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你说什么?”王久贵猛一侧身,瞪大眼问。
“母亲和兄长是中毒,如今昏迷不醒,十分危急,乔小郎中正在竭力救治,父亲,母亲和兄长是被人谋害呀。”
春归格外留意听闻这一结论后,郑氏的神色,不出所料,又是兴灾乐祸之余稍带震惊,她显然并没料到周氏母子竟然是双双中毒,且仍是草乌,虽说事故一看就和三姑娘脱不开干系,郑氏却并没有急着坐实三姑娘的罪名,那姿态,像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充当看客。
那个名唤鹊儿的婢女,此时也已经被喊了进来跪在堂内,听到三爷的话,倒是吓得面无血色、魂飞魄散,是她拿的赃,但分明没有料到竟会发生这样惨重的事,主母和未来家主性命垂危,她却成了重要的人证。
震怒的是凝思,春归眼睁睁看着这个不苟言笑的婢女,上前就是重重两个耳光,扇得疑犯荔枝险些没有栽倒在地,她短促地痛叫一声,下意识捂了脸,本来不曾为恶,但一对上凝思冰冷的目光,不知为何竟然浑身颤抖,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心虚。
“好个恶婢,竟然敢毒害主母!”这么多主人在场,凝思一个婢女就敢怒斥责打荔枝,狂妄虽则狂妄,却也占主母遇害怒极而狂的情理。
谁说这丫鬟呆笨?相比在商场人世摸爬滚打半生的王久贵,凝思怕也是不遑多让的。
春归又再看向珍姨娘,她明明在这样的时候就像一具摆设,不可能引起旁人的注意,却仍然装出了震惊且疑惑的神色,甚至还把那眼眶都自然地涨红,这做张做势,也可谓炉火纯青。
继续看凝思的表演,“砰通”一声膝跪,忿然作色瞋目切齿,那情态竟比当日王平安这孝子听闻周氏中慢性之毒时更加悲愤,俨然是要把性命都豁出去,必须为主母报仇雪恨。
“老爷,三姑娘定是听信那些谣传,误以为太太害死了生母,利用侍疾煎药的时机,在太太的汤药里落毒,好在荔枝毁灭罪证时,被鹊儿拿获,请老爷为太太作主!”
只是凝思的话落,又见竹帘卷起,原来是绮紫已经不安了许久,就守在门外,听见凝思对三姑娘的指控,她是再也忍不住了。
“老爷可千万不要听信凝思的污赖,毒害太太和大爷的真凶正是凝思,还请老爷明察!”
“你这是血口喷人!”
“你才是恶人先告状!”
两个丫鬟,对彼此怒目相向,竟是把郑氏都看傻了,眼珠子一忽滑向这个,一忽转向那个,直到听绮紫口述,她是怎么跟着凝思,窥见得三爷和凝思密谋时,郑氏才觉得大事不妙,她竟然也被牵连其中,做不得袖手的看客了。
“老爷,您可不能听信这贱婢血口喷人,三郎怎么会起这等歹毒心思?”郑氏恶狠狠地盯着绮紫:“三娘就是被你等恶仆教唆坏了,否则小小年纪,也没胆子毒害母兄!”
郑氏其实暗暗疑惑,并不确定看上去颤颤兢兢怯弱娇柔的三姑娘竟然胆敢毒杀嫡母,干下这等大快人心的好事,不过一听儿子被指控为幕后真凶,郑氏哪还顾得上这点子蹊跷,立马咬死了三姑娘的罪名,且把主要的责任,砸在绮紫的头上。
她很清楚,就王久贵的脾性,不可能把三姑娘送去官府审判问斩,让整个王家被人指指点点津津乐道,大约也做不到把亲生女儿处死的狠绝,至多是把三姑娘关禁起来,要么就是送去庵堂,这又怎能让郑氏消气?
从前她对三姑娘是没有刻骨的仇恨,但现在可不同了,现在三姑娘可是企图嫁祸给她的儿子!
至少得把帮凶绮紫打死吧,否则他们母子两,在王家岂不成了人尽可欺?
于是郑氏这“看客”,挽着袖子就上了戏台,冲着王久贵大诉冤屈不说,又忙着给绮紫判刑:“老爷,似这等毒害主母污赖主家的贱婢,猪狗不如的畜生,就该拔了她的舌头,把她千刀万剐,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谁知却听见她家老爷,有些阴冷的口吻:“不急,让这婢女把话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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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不在现场
王久贵俨然更加相信绮紫,这让郑氏心焦不已,不过凝思却有如胜券在握,因为一切正向她的设计布局发展,她根本就不怕和绮紫对质。
但为了让事态看上去更加合理,她仍然作出一副愤慨却不解的模样。
在众人看来,她一贯就是个拙口钝辞的人,她当然不能摇身一变,忽而辩才无双……好在是,有郑氏在,且她必定会替三爷开脱,根本用不着自己上阵争辩。
于是凝思也悠哉游哉,听绮紫继续控诉。
“奴婢听闻了凝思和三爷的密谋,震惊不已,立即告知了三姑娘,为保三姑娘不受陷害,叮嘱三姑娘和荔枝先回居院,找出暗藏的物证,就是那包草乌,那草乌分明是凝思和三爷的嫁祸,三姑娘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毒物。”
郑氏冷笑道:“你是太太屋里的奴婢,若真像你说的一样,察觉有人要加害主母,首先想到的,难道不是向太太告密?哪里会有一心向着三姑娘,把太太和大爷的生死抛在脑后的道理?一听就是杜撰,休想用这说辞欺哄老爷!”
言下之意,老爷你若信这漏洞百出的话,可就太愚蠢了。
“奴婢当然告诉了太太,正好大爷前来看望,太太把这事也告诉了大爷,只是这件事,毕竟是奴婢的一面之辞,光是凝思也就罢了,又涉及到三爷……无凭无据,大爷也没法子质问三爷,因而嘱咐了奴婢先莫声张。”
“现下太太和大爷都已人事不省,这些话还不是由得你胡诌,谁能证明?更荒唐的是,你要当真先告了密,太太和大爷眼下又怎么会中毒?”郑氏更是满面的不屑,正要冲王久贵进行新一轮的申冤,坐实绮紫的罪名。
怎知王久贵却道:“就在早前,我请了乔郎中复诊,大郎暗中告诉了这件事,绮紫的确在上昼,便向太太状告凝思和三郎密谋。”
郑氏愕住,简直不敢置信,好一阵才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一旁的王三,上前握了他的手臂直摇晃:“你还愣着,怎不快些向你父亲辩解,说你绝没有做下这样的恶行,你是清白无辜的,是三娘陷害你这兄长。”
“阿娘,您不用着急,儿子并没行为这等恶事,不知这婢女因何攀污儿子,不过阿父定能审问清明。”王三倒是光明磊落不急不躁的模样。
珍姨娘垂着脸,一声不吭,心中却在暗忖:种种计划,三爷其实都被瞒在鼓里不知详情,也根本不知凝思和我的关联,蛛丝马迹,唯有昨日叮嘱那句话,三爷应当想到了这是脱罪的关键,他既无风险,自然可以不急不躁。
“凝思,你怎么说?”王久贵转而又问另一个关键人。
珍姨娘微微翕动眼睫,余光睨向处,见凝思挺直肩脊不屈不挠,冷硬神色只道一句“绮紫是一派胡言”,她心中大觉满意,就是这样一个木讷的婢女,哪里来这么多智慧设计阴谋,和能言善辩的绮紫相比,凝思更像凶手?这才是荒唐的事。
郑氏却很着急,她暂时放过了绮紫,把凝思恨铁不成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嘴外头挤,就不能多为自己分辩几句?”又忙对王久贵,替凝思竭力开脱:“老爷,不信您问问大太太屋里的其余奴婢,有谁不知道,凝思可一贯忠诚,只依大太太之令行事,要说大太太指使她毒害三太太这话可信,说她受三郎的指使去害大太太,且看我们家上上下下,有没有人相信。”
见王久贵依然不置可否,郑氏越发着急上火,扯着凝思上前几步让王久贵瞧:“老爷看看,就她这么个呆笨样,哪有那么多的肚肠,再说太太和大郎既然已经知情,必定会对凝思小心防范,凝思究竟是怎么得手的?”
对于郑氏的疑问,王久贵心中雪亮,却装作稀里糊涂,良久才对兰庭说道:“老朽家中出了这等祸殃,实在不堪,只是曾听小犬平安说起,宋舍人年纪虽少,却有知断之能,故而老朽腆颜,把这一件家丑拜托给宋舍人,还望舍人看在与小犬相交一场的情分上,替老朽察明此事,就算小犬命中该遭此劫,好歹也不让害他之人逍遥法外。”
说完是一阵长长的叹息。
不过就王久贵的功力,还演不出来自然而然的老泪纵横。
只是这一番话,却像一颗石子扰乱了珍姨娘平稳的心情,而荡生起淡淡的疑惑。
一来当然是因王久贵对“宋郎君”这个少年客人的信服,实在是出乎意料,再者珍姨娘敏感的意识到王久贵只提起王平安的垂危,半个字不涉周氏。
两点蹊跷,让珍姨娘隐隐不安,但她却没有办法剖析,因为兰庭已经开始问话,珍姨娘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
兰庭先问绮紫:“听你那番供述,我确然有些不解之处,你既然已向主母禀知阴谋,为何还要劝告三姑娘去丢弃那所谓的罪证呢?”
春归也正好奇兰庭要怎么审案,听他这一问,也是恍然大悟——
难怪她早前就觉得怪异呢,绮紫既然向周氏告密,揭穿了凝思的阴谋,再让三姑娘把那包草乌暗暗丢弃岂不画蛇添足?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把草乌上交周氏,这也算是一件辅证。
要不是春归早已知道了凝思确然就是真凶,因这一点矛盾,怕就要相信种种都是绮紫的杜撰了。
可绮紫为什么要行为前后矛盾的事?
“奴婢当时,并没有告知太太,向太太隐瞒了凝思和三爷意欲稼祸三姑娘的行为。”
这样的回应莫说让春归大觉诧异,更是让郑氏嗤笑出声:“果然还是宋舍人机智,一句话就戳穿了这贱婢的编撰,让她再怎么圆,也只能是信口开河,你既有告发凝思的决心,怎么可能独独隐瞒凝思想要嫁祸三娘。”
“这件罪行如果只是关系到凝思,奴婢当然不会存有任何顾虑,但却牵涉到三爷……奴婢当时的想法,万一没能找到任何凭证,主家要怪罪,可由奴婢一人担当,怎么也不会连累三姑娘受责,所以奴婢能够想到的万全之计,是在黑白不曾分明之前,先把三姑娘择清,故而只让三姑娘找到草乌,想法子丢弃销毁,且奴婢也没说凝思和三爷是想让三姑娘顶罪,如此一来,三姑娘就能完全置身事外。”
春归再度恍然大悟,暗忖:绮紫的心思还真细致,也确然是一心关照三姑娘,要知道对于闺阁女子而言,诬篾兄长可是个不小的罪名,绮紫当时还无法确定能否证实王三、凝思的罪行,她甘冒风险,却竭尽所能让三姑娘置身事外。
只可惜,她这般为三姑娘考虑,却正中凝思的阴谋,把三姑娘拿了个罪证确凿。
“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郑氏冷笑出声。
兰庭却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可还记得,窥闻见凝思和三郎君密谋时的确切时辰。”
“奴婢因有了和凝思对质的打算,故而当赶回后,特意让金枝替奴婢瞅了一瞅这厅里的自鸣钟,为巳时二刻,可推算出三爷密谋凝思的时辰为巳初。”供述到此,绮紫又自然而然说到:“金枝可为人证。”
兰庭这才改问凝思:“你可记得巳初时分去了何处,若仍坚称未与三郎君会面,可有人证明?”
凝思却硬梆梆地说道:“奴婢不记得巳初去了何处,不过上昼时,奴婢确然去了一趟大姑娘曾经的侧院,因奴婢发觉不慎遗失了钥匙,想起昨日经过侧院时滑了一跤,过去一寻,果然找到钥匙。”
听凝思承认去了“现场”,郑氏大是焦灼,张嘴又要代凝思分辩,却见她的儿子醍醐灌顶般一拍脑门。
“阿父,巳初时儿子可不正好拿着块商行最新上架的怀表,征询定价,直到快午时,儿子可一直和阿父在一处。”
说来王三也算谨慎了,当得珍姨娘的嘱咐,不但是在巳初准时去见了王久贵,而且还想到用一块怀表证实时间。
王家是做舶来品起家,如今经营,舶来品仍是一大要项,而最近些年,越来越多的达官贵人时兴佩带怀表,王家的商行引入了不少款式,王三今日找的这借口,也算合情合理,当然,他并没有想到会在自证清白前,就在猝不及防下被兰庭揭穿了。
可该唱的戏仍是要唱,王三还是不无必要自证清白的。
喜出望外的是郑氏,大笑起来:“老爷,这怎么说,三郎那时可和您在一处,难道他还有分身术不成,一边儿和老爷说话,一边儿和凝思密谋?不用问了,定然是这贱婢攀污三郎,好为她自己脱罪!”
郑氏这时才想起主谋竟然还未遭到半句质问,把指尖对准了绮紫,又恶狠狠地转头瞪向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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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急中生智
听兰庭断案到这一环节,越发糊涂的人却成了王久贵,他本是相信了女儿和绮紫才是清白无辜的一方,但绮紫却说是巳初窥见密谋,这就不对了呀,巳初时分,他的确和三郎在一处,三郎怎么可能和凝思在一处密谋呢?
不仅王久贵大觉愕然,连绮紫也是呆怔当场,她第一想法是难道老爷也在包庇三爷?可不是没有这可能!万一大爷救不过来,老爷也许不忍再赔上三爷这个儿子,三姑娘虽也是老爷的亲骨肉,吃亏就吃亏在只是一个女儿,如今这世道,可讲究着男尊女卑!
兰庭不是春归,并不知道珍姨娘今日女扮男装这一件事,但其实早在中午,就已经听王平安通知了绮紫的密告,结合之前发现的两条线索,他才能锁定珍姨娘是凝思的同谋,现在当然不会因为王三不在现场便大惊小怪。
很有耐性地启发绮紫:“你确然是亲眼目睹了凝思是和三郎君在密商?”
“确然是奴婢亲眼目睹。”绮紫怔怔地回应,忽然想到了细节,才又改口:“奴婢并未能看清三爷的相貌,因为当时,三爷坐着凝思站着,三爷的形貌被凝思遮挡得有大半,奴婢只看见一袭男子着的衣袍和鞋子,是听凝思称呼那人为三爷。”
兰庭瞥了一眼凝思,见她虽说仍是一脸冷凝无动于衷,可鼻翼的翕张却忽而急剧,泄露出因为这一番问应,心生紧张。
好笑的是郑氏,又再为凝思辩护:“贱婢还真敢信口开河,起初咬定了亲眼目睹,眼下听说三郎有老爷作证,立即又改口,说什么没看真切。”
这位已经有了心理暗示,主动把王三和凝思关联起来,全然没有想过,凝思就算是真凶,王三也可能无罪。
但兰庭也只是把这疑点点到即止,并没有大力挖掘下去,他对王久贵道:“晚辈看来,关键还在察明大太太和王世兄究竟是因何中毒,才能断定真凶。”
草乌的发作,一般不会像砒/霜鸩酒那样急剧,根据毒量和中毒之人的体质各有区别,有的在二、三时辰,有的甚至七、八时辰之后才发作,这样就加大了追察毒源的难度,这也是珍姨娘心生杀意时,择中草乌的原因之一。
她是把毒下在养生丸和益气汤中,服食下去,到哪里追察根源?
就大有机会成功嫁祸给三姑娘。
春归也在思索,珍姨娘一方想要坐实三姑娘的罪名成功洗清嫌疑,应当怎么做,她也并没有耗废多少时间,眼中就是一亮,只这样的场合,她可不方便贸贸然开口,只用眼睛望着兰庭,兰庭也及时地感应到了,似乎很是欣赏春归的好胜心,微笑表示鼓励。
于是春归便心领神会:“就算将草乌研磨成粉,加入汤水中也会有股涩味,极易被人察觉,大太太中毒,应当是因汤药,虽说汤药已经被大太太服用,不过从残余的药渣,也许能察验出来。”
这个“自作聪明”的提议险些没让凝思翘起唇角,暗中讥鄙:就知道这个什么宋公子夫妇两,都是绣花枕头,以为出身世族就比寻常人见多识广,还不是按照咱们的设计,一脚脚地踩中陷井,尚不自觉是由他们亲手把绞绳套在了王三娘的脖子上呢,亏我早前还胆颤心惊了一把,以为那姓宋的察觉到什么,真是白担心。
凝思越发地如释重负,肩脊也随之越发地笔挺,姿态显得更加光明磊落了。
又果然是从残余的药渣中,察出了足够致死的草乌片,郑氏大觉扬眉吐气,一声声地质问三姑娘:“为太太煎药的人是你吧,今日拿着草乌想要毁灭罪证的人也是你吧,你还想要把罪名栽在你的三哥身上,却没想到天都不帮你,正好你三哥今天和老爷在一块,如今罪证确凿,看你还想如何狡辩!”
并不待三姑娘分辩,又大骂道:“你还这点年岁,哪来如此歹毒的心思,你恨大太太和凝思害死你生母,你就冲他们报仇雪恨去,我没亏待你吧,你三哥和你无仇无怨吧,你连你三哥都不放过,还想让你三哥替你顶罪呢,这样谋害无辜,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正骂得趁兴,冷不丁却听一句——
“凝思姑娘,真是好手段呀,几乎可称天衣无缝!”
如此赞诩凝思的人,正是今日受托负责主审的“判官”兰庭。
郑氏手指还冲着三姑娘,一张惊愕的脸往左扭转,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变形。
“宋小郎,你认错人了吧,凶手明明是绮紫……”
连王三都无法忍受他家娘亲了,干咳道:“阿娘,您就别添乱了,论得谁是凶手呢,横竖与儿子都没有干系。”