,何故孤所信之人,尽皆辜负孤的期许,争权夺势利欲熏心,背着孤做那天地不容之事。”
未及逝水答言,尽欢帝又妥协般道:“逝水放心,父皇终究不忍心常妃一弱质女子经受酷刑,父皇已命人送去鸠毒,短刃和三尺白绫,常妃无论如何选择,皆能留下全尸。事后父皇会命人将其好好敛葬,虽不是依照贵姬之礼,好歹也不至曝尸荒野。”
逝水微微抬眼看了看眼前修长挺拔的身影,唇角逸出一丝苦笑,却仍语调感激地道:“父皇宅心仁厚,儿臣代母后谢过了。”
第十三章 雾随月隐(三)
尽欢帝微微颔首,而后负手离开。
只手还搭在门上,尽欢帝又回头问道:“太医说逝水已可以正常饮食,明日和父皇一同用早膳,如何?”
逝水有些惊诧于话题的转换,愣愣地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尽欢帝的食指在门框上敲了敲,俊秀的脸上陡然绽出和煦的笑容:“嗯,那么跳过这一问。逝水想吃什么?首先说好哦,早膳忌油腻,也不能吃太多。”
“父皇,儿臣想,母后尸……”
“逝水很困扰的样子呢,那父皇帮着定下好了,逝水可有什么忌口的?”
“儿臣只是想母……”
“嗯,不应该挑食,那就依父皇以前的习惯,如何?”尽欢帝的语气逐渐变得不容反抗,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深了。
逝水抬眼看着尽欢帝,半晌,亦笑了:“儿臣谨遵圣喻。”
目送着尽欢帝离开,逝水倏然收回笑靥,心陡然就沉了下去:
一厢说着深恶痛绝了‘施行巫蛊’的常妃,一厢却又假作人情地由其自裁了事;一厢悲悲切切地送葬了身怀龙嗣的菀妃,一厢却又笑若春风地安排了自己的早膳,不动声色地切断了常妃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何故孤所信之人,尽皆辜负孤的期许,争权夺势利欲熏心,背着孤做那天地不容之事。’
倒是说得几分调侃几分苍凉,回想当时这人的脸上,仿佛还有几分勘破世事,但这话却仍是句彻头彻尾的谎言。
这人何时,有过‘所信之人’?
又何时,对他人有过‘期许’?
逝水站起身来,单手抚上额头,始才觉得有些头晕,只不知是‘安然’残留的药性,亦或是方才尽欢帝唇齿间喷吐在自己耳畔的气息,让自己恍惚地不知东西南北了。
在房里来回踱了几圈,逝水恬静的双眸渐渐地便弯成了新月:
无论如何,自己都已经说出了‘南天竹,可变为专供父皇一人观赏的植株,只为父皇一人开花结果,亦只因父皇的栽培而生于世长于世’这样的话,罗网的金牌杀手,决计不会因为外界的任何因素,收回自己的承诺。
——任何因素,包括被承诺人的不屑一顾,和任意丢弃。
轻轻吐出一口气,逝水如释重负地停下了踯躅的脚步,回身看了看门窗,才发现有影子在渐近。
算来,也是晚膳的时辰了啊。
逝水侧耳听了听,果不其然地传来了宫人清脆的禀报声:“大皇子殿下,晚膳已经备好了,是像前几日那般送进来么?”
逝水温声回言:“好啊。”
话音方才落定,门便被轻轻推开,而后一个梳着云髻的青衣宫人托着木盘走了进来,在门口欠身施了个福:“奴婢参见大皇子殿下。”
逝水凝眸瞧了下那宫人,眉清目秀,模样伶俐,身量与墨雨相仿,倒是比墨雨规矩了许多——自然,也是呆板了许多。
念及仍然驻守在自己小宫殿中,无法无天却是能常常逗乐自己,不卑不谦却是能收放自如,且全无趋炎附势情节的小宫人,逝水清浅的眼眸中陡然便种入了失落。
虽是如此,大皇子的威严和礼数却是失不得的:“起来吧,叫什么名字?”
那宫人缓缓直起身子,谦恭地道:“回殿下,奴婢万竹。”
“万竹。”逝水轻轻唤了一声,见那宫人又欠了欠身,便道:“过来吧,晚膳还是粥么?”
“回殿下,是。”万竹袅袅走到近前,将盘子放在一边的小几上,而后半跪下身去捻起一只小勺舀粥试了试,随后便躬身侍立在一旁,再无他言。
逝水坐到小几边,拿起另一只小勺,毫无食欲地在粥里拌了拌,眉心便渐渐拢了起来。
万竹知觉异样,便低声道:“殿下可是觉得粥不合口味,奴婢这就让御膳房重做。”
逝水侧过脸来看着万竹:和墨雨一样自称着‘奴婢’,却完全没有那个小丫头调皮和玩味的意思,只是像所有受过训的宫人一般,神情和动作都规规矩矩,照料主子周到细致地让人难以忍受。
自己不是从小便习惯了随时有人侍候在旁的人,所以像现在有人在旁边看着,真是食不知味——啊,但是为什么那人喂自己的时候,自己可以吃得下?
“殿下,”万竹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主子,低声问道:“要奴婢去吩咐么?”
“不用了。”逝水猛然收回胡思乱想,温声道:“粥很好,像午膳时那样,我用完便会叫你进来的。”
“殿下……”万竹咬了咬唇,眼神闪烁了片刻,而后低下头更小声地问道:“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惹殿下生气了?”
逝水有些惊诧,而后温声道:“怎么会,万竹多想了。”
“那殿下为何——”
“本皇子没有生气,万竹也不必在此随时候着,现在不用,而且以后只要我没有招呼,你都不用在房里候着。”逝水语调温润如初,语气却是毋庸置疑:“每个主子的习惯不同而已,你只要适应便好。”
万竹低垂的脑袋顿了顿,而后欠身道:“万竹先走了,殿下有事知会一声便是。”
逝水轻轻‘嗯’出一声,而后看着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方才舀起粥来,半弯的唇边露出不知是如释重负,亦或是自嘲的笑意:
身份,不同了么?
以前是受冷落,被无视的大皇子,现下却‘万千宠爱’,所以宫人们都开始抛弃面冷话凉,转而随侍一旁,战战兢兢地问自己合意与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