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皇帝看着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十分高兴,免了礼,让他们都站起来说话。
  凌祈宴一眼看到温瀛,不由皱眉,这小子怎么见了皇帝都一副黑云压顶的模样,……也当真不怕死。
  皇帝有意叫人来御前问话,点了温瀛的名字,先前就已几次三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此子,祭酒说起这个温瀛时也是赞不绝口,他又是上京府的解元,叫皇帝好奇得很。
  温瀛上前一步,低着头又行了揖礼,皇帝眼前一亮,像是没想到这个温瀛当真是这般俊秀挺拔的少年郎,旁人说的竟半点不夸张。
  刚要开口问,凌祈寓忽然插话道:“父皇,这位不是国子监丞吗?他怎么在这里?可是有学生犯过了?”
  国子监丞掌监生惩戒之事,身上时时带着教鞭,一看便知其身份。
  皇帝闻言拧了眉,那张监丞上前一步,不敢隐瞒,这就将先前发生的纷争说了。
  这下不单是皇帝变了脸色,一起过来的众国子监学官更是惊诧万分。
  温瀛跪下,脊背挺得笔直,为自己辩解:“学生没做过,学生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明察。”
  瞧见那个扳指,凌祈宴瞬间沉了脸,面色已十足难看。
  皇帝脸上笑意消失殆尽,大约怎么都没想到,国子监里竟也会生出这样的龃龉事来,还正巧叫他撞见了。
  见皇帝阴沉着脸没有问话的意思,凌祈寓主动代劳,将那夏行之叫过来,问:“你的扳指,是何时不见的?”
  夏之行镇定答话:“回殿下的话,就是今日,学生十分确定,早膳时还在,后头出去听学,学生将之取下搁抽屉里,回来就不见了。”
  凌祈寓又问:“既然你们今日都一起去了辟雍殿外听学,这位温举人如何来的机会偷拿你的东西?”
  “……学生也不知,可这枚扳指确确实实是在他枕头下找到的,总不是学生平白冤枉了他。”
  凌祈寓想了想,又将潘佑安叫来问:“你确定没看错,亲眼见到温举人将扳指藏到枕头下?”
  潘佑安舔了舔嘴唇,小声道:“是真的,俱是学生亲眼所见,学生决计不敢当着陛下和殿下的面扯谎。”
  说罢他略一犹豫,又道:“今早侍童来叫学生等去辟雍殿,学生与温举人因为一些不快起了口角,耽搁了些时候,后头学生先走了,温举人是最后一个从学堂离开的。”
  “果真?”凌祈宴的目光转回温瀛,问,“是否确有其事?”
  温瀛的面色绷得更紧,哑声回答:“是,可学生没有拿那扳指。”
  那个最后来催温瀛的侍童也被叫出来问话,确认了这事,在被问到是否有看到温瀛举止有何异样时,却答不出来。
  但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这么看起来,确确实实只有这位温举人有机会做这事,东西也确实在他那里,”凌祈寓忽地又话锋一转,问起身侧的凌祈宴,“大哥,据孤所知,这两位举人都是你府上的门客吧?这事你怎么看?”
  凌祈宴的神色已冷得不能再冷,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
  那夏之行却忽然出声:“学生听毓王府的人说,这枚扳指从前是毓王殿下赏赐给温举人的,后头温举人因惹了殿下不快,被逐出毓王府,殿下将东西收回,又转赐给学生,温举人因而对学生心生妒忌、怀恨在心,这段时日没少给学生脸色看……”
  “竟还有这等事情?”凌祈寓要笑不笑地瞅着凌祈宴,“大哥,这扳指果真是你先赐给这温举人,后头又收回去再赐给夏举人的吗?”
  凌祈宴面色铁青,没出声。
  余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一众学生,俱都心下揣揣,事情说来说去竟成了这两举子为了毓王殿下争风吃醋,当真是……
  皇帝听闻更是恼怒不已,自觉丢人丢大发了,狠狠瞪了凌祈宴一眼。
  凌祈宴低了头,一言不发。
  国子监祭酒满头大汗,与皇帝请罪,自认没管教好这帮学生,林司业心下不忍,有心替温瀛解释:“陛下明鉴,温生绝非那贪慕虚荣、钱财之徒,更不会做这等为读书人不齿之事,此事或另有内情,还是查个清楚再做决断为好……”
  凌祈寓不以为然:“就这么点小事,难不成还要叫上京府衙的来查吗?林大人爱才,护着学生是应当的,但现下证据确凿,再这般一昧偏袒,那就是是非不分,故意护短了。”
  被皇太子这么一番训斥,林司业的老脸涨得通红,半晌再说不出话来。
  皇帝已面覆寒霜,满腔都是压不住的怒火。
  若是事情与他儿子无关,他或许还愿意叫人查个清楚明白,如今这事牵扯到他儿子那些风流韵事,当着这么多官员学生的面,丢了他的脸,他如何能不恼。
  于是也不想再多纠缠这事,冷声丢下句“鸡鸣狗盗之徒,不堪为仕,即日起逐出国子监,革除功名”,皇帝拂袖而去。
  温瀛死死攥住拳头,紧咬着牙根,嘴里尝到血腥味,浓黑双眼中只余彻骨冷意。
  凌祈宴下意识地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跟着皇帝转身离开。
  第40章 秋后算账
  御驾已经离开,堂中无人再出声,片刻后,温瀛沉默起身,走出了学堂。
  皇帝口谕已下,当日温瀛被礼部从功名薄上除名,国子监里也再无他的容生之地。
  温瀛回去屋中收拾包袱,潘佑安又跟了过来冷嘲热讽,脸上的得意完全不加掩饰。
  温瀛没再看他一眼,始终低垂着的眼睫遮住了眼中情绪。
  另两位同舍欲言又止、面露愧疚,到底什么都没说。
  晌午时他们也回了寝房,都看得清清楚楚,温瀛压根没拿出过那个扳指,更衣后只拿了两本书就走了,他是被人诬陷的。
  但在皇帝、太子面前,他们怯弱地选择了明哲保身,没有为温瀛解释过哪怕半句。
  林司业特地等在外头,温瀛走到他跟前,将昔日他赠送给自己的书递还回去。
  林司业没有接:“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温瀛的目光平静,哑声道:“去投军。”
  林司业一愣,全然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已经想好了另一条出路,犹豫劝他:“……当真要去投军?陛下只说革除功名,并未提你不能再考,你年岁还小,哪怕重头考过,也不过是几年的事情而已,又何必如此?”
  “我不想再考了。”
  温瀛没多解释,也不想解释。
  到了这一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出人头地,也一定要出人头地,迟早有一日,他要掌握权势、位极人臣。
  哪怕重新考、考中了,也得从微末小官做起,他不想耗上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他宁愿拿血、拿命去拼一份前程。
  林司业一声长叹:“我早说过,毓王殿下他,迟早会害了你。”
  温瀛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晦黯,很快又归于一潭死水,没再接话。
  见他心意已决,林司业不再劝了,接了书,从怀中取出二百两银票,塞到温瀛手中:“拿着吧,就当是我借你的,日后你若当真能挣得一份更好的前程,再加倍还我就是。”
  温瀛没有推拒,收了银票,最后与林司业深深一揖:“老师请多保重。”
  林司业哽咽说不出话来,温瀛已站直身,肩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出了国子监。
  从始至终,都未再回头看过一眼。
  凌祈宴回到府中,婢女刚将热茶送上,就被他狠狠砸了。
  先前跟着皇帝回宫,他又被皇帝训斥了一顿,凌祈寓那个狗东西装腔作势地帮他说好话,但脸上那得意神色,分明就写着,这事就是他弄出来的。
  岂有此理!
  傍晚,夏之行来正院与凌祈宴请安,刚弯下腰,身后太监一脚踹到他后膝窝,夏之行猝不及防,双膝重重跪至地上。
  他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气怒,凌祈宴冷冷瞅着他:“你还敢回本王这?”
  夏之行很快收敛了神情,又是那副恭顺讨好之态,与凌祈宴解释:“今日之事,学生确实只是着急想要拿回扳指,没曾想陛下会过去,学生当真不是有意的……”
  凌祈宴手中热茶直接泼上他的脸。
  “你当本王是傻子?由你随意哄哄就信了你这满嘴鬼话?本王知道你没打算一直跟着本王,本王本也不介意你拿本王这毓王府当跳板,可你不该人还在本王这里时,就吃里扒外,帮着别人来坑本王!”
  “学生没有……”
  “有没有你自个心里清楚!”
  今日这一出大戏,分明就是凌祈寓故意安排给他看的!
  特地跟父皇说临雍讲学带上他,提议留在国子监用午膳,再撺掇父皇去学堂,全都是那个狗东西计划好的,这当中不定有多少人在配合唱这出戏,且绝对少不了面前这个夏之行的份!
  夏之行依旧是那句:“学生没有,学生一片赤诚忠心都向着殿下,绝不敢做背主之事。”
  凌祈宴看他的眼神里只余憎恶,懒得与这样的东西浪费口舌,吩咐江林:“太后娘娘赐给本王的一张银狐皮不见了,你派几个人去给本王找找,府上到处都搜找一遍,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偷拿了。”
  江林领命而去。
  夏之行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脱口而出:“殿下这是何意?!”
  凌祈宴没理他,懒洋洋地倚回榻中,眼皮子都懒得撩。
  夏之行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被身后太监按住肩膀,竟是动弹不得。
  不出一刻钟,江林去而复返,双手将那张银狐皮捧回来,递给凌祈宴看:“殿下,找着了,在这位夏举人屋中找到的。”
  凌祈宴哂道:“这都是怎么回事,陛下才说鸡鸣狗盗之徒,不堪为仕,怎的本王府上竟也生出这等事情了?”
  夏之行不忿争辩:“这银狐皮分明是殿下赐给学生的!”
  凌祈宴似笑非笑地睨向他:“有这等事吗?本王自己怎么不知道?”
  夏之行还要说,凌祈宴没再给他机会,直接叫来自己府上长史,吩咐道:“本王看走了眼,收了个品行不端的门客在府中,偷了太后赐给本王的贡品,这事虽说出去丢人,但为以儆效尤,还是得秉公处置,你亲自带人将他押去上京府衙,交给衙门里的人,让他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长史领命应下。
  夏之行悲愤至极,挣扎着想要起身,恼恨之下竟破口大骂。
  刚吐了不过两个字,就被押着他的太监一耳光子用力扇过去。
  凌祈宴一声冷笑:“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真以为你投靠的人会来救你?你也不过是一颗被人用了就扔的棋子罢了,敢坑本王就该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吧?蠢不可及!”
  他说罢,不再给对方任何争辩的机会,挥了挥手:“押下去。”
  屋子里终于清静了,江林小声问凌祈宴,那些收回来的东西,包括那枚翡翠扳指要如何处置,凌祈宴不耐皱眉:“扔库房里去,别再拿本王跟前来碍眼。”
  他闭起眼,心头的烦闷总算消散些许。
  当日,夏之行被毓王府长史押往上京府衙,以偷盗贡品罪入刑,上京府衙将事情告知国子监和礼部,夏之行同样被国子监逐出,并被革除功名,最后案子在府衙一级就结了,直接判了流放。
  国子监里没了温瀛,那潘佑安很是志得意满了一阵,他无心考试,在外结交了一帮上京城的商户富家子,镇日里与人一起在外寻欢作乐,后被人引诱染上赌瘾,输光了家中送来给他挥霍的全部钱财,被人押在地下赌庄里,暗无天日地关了数日,几番遭到毒打,到被官差救出时,已只剩一口气吊着。
  功名自然也丢了。
  与此同时,一桩关于东宫太子的丑闻,忽然在京城大街小巷传播开。
  因着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会试之年,这段时日京中到处都有上京赶考的学生,起初是在那些学生聚集的客栈里,一说书先生说起一则别处听来的话本故事,说是前朝有位太子,看上个国子监里念书的穷书生,花言巧语骗得人动了真心,又很快腻味了且始乱终弃,将人扔给攀附着他的那些世家子玩弄,那书生不堪受辱,欲要告发他们,被扔进国子监的后湖里,溺毙而亡,后头那些世家子遭了报应,在秦楼楚馆里染上了那些不能对人言的脏病,被逐出国子监,可惜太子却全身而退了,毕竟是一国储君,连老天爷都不敢报复他。
  说书先生说起这故事时那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轻易就叫那些坐在下头听书的学生自我代入,然后愤懑至极。
  这一故事一连在那客栈里说了三日,再后面说书先生察觉自己被人盯上,连夜出逃不知所踪,而这个故事已彻底在京中这些赶考学生里流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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